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只是年少单纯，也许天性不那么敏感，订婚仪式上，小公主泰伊丝的神色态度倒是很泰然，有点笑嘻嘻的，可能她觉得这是一场盛大而有趣的游戏。两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小女孩陪在她身旁，都穿着最朴素的的白色丘尼克，戴着黑色假发，没有任何首饰，为的是衬托小公主的美貌与华丽。

她们是小公主的同伴中的两位。卡维丝认出其中一个是伊涅忒夫人的小女儿雅伊妲，有人说她也许是国王的私生女。还有一个是美尼斯家族的小女儿，西瑟斯阁下的妹妹西美妮，她可真是个漂亮的小家伙，雪白的皮肤、细致的小面孔，漆黑的头发和眼睛，花瓣一样的嘴唇，让她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小小的精灵。如果王后想让女伴们来衬托小公主泰伊丝的美丽，那显然是失算了。

也许王后并没有想那么多，她一直带着微笑注视着女儿。即使睿智如王后，也无法避免一个母亲的盲目和偏私，大概在她眼里，泰伊丝确实就是世界上最美丽也最可爱的小公主和小新娘。

而小公主似乎还不懂得妒忌同伴的美貌，比起雅伊妲，她显然更喜欢西美妮，在等待她的未婚夫孟忒拉阁下的过程中，两个小姑娘一直在那里窃窃私语，时不时笑出声来。

卡维丝不禁想起自己，像泰伊丝公主这么大的时候，自己是多么妒忌妹妹卡努忒的美丽，有时甚至会想要掐破卡努忒的小脸。想到这里，卡维丝不禁有些走神，不知道哥哥提里奥现在到了哪里，什么时候才能把卡努忒接回来。她要好好地拥抱卡努忒，久久地吻她，告诉她自己有多么爱她、多么想她，请她原谅自己那幼稚的妒忌，原谅自己曾无意中嘲笑和伤害过她。她还要把自己所有的衣裳、首饰和化妆品和她共享，牵着她的手走在王宫内殿，让所有人都看到自己的妹妹，看到她有多么美丽、多么可爱。

琉特琴和长笛的声音响起，打断了卡维丝的遐想，孟忒拉阁下的船靠岸了。

按照圣河王朝的婚俗，新娘从水上来。但因为泰伊丝公主身份高贵，所以在她的订婚仪式上，是未婚夫孟忒拉阁下乘船而来。

孟忒拉阁下是卡维丝见过的最古怪却又最有魅力的人，第一次见到他时，卡维丝失望地发现这位城主大人并不英俊，似乎还有点丑，但随后就感受到了他的魅力。他有着她所见过的最苍白的皮肤，就连嘴唇都没有什么血色，而且肤色并不匀净，脸上有许多斑点——白皮肤的人常常会有这样的烦恼，王后就一直非常注意避免晒到太阳，几乎到了偏执的地步。很显然，孟忒拉阁下没有注意过这一点。

但正是这满脸的斑点，让他显得比实际年龄要年轻许多，几乎有点像是个少年人，他长手长脚和有点笨拙的举止更加深了这种印象。还有他的眼睛，卡维丝从未在成年男人脸上看到过那样的眼睛，极浅极浅的蓝色，接近蓝灰，泛滥季到来之前的天空常有的颜色，却又非常清澈，几近透明，显得格外专注、真诚，甚至带着点无辜和纯真。他眼角和嘴角细密的皱纹暴露了他的年纪，同时又让那种纯真无辜显得更为珍贵。也许因为太瘦，他脸上的线条有些杂乱，颧骨突出，却使得他的每一个表情都变得那么生动和深刻，尤其是当他笑起来的时候，那种毫无掩饰，连牙龈都露出来了的大笑，真的就像是阳光忽然照在他的脸上，那么纯粹，那么有感染力，卡维丝几乎一下子迷上了他。

