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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ynopsis

For a man who loves butterflies.

陽光燦爛,卻有些朦朧。微晃,像浸在水中。

小孩子的叫笑聲好像就在前方又遙遠,來自久遠的記憶,如同老唱片被播放出記錄之音。

水聲搖擺,從尖銳,到柔和。

飄浮著墜落,無比緩慢地。

有人輕喚他。

不是叫他名,而是喊他的外號。

不是父親……不是……

他睜開雙眼,一下子未能清晰的視線,首先映入的是一片灰白。

他眨了幾次眼睛,看清楚了那是陌生的天花板。

他躺著,身體很沉,重得不像自己的。

他想轉頭,發現頸用護具套著他的脖子,他無法依自己意志任意轉動。他略略偏過臉,眼尾瞥見床邊的點滴架。

他聽到聲響,他把臉艱難地慢慢偏向另一邊,門被推開,一個男人進來,走到床邊,是他熟識的人。

「老師……」他才發現自己的聲音微弱而陌生。

黑髮的男人俯視他,淡淡說:「你傷得不輕,不過現在已經沒有大礙,只是調養的問題。」

他想起來了,那天晚上,他駕車行經依山傍海的公路,突然遭到猛烈撞擊,之後的事他都不記得了。

「……對,我出了車禍。」他喃喃說。

黑髮男人從小櫃子上拿起附帶彎式吸管的水杯送到他嘴邊餵他喝水,一面平鋪直敘地說:

「你的車被另一輛車衝撞落海,肇事者跑掉了,現在警方還在追查。」

「我算是幸運,還能活下來。」

黑髮男人眼中閃過一抹微妙的情緒,似是笑意又不是,那瞬間細長眼簾下的棕色眼珠似乎略略一暗,錯覺嗎?

「倚靠運氣,這樣好嗎?」

「……抱歉,是我太不小心。」他真心這麼說。

「道什麼歉呢?我並沒有抱怨,因為你最近的手機通話記錄幾乎都是打給我的,所以你出事我是第一個被通知的。我也沒有抱怨,因為你父親行蹤不明,你弟弟又在國外,所以事情都是我在處理的。」

他是真的過意不去到想行禮道歉了,可是以他現在的狀況是完全辦不到的。

「老師……給你添麻煩了,我……」

「唉,我都說了我沒埋怨啊!是我說話太不可信嗎?」

「我不是……」想起過往經驗,他放棄爭論這點,轉了個話題問:「這裡是醫院?」

「算是吧!」

「嗯?」

黑髮男人順手調整了一下床旁單人椅的位置,慢條斯理坐了下來,翹起了腿,打開另一個似乎毫不相干的話題。

「你為什麼喊我老師呢?」

他微微一愣,卻還是認真地回答了這個問題:

「因為……當初我是找您學習那套系統……你說總是先生先生地叫太生疏,連名帶姓直呼名字我又覺得太不禮貌。據說您之前也曾在大學裡當過客座教授,既然是受教於您,就自然而然……您好像也沒反對的意思。」

「我幹嘛要反對呢?我很喜歡啊。」黑髮男人悠然說。

黑髮男人又問:「你知道我當客座教授的時候,是哪個學院,教授什麼呢?」

他想起自己在接觸眼前這個黑髮男人之前,曾經去了解過其背景,當時還很訝異於此人的博學多才。

「醫學院,毒物學與微生物學。」他的思緒走到了對方希望他到達的地方,脫口說:「除了電腦專家,您同時也是醫生?」

黑髮男人唇邊露出一絲笑意:

「看來腦子是沒有撞壞,還好。這裡算是我的私人診所,不過,我其實沒有正式開業過。」

他有些詫異,對於他的「老師」居然把現在這個狀況的他從醫院弄出來安頓到自己的地方。

「這樣……不是讓老師很麻煩嗎?」

「你認為你躺在醫院讓我跑來跑去,我會比較不麻煩嗎?你不知道我很懶得出門的嗎?」

「……對不起……」

「你又道歉了。」

「造成老師麻煩總是事實。」他說。

「那就以後有機會好好報答我,或者等我老了你養我也可以。」

他忍不住有些想笑,心情好像比較輕鬆了些:「也無不可。」

黑髮男人輕輕咋舌,搖著頭說:「承諾不可以隨便下的哦!」

「我不是隨便說說。」他認真說:「即使到時有實踐上的困難,我也一定會設法克服。您幫過我這麼多。」

黑髮男人看了他一會兒,慢慢說:

「你有時候很聰明,有時候又很傻。或許這樣也好吧!」

他感到困惑,關於對方說的話。

「你上司那邊我跟他說了狀況,我答應他,只要是關於那套系統的事,真需要的話我會幫忙,所以你不用操煩。」

「謝謝。」他輕聲說。

黑髮男人站起身來:「你休息吧!我再來看你。」

這明明只是一句慣常的道別話,可是他就像被下了指令一般,那男人剛走,他又沉沉睡去。

他再醒來時,一名女孩剛替他拆掉點滴正在收。

他認得她,他先前常去老師那裡討教事情時,她總在老師身邊,負責打理家事雜務,喊老師為「主人」,這點讓他感覺很奇怪,又不便多問。

「你醒了。」她說。

「嗯。」

「點滴我先拆掉了。如果你可以的話,最好盡快開始下床走動,這樣才好得快。」

「好,謝謝。請問,我的狀況是?」之前就該問老師的,可是當時沒機會問。

「肋骨骨折、多處挫傷、頸椎脫位,也有幾處外創,肺部進水,但都不算嚴重,最嚴重的是先前有腦水腫的現象,好在現在已經消了,差點就得動腦部手術。」女孩頓了頓:「你昏迷了四天。」

