要说起智计机变、插科打诨、乃至王顾左右而言他的本事，易景隆易大少爷认了第二，敢认第一的人也就不多了。丁崭这句话说得几近森然，手指虽然只是轻轻搭上剑柄，远别离尚在鞘中，剑气已令一室美人花容失色；这位大少却只是笑嘻嘻揽过身边的小思，微笑道：“已经这么晚了，如此好风良夜，为何偏偏要煞风景呢？那种事情明天再说也不迟，今夜若是吓坏了这里的美人儿，不要说我，连风烟也是要跟你不依的。”

丁崭皱眉道：“你又知道了什么？”却听墨风烟大声冷笑道：“没错，那种事情，明天请……请程先生来问他也不迟。”瞧了瞧屋子里的女郎，随手揽过一个，居然就这么不管不顾的扬长而去。易景隆望着他背影笑道：“伤得不轻呀……你不帮他一把的话，明日只怕好不了。”

丁崭道：“我就算帮了他，明日也好不了的……来做个交易如何？”随随便便在他对面坐了下来，自己给自己倒了杯酒。这两人今夜都已喝得不少，易景隆满脸醉态可掬，丁崭却依然冷冰冰的毫无醉意。程夜雨望着这位丁大总管，深觉今夜情势实在诡异。魔教教主、易家长公子与慕容家大总管，说起来都是各不相干的了不得的大人物，却聚在青楼喝酒，言谈间甚是熟稔，自己不小心适逢其会，就算明日起来被灭了口也没什么好奇怪。但少年人好奇心重，此际却也顾不得那么多，能与如此人物共处一室，本已是极难得的机会。因此虽然方才的确迟疑过要不要跟着墨风烟就此出去，却还是留了下来。

好在房中两人似乎也不大在乎他在不在，易景隆笑道：“我告诉你紫玉神功，你去盘问迟红药？”丁崭淡淡道：“紫玉神功明日自然有人问你，自然你要答的——最近有人要杀我，我再留在那位大小姐身边只怕有些不便。究其极这件事也是你揽上的，就去护花一阵子如何？”

他这句话说得轻描淡写，易景隆却有些意外，微一沉吟道：“花飞雪，紫青丝？”丁崭苦笑道：“原来先生已经告诉你了……不错，但若我猜得不错的话，想来还该有九雪回仙。”

这几样东西在江湖上都是大名鼎鼎，程夜雨听得立时变色，心中骇异：“这位丁大总管究竟是何来路，何以同时招惹上这许多世家？”易景隆却拊掌笑道：“是极是极，还认错了人，招惹到我和小城身上。”居然也说得行若无事。程夜雨忍不住轮番打量眼前两人，若非早已知道这两位均是不世出的高手，定会以为自己面前坐着两个疯子。

他在看别人，别人也在看他。丁崭瞧了瞧他，忽然含笑道：“对不住忘了请教，这位是？”程夜雨拱手微笑道：“晚辈武当程夜雨。”丁崭不等他那句“见过丁大总管”出口，赶紧抢着道：“就请夜雨公子帮我一个忙如何？大雪山那位厉昀厉公子此刻想必正在问芳楼那边会朋友，烦劳公子将他请过来，就说小墨在这里等他。”

程夜雨奇道：“小墨？”心道这位到底是何身份，居然如此称呼魔教教主。丁崭笑道：“正是如此。”袖手不言。程夜雨心中万分好奇，起身施了一礼便匆匆离开，这次倒是老老实实走门的。丁崭目送他出去，苦笑道：“大哥可能答我，倘若景阳在此的话……这件事他会如何处置？”

易景隆终于慢慢收敛笑容，放开怀中的小思，坐直身体。

“什么事？对不知来龙去脉的事，他一向除了置之不理之外，不会有别的处置。”

丁崭早已料到他有此一答，苦笑道：“来龙去脉么……我今日听了一肚子一面之词，有些头晕。十三年前我与景阳都还太年轻，大哥可曾查过，家师那年何以离开青石谷，又何以未能回来么？”

易景隆皱眉道：“但凡要我帮忙出力时，便叫我大哥……堂堂前朝小皇子的大哥，我可当不起。这件事我没有查过，我姑姑却是查过的。方雪羽那年离谷是去和楚碧衣决斗，这两人是同门师兄妹，据说是因为师门心法的传承反目成仇，约定决斗，胜者便继承心法——不过年年都打成平手，约定来年再战，有人从中放水也未可知。那一年想来也是如此。楚碧衣住的地方偏僻的很，那女人脾气怪诞，武功又高，谁家探子都没靠近去看那场决斗。后来方雪羽迟迟没有出来，青石谷又出了事，混乱间就没有再留意了，后来也没什么线索留下来。”