就连还很懵懂的小公主，都感受到了他的魅力。当孟忒拉阁下弯下腰，把她抱到一张桌子上，好让她能平视自己的时候，小公主的脸忽然红了。

这真的是非常美好的一幕，开满百合花的莎草地上，白色亚麻布搭成的凉棚下，阳光洒落，圣河水波摇动。尽管这对未婚夫妇年纪相差着二十多岁、身高差着一张桌子，但却显得如此和谐。小公主忽然记起了人们教给她的话，歪着头看着孟忒拉阁下，用稚嫩的声音说：“我是泰伊丝，国王乌那斯三世和王后美莲塔蒙的女儿，你们看见这个在我面前的人，就是我未来的丈夫，阿拜斯的城主孟忒拉阁下。当我长大……当我长大……”小公主有点卡壳了，众人都安静下来，笑着等她说下去，孟忒拉阁下的笑容格外温和，一种无声的鼓励，小公主结结巴巴地继续说：“我要仔细的打扮，为了让我的丈夫喜悦，然后站在婚姻之神穆特面前，说……说我已经被众妇人的守护者，金色手指的女神，指定给你为妻，我的父亲和母亲会感到欣喜，就像……就像捧着一朵莲花，送到你的手心里……”

这情形太温暖也太可爱，卡维丝忍不住把一只手按在胸口，几乎能感觉到一股温柔的热潮涌过自己心底。就连一贯冷嘲热讽的瑟迦特，也忍不住微微地笑了：“哦，我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嗯——美好。”“是啊，”卡维丝轻声附和，“就像是我们小时候听过的故事里的情形。”

孟忒拉阁下笑出声来，他的声音轻柔，带着一种奇特的共鸣，有点含糊，又有点沙哑。他没有说出常规的誓言，而是看着小公主的眼睛，把她当作一个成年人，认真地问她：“你知道你应该吻我吗？我的公主。”

众人发出温暖的哄笑声，站在这对未婚夫妇身后的国王和王后对视一眼，都露出一点好笑的神情，国王笑着握住了王后的手。

小公主的脸又红了，她鼓起勇气，轻轻地点了点头，孟忒拉阁下笑的更开心了，他握住公主小小的肩头，用自己的额头轻轻地抵住她的额头，抬起眼睛，含笑看着她，小公主犹豫了一下，突然抱住他的脸，亲了亲他的眼睛。

人群中再一次爆发出哄笑，声音更大、更持久。卡维丝看到就连美梅莎僵硬的脸色都软化了，带着隐约的却明显是善意的笑容。有些多愁善感的夫人们在那里感动的擦眼角，又有轻薄的贵族少年吹起口哨。

孟忒拉阁下的笑容无比灿烂，卡维丝从未见过那么有感染力的笑容，那是发自内心幸福之极的人才会有的笑容，几乎让她觉得有点心痛。孟忒拉阁下笑着说：“这是我得到过的最珍贵的一个吻，我的公主——”说着，他的脸色变得郑重起来，又温柔又郑重：“我，孟忒拉，瓦达耶阁下和莲妮尔达夫人之子，阿拜斯城主，你们看见的这个在我身边的人，是我未来的妻子泰伊丝公主。从今以后，我将把我拥有的和未来将获得的一半财产转交给你，泰伊丝。如果我背叛你或者伤害你，我将在众人面前接受一百下鞭打，并且失去与你共同生活期间获得的一切财产。”

小公主眨了眨眼睛，有点茫然，这和人们教给她的不一样。孟忒拉阁下说出的不是穆特女神面前的婚姻誓词，而是更为古老的阿拜斯城邦守护神阿拔萨面前的婚姻誓词。小公主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众人也有点出乎意料，王后仍然在微笑，似乎笑得更加欢畅。而国王的脸上，有那么一刹那，掠过一丝阴云。但只是一刹那，卡维丝几乎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按照古老的习俗，此时新娘应该回答：“从今以后，我将把我父亲给予我的一半财产转交给你，如果我背叛你或者伤害你，我将在众人面前接受一百下鞭打，并且失去与你共同生活期间获得的一切财产。”

但是小公主不知道，所以她就那么怔怔地看着孟忒拉阁下，有片刻冷场。

孟忒拉阁下笑着捏了捏她胖胖的小脸，说：“多么遗憾，我还要等上好长一段时间，才能让你真正做我的新娘。你会等我吗？”他的声音更加温柔了，就像是真正的情人之间的低语：“你会等我吗？泰伊丝。”

小公主也笑了，在她化着浓妆的孩子的脸上，忽然显出了几分少女的模样，她清晰而响亮的回答：“我会！”

掌声、笑声和赞叹声响成一片。这时，卡维丝看见孟忒拉阁下似乎飞快地瞟了国王和王后一眼，又看见国王微微眯起眼睛，仿佛在重新审视和打量孟忒拉阁下，他的眼睛里有什么尖锐的东西一闪而过，刺破了这纯美灿烂如开满花的山谷的订婚仪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