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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原有心理準備，說不定那人又會消失幾天，但隔天早上，他就見到了那人。

女孩來找他，說那人請他共進早餐。

他隨女孩搭乘升降機時，心想，那人，應該是明白他想要說些什麼吧！

早餐很精緻，也很養生，他看著那些食物，想著是否都是出自女孩之手呢？或者這裡還有其他人，只是他沒見到過而已。

「這個地方，時常有人低調出入，幫忙處理一些事情 ，例如雜七雜八的家務事諸如此類。」

他心底微微一動：「什麼都瞞不過老師。」

「你一臉認為我壓榨了我的小女僕那種表情。」

他迅速抬起頭來想否認，見那人一笑。

「你當然知道我不是認真這麼說的。相對來說，你有話想認真對我說吧？」

「是。」他靜了片刻，說：「我仔細思考過，覺得還是不能再繼續打擾您了。雖然昨晚又發生肢體無法控制的狀況，但說不準到底會不會再發生、哪時還會再發生，畢竟檢查結果並沒有顯示任何異常。我會好好留意，調整生活，儘量不獨自一人，應該可以避免發生危險。」

他用穩定的語調說完他認為自己該說的話，心思的水平面卻並非同樣平靜無波。

那人默默聽完他的話，最後只悠悠慢慢地說：「好吧！既然你都慎重考慮過了。」

他輕輕嗯了一聲，忽然不知道該繼續說些什麼。

他安靜了好一會兒，考慮再三還是問出口：「請問，昨晚您給我吃的藥.......？」

「那是種即效性的鎮定劑。」

「噢。」

「這種藥吃多了難免會有後遺症，所以我也並不建議你一發作就吃。不過，如果情況危急，例如說感到無法呼吸的話，服用可以讓你立即進入睡眠狀態，呼吸通常會很快恢復正常，當然最好有旁人在場。」那人說：「離開前我給你一些你帶著。」

「好，謝謝。」他停了好幾秒鐘，低聲說：「以後，好像沒什麼名目能來找您了呢。」

那人忽然說：「跟我來。」

「好的。」

他隨那人乘升降機來到谷底，這回，越過那間個人病房，那人帶他來到一扇他從沒踏進去過的門前，與個人病房同一側，兩扇門隔開的距離以一般觀點來說有點遠。

那人要推開門的那瞬間，他不自禁屏息，那人稍稍側首，眼尾餘光瞄見他的表情，微微一笑。

門一推開，與圖書室的暗完全不同，滿室的光亮讓他有些吃驚。

在他面前，展開的是他意想不到的空間。

非常大的一個房間，挑高至少兩層樓高，順著山谷的形狀而建，一邊全是玻璃窗，外面就是岩壁，大量的陽光毫無阻礙地灑滿室內，一整片高出一階的巨大平台靠著相對的另一面牆前後延伸，他不需要問這個地方的用途，因為答案就在牆的盡頭。牆上掛著兩把造型各異的西洋劍，角落的劍架上還有九把劍。

