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暴地拖拽着美梅莎的，是她最年长的哥哥，乌赛亲王的长子迦尔耶，他的脸上有一大块青紫，似乎刚刚挨了一拳。

“我要杀了那条狗！那条下贱的狗！他敢玷污我的妹妹！”迦尔耶狂暴地喊着，“这是强奸！这是作乱！不可饶恕的罪行！一个奴隶的儿子！竟敢玷污亲王的女儿！！”

跟在他们身后的是阿卡及将军，脸色铁青，眼里冒着怒火。

卡维丝听见瑟迦特喃喃地说了声“白痴”。

过了片刻，卡维丝才反应过来，瑟迦特说的是迦尔耶。

圣河王朝现有的几位亲王中，乌赛亲王的权势相对较弱，乌那斯三世对他也较少忌惮。加之他善于审时度势，性情圆滑而懦弱，反而成为唯一还在王宫中活跃的成年亲王。

这位亲王的算盘可谓众人皆知。他一度寄希望于美梅莎得到国王的宠爱，让国王的儿子作为自己的继承人——甚至国王的女儿也可以。然而国王不肯领情，于是他在为美梅莎挑选丈夫的时候，就格外慎重，既不能触动国王的猜忌，又不愿放弃女儿联姻的价值。

事后卡维丝回想起来，美梅莎与阿卡及将军的私情，乌赛亲王未必不知道。以美梅莎骄纵急躁的性子，应该是瞒不过乌赛亲王，更不用说精明的亲王夫人。也许这对身份高贵的夫妇，一直在观望和掂量女儿的恋情，撇开出身，阿卡及将军倒不是没有可取之处，甚至可以说，若要揣度国王的心思，将军卑微的出身也未必就是缺陷。

不料却被迦尔耶撞见了阿卡及将军和美梅莎偷情。而这位继承人少爷既没有父亲的圆滑，也没有母亲的精明，一向只知以高贵的血统骄矜于人。他气得发狂，口口声声要国王把阿卡及将军处死。而阿卡及将军并不辩解，只是铁青着脸在那里捏着拳头。美梅莎吓坏了，要不是被迦尔耶拽着，或许就已经瘫倒在地上，见此情形，乌赛亲王夫人默默地走过去，用披肩遮住女儿，把她揽进怀里。

美梅莎在母亲怀中大哭起来，亲王夫人把她的脸按在自己肩膀上，仿佛想用这种方式，将女儿的哭声压低一些。

国王捏了捏眉心，打断迦尔耶的咆哮，冷静地说：“你一定是看错了。”

迦尔耶张口结舌。

国王提高声音，又说了一遍：“我说，你一定是看错了！”

那一刻，卡维丝的心情只能用震撼来形容，她知道宫廷生活中充满了大大小小的谎言，她知道每一个人，包括自己，都会在某个时候不假思索地说谎。却从来不知道国王也会这样，也会当着所有人，面不改色地说出如此明显的谎言，同时强势而充满威严的盯着迦尔耶，也震慑着所有人。

王后轻轻咳了一声，想要说什么。国王忽然把酒杯重重地顿在桌上，厉声说：“我让阿卡及替我向你的妹妹致意，你有什么不满吗？！”

就像是一记耳光，重重地甩在迦尔耶脸上，在场的许多人也都是一副被扇了一耳光的表情。迦尔耶眼睛都红了，的额头上跳出青筋，他怒视着国王，忽然恶狠狠地朝地上啐了一口，转身走了。

人群中又是一阵轻微而惊惶的骚动。乌赛亲王脸色灰白，他默默地走上前去，跪在国王面前，把额头贴在国王脚下的地砖上。

国王起身扶起他，却什么也没说，眼睛一直看着阿卡及将军。

美梅莎惊得都忘记了哭泣，她挣扎了两下，却被她母亲紧紧地箍住，不让她轻举妄动。她转向阿卡及将军，嘴唇哆嗦，脸上说不清是迷惘还是希望还是哀恳。阿卡及将军没有再看她一眼，只是像乌赛亲王一样走上前去，跪在国王面前。

