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ynopsis

Growing up, and solitariness.

17.


這陣子高速公路建案E端問題頻傳,派駐人員回報說有地方角頭帶人去工地鬧事,旱魃決定親自下去擺平。

在這條高速公路完工並且通車之前,要到那個地方只有走山路,或者多繞將近一半的遠路走濱海公路,旱魃選擇走山路。由旱魃開車,赦生坐在旁邊,山路彎彎曲曲的,他有點想睡。

「我聽你媽說,你那個老爸終於想通了?」旱魃忽然說。

他沒吭聲,只是看了旱魃一下。旱魃應該是認得他父親的,旱魃與他母親的交情,可是比任何人都久。

「人總要有取有捨,不可能每樣都要。」旱魃說。

旱魃並沒有直接批評他父親,但他聽得出來,旱魃對他父親似乎有點意見。

旱魃瞄了他一眼,說:「我和你那個老爸向來不對盤。」

旱魃又說:「不管怎麼說,一家能團圓總是好事。你知道你還有個哥哥在國外吧?」

他低低嗯了一聲,他都不知道自己的哥哥長得什麼模樣。

他悶了許久,開口說:「我哥……也會回來嗎?」

「不曉得,沒聽你媽說。」旱魃說:「就算在國外定居了,總是該讓你們兄弟倆見一見。我只記得那個小鬼皮得跟什麼似的,吱吱喳喳愛講話得不得了,又愛搗蛋,跟你完全不一樣。」

他想著,這些年來,他母親應該去國外看過他哥哥,只是從沒跟他提過。這些原該屬於他身邊的事,他卻一無所知。

車子繞過一個昇坡彎道,對向車道駛來一輛開得很快的大卡車,這個地方沒辦法讓他們的車與大卡車會車交錯通過。旱魃喃喃咒罵了一聲,打算倒退到比較寬敞的地方。

他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不曉得是卡車司機方向盤打滑了還是怎樣,忽然一個撞擊,他們的車往側邊急速斜滑過去,在尖銳刺耳的聲響中,他們的車尾衝破圍攔,整輛車翻落山谷。

他只記得旱魃把他從車子裡死命拽出來,吼叫著,快點!快點!他們還得不及避遠一些,車子轟地一聲發生爆炸,震飛了他們。那瞬間,他只記得旱魃緊緊抱著他。落地之後,旱魃壓在他身上,一動不動,到處都是濃煙與血腥的氣味。他慌忙掙開旱魃,檢視旱魃的狀況,臉上身上都是血與塵土,他抖著手掏出手機,試著發出緊急求助訊息。他伸手探旱魃的鼻息,沒有呼吸,寬闊的胸膛也聽不到心跳。

他用兩隻顫抖的手、用冰冷的嘴唇替旱魃一遍又一遍重複著學校教過的心肺復甦術。旱魃的嘴裡都是血的味道,僵硬的胸膛不肯鼓動。他感覺不到自己的血往下流、汗往下淌。他腦中一片空白,唯一的念頭只想著要旱魃活過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警方與救護人員終於趕到,他被拉開的那瞬,像是受傷的野獸般發出痛徹心扉的嘶吼,然後便失去了意識。

他醒來的時候,人已經躺在醫院裡,他受傷不重,只是需要觀察腦部是否受到震盪。他母親旁邊站了一個他不認識的紅髮男人,應該就是他父親,模樣比他以為的年輕。而他母親的臉看起來一下子老了好多,變得好憔悴。他母親伸手握住他的手,那隻纖細的手很冰涼,他安靜地讓她握了一下,然後輕輕掙開。

他沒有開口問旱魃怎麼樣了,他知道這件事的結局是什麼,從他還在現場不肯承認的時候,他的潛意識裡其實就明白,明白那個他做夢也沒想過的殘酷事實,就這麼毫無預警地發生了。麻木是一種自我保護,他似乎失去了反應悲傷的能力,只是木然地活著而已。