「您還會劍擊。」他隨著那人的腳步走近劍架，看著那人慢慢抽起一把開過鋒的劍。

就他所知，一般稱呼這種形式的西洋劍為軍刀。

「人不能只是動腦子，筋骨也是需要活動的。」

「雖不能說罕見，也不算非常尋常的運動。」

「也沒你想的這麼不尋常。」軍刀在那人手中靈活翻轉，突然就指向他的咽喉處，動作流暢優美。

那人神態淡然。

他沒有動，也沒表現出任何不安。

「你想學嗎？」那人的劍鋒微微垂下，從他的咽喉指向鎖骨。

「您願意教嗎？」

「我可以帶你入門，不難，之後你拿來當作健身也行。」

「我會努力。」

「努力什麼呢？」

「至少成為你以後活動筋骨時，不會乏味的對手。」

那人完全垂下了劍，朗聲笑。

「那麼，希望不會讓我等太久。」

那人拿了把鈍劍給他，教他如何握劍、持劍，如何踏步，如何前進後退。

「這些是最基本的，很多人都可以教，卻不一定會跟我教你的完全一樣。」

「所以我會謹記在心。」

「有些事，需要用身體去記憶，而不是用腦去記。」那人慢慢說：「好好感受，每一件事。」

他望著那人的側臉，突然有種難以言喻的陌生。輪廓構成的光影，在這個時刻，是獨一無二的，這個角度、這樣的日光。

手裡拿劍的那人，與手裡執棋那人，像是同張面孔的兩個不同的人，但那人說話的口吻，卻又還是他熟悉的調調。

那人把那把鈍劍送給了他。

「下次見面，也許你能跟我過上兩招。」

他手裡捧著輕巧的劍，突然覺得這是那人給他的功課，而這份功課給了他一種微妙的踏實感。

他與那人的連繫，還不會斷。

他離開那個地方，女孩開車送他回到他空了好一陣子的住處。

「你最好找個人跟你合住，免得又發生上次的情況。」

「我會設法安排，這段時日真的很謝謝你。」

女孩走了之後，他一個人進入屋內，明亮的空間寂靜得如在夢中，沒有真實感。

他稍微整理了一下，打開電腦。那把包裹在布套裡的劍，他把它收在房間的櫃子裡。

彷彿是人生的旅程突然錯亂了時空一陣子，要回到現實需要花些力氣。

許久沒有運轉過的電腦開機開得有點慢，他耐心等候，一面讓自己把思緒移回眼前的生活。

他從口袋拿出一個精巧的密封瓶，放在鍵盤旁邊，注視著瓶子，微微出神。

瓶子上沒貼任何標籤，裡頭躺著一些小小的藥片，那天晚上，那人在他耳邊低聲問了關於信任的話，然後用手指推進他口腔深處。

他還記得，將藥片吞嚥下去的感覺，還有之後的，漫長黑暗甜美的深沉夢境。

電腦終於開啟完畢，他發了一封簡短的電子郵件給他一位學弟。

沒出兩分鐘，學弟回了他：

「待在家裡別跑，我馬上到。」

果然才過半個小時，他那個總是精神奕奕、活潑開朗的學弟就趕來了。

「自由業就是有這好處，你看我夠快吧？半個小時前我還在城市的另一端咧！你到底怎麼回事？」

「你騎車小心點。」

「安啦！我的技術你放心。」

他靜了一會兒，把發生車禍的事說了。

學弟表情變化得很誇張：「什麼啊？有人把你的車撞到海裡去？這根本謀殺嘛！人抓到沒？」

「我不知道，我才回來。」

「好啦好啦，那個不急。然後咧？你說你現在雖然沒事，但可能有後遺症？」

「是，我會突然身體不受使喚，這狀況發生過兩次。」

「好，我知道你要說什麼了。你要叫我節省房租，搬過來跟你住對吧？行，我這人別的不多，就是義氣最多。暫時我不出門就陪學長你這樣最好了吧？」

「不需要這樣，你還是正常過你的生活。我想，也許不會再發作也說不定。你不在的時候，暫時我會儘量不一個人獨處，先觀察一陣子。」

學弟拉過一把椅子反過來跨坐，手肘撐在椅背上。

「你要回去上班嗎？還是先休息一陣子？」

「我的假請到下下個月，但我應該會進去所裡，有些事我想還是得去幫忙處理一下。」

「也好，你去那邊至少有人在。這樣吧！早上我送你去，然後我去搞我的case，然後再去接你。」

「這樣你太麻煩了吧？」

「拜託，你要是突然倒在路上發生什麼意外，那你現在要我來是為了什麼？麻煩就麻煩，反正我年輕力壯有活力，不怕麻煩，是麻煩怕我。好了就這麼說定，就算抵房租好了。我先去處理掉我現在住的那邊。」