“如您所愿，陛下。”他清晰而坚定地说，“我和我所拥有的一切，都是您所赐予的，也全凭您处置。”

卡维丝又一次看见了那个微笑，国王的嘴角浮起的那个微笑，隐约、冰冷而残酷。一如他处死提顿亲王私生子的那一刻。

美梅莎转向国王，眼睛里满是泪水与乞求，如果她的眼睛能够说话，此刻应该已经喊得声嘶力竭了。然而国王连眼角都没扫过她。

瑟迦特对美梅莎和阿卡及将军的私情抱持悲观态度，但卡维丝始终还有一点幻想，也许到最后，国王还是会同意美梅莎嫁给阿卡及将军。不是有过许多这样的故事吗？身份悬殊的爱人，热烈而动人的爱情，家人的阻挠，世俗的偏见，以及国王或者神明最终的赐福，相爱的人结为夫妇，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然而她早就应该知道，故事永远只是故事。

那一夜，她们把美梅莎送进了国王的寝殿。

卡维丝和瑟迦特一直陪在美梅莎身边，为她洗净擦干身体和头发，用白茶和麝香调制的香膏滋润肌肤。又用散沫花汁在她的乳头周围画上图案：莲花花瓣和水的波纹象征交欢的愉悦；莎草的花穗象征幸福；葡萄的藤蔓象征丰产；百合花象征忠诚……美梅莎很安静，几乎是乖顺，她黑得发紫的眼睛里没有一点光彩，就像是磨损了的水晶球；娇嫩的脸颊和嘴唇变得那么苍白，以至于最珍贵的胭脂也显得黯淡而灰败；她的手脚又是那么冰冷，卡维丝一直握着她的双手，希望能给她一点温暖，但是无济于事。

王后也来了，把一条嵌满紫水晶的黄金项圈戴在美梅莎的脖子上。美梅莎恭敬地低声致谢，项圈接触到她的肌肤的时，她轻微地瑟缩了一下，好像不能承受这重量似的，王后怅然地叹了口气，爱怜地摸了摸她的脸，什么也没有说就离开了。

最后，美梅莎站在那里，没有戴假发，不着寸缕，全身上下只有那个紫水晶项圈，就像是一只被紧紧套住的小母兽，彷徨、脆弱、无辜，极力压抑着惊恐，又带着难以言喻的绝望和茫然。卡维丝仍然握着她的手，而她的手一直在颤抖，越来越冰凉，终于，卡维丝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眼泪夺眶而出。

一向冷静得有点玩世不恭的瑟迦特也红了眼圈，她冲动地搂住美梅莎，在她耳边说：“坚强些，我的好女孩，坚强些！这不算什么，你只是跌了个小跟头，让那些看笑话的人统统见鬼去！总有一天，那让你心碎的人会为此后悔，总有一天！只要你不放弃，一切就都有可能，一切！”

卡维丝的眼泪淌得更凶了，她侧过脸，使劲忍住不痛哭出声。而美梅莎的手却不再颤抖，她轻轻地把手从卡维丝手中抽出来，静静地吸了一口气，拍了拍自己的脸颊，接过瑟迦特臂弯中的白色亚麻长披肩，裹在身上，挺直了背，走了两步，忽然回头对她们笑了一笑。

卡维丝从来没有在她脸上，看到过那么美的笑容。

那一夜卡维丝哭了很久很久，为美梅莎，也为自己——曾经那样爱慕和迷恋国王的自己，为了她们可怜的爱情，那些与诗歌传说中截然不同的爱情，如此炽热、如此强烈，却又如此不堪一击。

在世间的欲望、利益和纷争面前，爱情就像是收割季草地上的薄霜，狩猎季枝头鸟儿的鸣唱，或是泛滥季之前圣河上清晨的迷雾，那么美，那么动人，却只是一场虚空，又注定转瞬即逝。

她哭了那么久，泪水打湿了床单和枕头，但她压抑着不发出一点声音，因为就在她身边的卧榻上，瑟迦特也整夜辗转不眠。

泛滥季之后不久，美梅莎嫁给了来自图穆尼的布尼菲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