丁崭低声道：“果然是同门师兄妹？”易景隆道：“青石谷里景阳受了伤，回家之后便一直动用家里的力量在找雪羽侯和你。易二少爷遇袭受伤回家休养，这件事也没有掩饰，刻意放了出去。令师倘若还在江湖行走，总能听得到。”就此闭口不言，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言下之意，那却是再清楚不过了。

丁崭苦笑道：“我也一直在找师父……这个我也想得到。我只是想问大哥，倘若景阳在此，发现家师……家师留有遗孤，是否也会跟我一样，觉得对那孩子有所亏欠？”

墨风烟与那神秘白衣人间的一战看似僵持甚久，缠斗得精彩纷呈惊心动魄，实则只过了半个时辰不到而已。程夜雨过去问芳楼时杜轻寒的肩伤刚刚裹好，回复清醒不久，正苦笑着向厉昀等人描述那白衣人伤了自己的一剑。傅清欢虽号称累了要去睡，听得杜轻寒醒了也忍不住出来看他伤势。厉昀默默握着拳头听杜轻寒说完，深深吸了口气，道：“小杜你运气其实不错。”声音微微颤抖，似是心情激荡。杜轻寒怒道：“什么运气好，你再坏一个给我看看？”厉昀盯着他，一字字道：“峨嵋派沈若水沈兄，便是折在此人手里。”

傅清欢讶然道：“若水公子？”厉昀苦笑点头，道：“我也遇上过他一次……若非那位墨公子相救，今日也不能活着在这里。”

他此时武功众人都是见过的，一时彼此相顾骇然，各自揣想那神秘人武功之高，又想墨风烟何以居然会从别人手中救人，想来想去不得要领。程夜雨趁此咳嗽一声，厅中众人此前均未发觉他到来，大吃一惊回头。这一晚风声鹤唳，差不多人人都已按上兵刃。程夜雨苦笑着举起双手以示并无敌意，向厉昀道：“厉兄，那位墨公子请你过去相叙。”

厉昀早先也曾在天井中仰望缠斗的两人，前次墨风烟与那神秘人相斗时他已然昏迷，那名动天下的九叠流虹他只是耳闻丁崭提起而已，这时自然也看得心向往之。待得后来丁崭出现，他明白此人武功，心中登时宽了，便回头来照顾杜轻寒。傅清欢休息片刻过来重新把了脉掷下方子，厉昀担心朋友那内伤，又逼着他自己开了方子交给蘅丽去办。这么折腾下来倒忘了关心墨风烟那边结果，此刻听程夜雨说起，才喜道：“他没事了？那那……那……”忽然发现自己真的不知道“那人”是谁，苦笑道：“那鬼脸怪物呢？”

程夜雨咳嗽一声，道：“那人自然走了。在下只是过来带话而已，告辞。”便要转身离去。厉昀窜出去一把拉住他，道：“程兄少待。”微一沉吟，回头道：“小傅你好好养伤。”这才匆匆跟了程夜雨出去，问道：“程兄原来也跟那一位相熟？”

程夜雨这一晚连续出入两所青楼，心中正是尴尬别扭得紧的时候，眼见步入涵碧馆大门众女郎巧笑着迎上来，仿佛都与厉昀相熟，忍不住微微侧身避开，咳嗽一声方道：“不，在下是跟龙先生过来的。”

厉昀奇道：“龙先生也在此地？”跟着程夜雨上楼，进了房间更是吃惊，道：“丁先生……也在此地？”

程夜雨不知为何忽然不快起来，向丁崭与易景隆再施了一礼，道：“如此晚辈告退。”便要退出。易景隆笑道：“夜雨公子留步……其实是有一件事情要托付两位的。此事万分重要，离了你可是万万不成。”丁崭淡淡接口道：“小厉也是一样。”轻轻挥手，遣退了房中诸位女郎。

厉昀素知这位“龙先生”本领非凡，虽不知他究竟是谁，但他身边那位天极门前代主人反正也附议；程夜雨则是对这位易大公子又仰慕又忌惮，旁边那位丁大总管虽然来历成谜，至少武功也不弱于易景隆。这样两位人物居然开口向自己求助，那可是荣幸之至，想也不想便异口同声道：“便请先生示下。”说完才对看了一眼，心中均想：“嘿，你知道什么。”