他安靜了一下子，微笑說：「你太乾脆了，反而讓我不知道要說什麼。」

「那就不要說啦！我睡哪個房間？客廳？」

「有個空房間，原本是我弟弟住的。」

當初他就是為了自小分散的弟弟來到這城市，才從原來的住處換租這間足夠一個小家庭住的房子，好讓弟弟能跟他一起住。

他還記得，最開始，弟弟根本不肯接受他的好意。

「你弟，我記得見過一次，跟你長得一點都不像。他人呢？」

「他因為工作，現在人在國外。」

「呿，自己哥哥出了這麼大事應該要回來吧？」

「他有回來過，我叫他回去了。他現在......正忙。」

「你這人就是這樣，什麼事都先為別人想。」

「對了，你有認識教劍擊的嗎？」

「劍擊？」

「對，西洋劍。」

「沒，不過我可以幫你問。幹嘛？你想學？」

他停了一會兒，才說：「是，我想學，我想找到很優秀的教練。」

「不曉得你哪根筋不對，但反正培養多一點興趣也算是好事，好啦，我會幫你問到的。」

「謝謝。」他頓了頓，以更鄭重的語調說：「真的，謝謝你。」

「晚上請我吃拉麵。」

「只要拉麵？」

學弟稍稍掙扎了一下：「那鐵板燒好了。」

「好，沒問題。」他笑。

他至少未來的短期內的生活模式就這麼定了。

學弟的為人，讓人很容易放輕鬆看待一切。

隔天他去到所裡，上司非常高興，請他幫忙指點一下新同事如何搞定那套超級複雜的資料管理系統。

「你身體狀況可以的話，若能每天來個一兩小時那就太好了。」

「應該沒問題。」

於是，雖然名義上他還在傷病假期間，實質上等於開始回去工作，平常日他每天都去，不只待兩小時。

他小心控制著步調，不讓自己太忙太累，免得再度發作。

下班時間，學弟來接他，一起吃個飯再回去住處，多了一個話很多的學弟，屋子裡變得很熱鬧。

學弟很受歡迎，男的女的朋友一堆，他經常在家裡聽學弟講接不完的電話。

「你有約會就去，不用管我，我應該沒問題的。」

「噯，那種事不急，咱們等三個月看看，如果你都沒發作，那就可以放輕鬆一點。」

那天，學弟告訴他，問到了一位劍擊高手。

「真的是高手哦！現今的世界冠軍就是他訓練出來的，可是我不知道他願不願意收你當學生。」

他去拜訪那位劍擊高手時，意外的那位高手沒什麼架子，為人非常謙沖平和。

「你為什麼想學劍擊呢？」

「我希望，能成為一個人夠格的對手。」

那位高手看著他，沒有開口說話。許久之後，那位高手問他，曾經學過劍擊嗎？

「應該不算有吧！不過，那個人曾經教過我一點點基礎。」

「那好，讓我看看。」

他解開帶來的布套中，然後從劍鞘中慢慢抽出鈍劍，握在手上，回憶那天那人指導他的情景，站定了姿勢。

有些事，要用身體去記憶。

他不自覺地輕輕閉上了眼睛。

有好一會兒，那位高手沒有發出任何聲音。然後，慢慢說：「如果你真有心，我可以教你。」

他沒想到會如此順利，誠心說著謝意。

「這把劍是從何而來？」

「那個人送的。」

「好好珍惜，這把劍不是尋常之物。」

他注視著手裡的劍，表情微微茫然。

這數十天來，他沒有與那人連絡過。在他準備好之前........

他想到自己每天晚上入睡前的例行功課，花些時間去思考那局沒有下完的棋，克制著不陷入太過苦惱的糾結。

那局棋在他腦海中變成了活生生的，每天每天以緩慢的速度生長，一點一點變化著。

他沒有再發作過，他又去過醫院進行檢查，同樣沒有檢查出任何異常的結果。

轉眼三個月過去了，那人給他的藥，他沒有吃過一片。

他正式回到所裡上班，苦練劍擊，收集許多棋譜研究，日子過得很忙碌也很充實。

他對學弟說，希望學弟過自己完整的生活，不需要再顧慮他，但當然，仍然非常歡迎學弟繼續跟他一起住。

「有你在一點都不會冷清。」

「你這樣說我臉皮會愈來愈厚的。」

有時夜裡他睡不著時會想，他自以為緩步朝那人靠近，但也許這一切只是他一廂情願的錯覺而已。

那間圖書室，那間劍擊場，甚至那間個人病房，都變得如此邈遠，好像他只是夢見過而不是親身真正去到過。

那人微微側首的表情，笑的聲音，侃侃說著他難以招架的話語。

他真正曾經，與那人那麼熟稔地交流過嗎？

彷彿愈來愈.........不能肯定了。

覺得自己被冰冷的陌生攫住，許許多多的記憶卻清晰起來。

好好感受，每件事情。

他仍然想追逐，不想放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