他母親說,醫生表示如果沒有其他狀況,他明天就可以出院了,之後再回診檢查腦部狀況,他母親說要帶他回家,好好照顧他。

他沉默了許久,乾澀地開口低聲說:「……我不想回家。」

「赦生……」

他父親拍了拍他母親,阻止他母親繼續說下去。

後來,他的雙親離開房間,站在門外低聲說話。一會兒,病房的門被推開,穿得一身黑的男人慢慢走了進來,站在他床邊,俯視他。

他閉上眼,什麼都沒說。襲滅天來也沒有開口,只是伸手輕輕摸他的頭髮,然後坐了下來。

那天晚上,襲滅天來就在醫院裡陪他,吞佛來看過他,沒有多說什麼。第二天襲滅天來替他辦好出院手續,帶他回去。

他不想吃東西,只喝襲滅天來煮的湯。他雖然傷得不重,但全身上下有多處傷口,一隻手臂拉傷,沒辦法高舉,無法自己洗頭。襲滅天來在浴室裡擺了張高凳子,要他坐在凳子上,彎著腰,把頭低到洗手台,替他洗頭,洗掉昨天早上在那個山谷裡沾到的泥沙與血漬。這樣的事,除了他的老師,他似乎沒辦法接受以外的人這麼做,即便是他的親生母親。洗完了頭髮,襲滅天來讓他自己待在浴室裡擦洗身上。之後,他坐在床上自己換藥。

就像之前他感冒那次,襲滅天來讓他住在主臥室裡。他拒絕跟他母親或是任何人講話,除了他的老師,他也不想見任何人,他窩在襲滅天來床上,心裡空蕩蕩的,好像沒了感覺。他聽到襲滅天來在屋子裡活動的聲音,證明他老師人在這裡,隔著不溫不火的距離陪著他。

那天夜裡,襲滅天來走進房間,在床邊坐了下來。他望著他的老師,沒有開口,他的老師也沒說話,只是靜靜看著他。他慢慢撐起身子,坐了起來。腦子裡的思緒似乎全都流失了,又好像是亂成一片,他衝口說:

「我想跟你在一起。」

話說出口,他自己都感到訝異,可是他不後悔。

襲滅天來凝視著他,暗紅色的眸子很深很深,看不到盡頭。

那個男人,慢慢、慢慢地開了口,聲音輕輕的,低低的,如在夢中所聞。

「也許你不曾察覺,其實我對你有過慾念,已經慢慢沈澱了。」襲滅天來坦承。

他微微睜大眼睛,注視著他的老師。他從來不曾想過,更不曾察覺。但吞佛早就發覺了,所以才一次次戳破。

「很多事情,一旦改變就再也無法回頭。」襲滅天來停了一會兒,又說:「如果我們的關係變了,以後你想回家時要回到哪裡?你還不一定是這樣的,你只是現在很迷惘,很可能你只是一時錯亂而已。」

「……如果我是這樣的呢?」

他的老師凝視著他,暗紅色的眼裡隱隱交雜著錯綜複雜的意義:「到那時再說吧!」

他閉上嘴,不知道該說什麼。一直以來,他總是希望襲滅天來好好抱一下他,不要離他這麼遠,不要總是那麼飄忽,讓他感覺抓不住。他從來不曉得,刻意維持的距離,原來是出於深不見底的溫柔。

「我這一生中,也許繼續會有許多不同的情人來來去去,但是,應該再也不會把一個孩子從小帶到大。」襲滅天來慢慢說。

他用力抿緊嘴唇,努力克制住顫抖。

襲滅天來望了他好一會兒,然後開口輕聲說:「過來。」

他順從地靠過去,第一次,他的老師將他扎扎實實地擁入懷中,一個純粹的擁抱。他閉上眼睛,聆聽那穩定強韌的心跳,傳遞到他的心底,麻木的感覺開始甦醒,痛楚清晰起來,壓抑許久的眼淚慢慢湧了出來。他剛剛失去了一個非常非常重要的人,而他再也不能失去此時此刻將他抱在懷裡的男人。

時光慢慢流逝,他感覺他的老師在他頭頂上輕輕親吻了一下,然後慢慢鬆開手。

他安靜了很久,微微垂下眼簾,低聲說:「我明天回家。」

「嗯。」

他抬眼望向他的老師,說:「……以後,我還可以回來嗎?」

「記得先打電話。」襲滅天來輕聲說。

他輕輕地,點點頭。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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