易景隆欣然道：“如此便先谢过两位。丁总管这两天身有要事无暇旁骛，想请两位住进云来栈去。若是有什么让那位慕容大小姐不清静的事情，烦请出手料理。”

厉程二人均是一怔，心想这可是大大的美差，这位为何如此客气。一个念头还没有转过，丁崭已冷冷道：“表面上是如此……但若是两位见到一名身着白衣，戴着面具的剑手，一旦照面之后便请全力逃走，绝对不要迟疑。”

厉昀失声道：“什么？”易景隆面具上那个笑容并无丝毫变化，笑嘻嘻道：“正是如此……略有迟疑，便有性命之忧。”

程夜雨今夜是第一次见到那白衣人，不比厉昀有死斗之仇失友之痛，心思较为冷静缜密，沉吟着缓缓道：“先生是要我们做饵？然则那白衣人是何路数，何以先生确定他会对我们不利呢？”

丁崭苦笑道：“我们一点也不确定。不过看他武功，怎么也跟慕容家脱不了干系。”易景隆道：“那人这连日来已对四个人出过手，萧秋离、沈若水、厉昀、杜轻寒，全是号称要来比武招亲的。即便把杜轻寒算成是偶然撞上那人的倒霉蛋，前面三位也是当初夺标呼声极高的人物。若水公子那晚遇害，本就是在刚送完慕容大小姐之后……小厉后来遇到那人之前，也正是去送过了大小姐。我虽不知那人为何要跟出现在大小姐身边的人过不去，也只能请两位去试试看。我会跟在两位附近，尽量护得两位周全。但这件事终究是万分危险，两位若是不愿，那也绝不勉强。”

他不说“万分危险”倒好，一说出来厉昀立时热血上涌，大声道：“晚辈这条命本便是捡回来的，只要能为沈兄报仇，怎么样都无所谓。”这句话说得神完气足斗志昂扬，丁崭却听得皱了皱眉头。果然他话音未落，有人在门口冷冷道：“小厮你又在这里赌什么咒？吵得人不能睡觉。”

墨风烟这两日的招牌表情似乎便是懒洋洋的神情困顿，站在门口打了个呵欠，冷冰冰打量了程夜雨几眼，忽然又笑了笑，道：“杜轻寒还真倒霉……我原觉得那人不至于特地来找他下手，如此看来，他说不定其实是来找你的。”

程夜雨心头微凛，望向易景隆，却见对方那假面具上也露出了个尴尬苦笑。墨风烟冷冷看了看易景隆，再看了看程夜雨，道：“你们今晚，不会也刚好去见过那位慕容大小姐吧？”

易景隆道：“咳咳咳，他倒是没有见过。不过他在客栈外头站桩半天，人家要盯上他多少遍都够了，咳咳咳。”却似是忽然呛住了一般咳个不停。墨风烟默然片刻，冷冷笑道：“这便好办了。我这就去把慕容家那丫头杀了，想必这人会跳出来。”程夜雨大吃一惊，与厉昀齐声道：“什么？”丁崭淡淡道：“风烟你不是不对女子动手的么？”墨风烟怔了怔，冷笑道：“我何时有如此迂腐的规矩？再说了，我自己定的规矩，难道是用来管我自己的么？”却倒也并未转身就走，只是瞧了瞧厉昀，道：“那便放手让你去当诱饵好了。唉，唉，束手缚脚。”

易景隆笑道：“辛苦，辛苦。”墨风烟进来在角落的软榻上倚着，又打了个呵欠，道：“委实是难得我出手救过一次人……既然要当诱饵，便要先养好精神，你们还不快去睡觉。”挥了挥手，道：“小厮，去，去。”厉昀哭笑不得，拉了程夜雨一溜烟走掉。

墨风烟在软榻上翻了个身，抱着枕头看两名少年携手离开，瞄了丁崭一眼，缓缓道：“什么花飞雪，什么紫陌青丝，九雪回仙怎么牵连到了先生？一一从实招来的话，饶你不死。”

易景隆失笑道：“风烟你居然堕落到听壁脚么？”墨风烟瞪了他一眼，易景隆笑道：“可惜听得不清楚。不光是九雪回仙，花飞雪与紫陌青丝小城也有份领教。”墨风烟动容道：“什么？”望向丁崭的神色顿时又严厉了十倍。丁崭微微苦笑，刚要开口，却听外间有脚步声向这边走来。果然片刻后有人轻轻敲门，道：“墨教主可在此间？傅清欢求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