他有些驚訝,沒想到自己居然昏迷了這麼久。

「直到昨天,你的情況才穩定下來,主人把你帶回這裡,也是那時才通知了你弟弟,他正從國外趕回來。」

女孩協助他從床上起來,他現在才開始感覺到,全身各處不同的傷在發疼。行走輔助器早準備好在一旁,看起來很新。借助輔助器,他可以自己緩慢走動。

他看到自己的手,很乾淨,指甲有些長了。

「你自己可以的話,我去拿點東西給你吃,還是要吃才恢復得快。」

他點點頭,目送女孩走出房間。

他艱難而緩慢地去了趟洗手間,他雖昏迷了四天,感覺自己還不算太虛。但走回床邊時,突然好像氣力全部用盡了,他慢慢在床沿坐下,感覺肢體的移動有些力不從心。

女孩回到這裡時,推了輛小推車,上面擺著碗湯麵,湯汁是黑色的。

「主人說你吃素,這是按照他開的方子燉的藥膳湯。」

他微微一愣:「老師他還懂中醫?」

女孩看了他一眼,說:「是的,他懂,精通。」

女孩把角落的小桌子移過來,將湯麵端到桌上。

.「需要我幫你嗎?」女孩問。

「我自己慢慢來應該可以。」

「麵條我都剪短了,你用湯匙撈著吃就可以。」

「謝謝。」

「有事再叫我。」女孩指指床邊牆上安裝的喚人鈴。

女孩離開之後,他試著自己慢慢吃麵。

湯頭微苦帶甘,藥草的氣味十分濃郁,喝起來很香。

他似乎應該好好回想那天晚上發生的事,他是怎麼被撞的、確切在哪裡被撞的、對方的車子是哪一款……可是他的心思不自覺地飄離,直到口中無意識喃喃吐出:「父親……」他才如夢初醒般意識到自己在走神。

他只是個平凡的人,在生死關走過一遭,體會自己的脆弱,最想念的,是至親的人。

也許他要的,只不過是此時此刻父親能在他面前,喊一聲他的名字。

幾天沒吃東西,胃口無法一下子打開,他吃了幾口麵,感覺胃納悶悶的,接下來只喝湯。雖然過意不去,不過他真的吃不下。

他借著輔助器站起來,慢慢移動到整面被簾幕蓋住的牆邊,拉動繩子打開窗簾,整排的氣密大窗外面是茂密的植叢,說是花園似無人管理,說是野生的又不完全像。再過去是一片樹林,在黯淡的天光下顯得詭祕幽深。

「欣賞風景?」熟悉的聲音在背後響起。

他轉過頭,自己居然沒發覺那男人何時推門進來。

「老師。」

「能夠下床了,狀況應該還不錯。」

「托您的福。」

黑髮男人的目光往小桌子上剩了不少麵條的碗瞥了一眼,

「胃口不好?」

他第一時間是想要道歉的,臨到嘴邊改了口:「可能胃口還沒打開。那個藥膳湯……謝謝。」

「謝什麼,又不是我煮的。」

「可是藥方是你開的。」

「好吧!既然你這麼說,我就收下了。」

他有些茫然地移開視線:「我要感謝的,太多了。」

「這是指你要感謝的人太多了說不完,還是你要感謝我的太多了無以言表?」

他望向黑髮男人,突然覺得那似乎一貫的淡然悠然的表情,有一絲絲微妙的陌生。

「雖然兩種都有,但是對你說,自然是後者。」

黑髮男人淡淡說:「過來這邊坐吧!以你現在的體力,站不久。」

「嗯。」

他伸手要去拉窗簾繩,黑髮男人開口說:

「不用管窗簾了,反正天一黑什麼都看不到,拉不拉沒什麼差別。」

但他還是慢慢拉攏窗簾,藉著輔助器走過去時,他說:

「這裡好像很少人煙?」

「你是要說荒僻吧?」

他看著黑髮男人,開口說:「我並不是......」

「我知道,你沒有質疑我的意思。」

他輕輕啊了一聲,在床沿坐下來,與在單人椅上落座的那人面對面。

「老實說,我現在思緒有點亂,如果冒犯了老師還請見諒。」

「正常的,畢竟你才從生死關前走一遭。」黑髮男人停了一下,然後說:「我們現在在谷底。」

「你是說?」

「對,就在我住處的山谷下。」

「原來如此。」

「你知道我有時不太喜歡有人打擾,所以總得有個地方是別人不知道的。」

他望著黑髮男人,不是很明白這話的用意。

「你弟弟明天早上會到,我希望,你們到上面我住的地方見面。」

「當然,一切依老師的安排。」

「你要休息了,還是?」

「我現在不是很想睡,才剛要天黑,時間應該還早。」他頓了頓:「不過老師不用為我費神了。」

黑髮男人微微一笑:「你覺得我會介意費神嗎?我只怕生活無趣而已。」

那人傾身伸長了手,拉了下喚人鈴的繩子,沒出一會兒,女孩出現。

「把輪椅推來吧!」

「我用這個應該可以走。」他說。

「以你現在的體力,走不了兩分鐘的。」

女孩沒吭聲,轉身離開房間,沒有多久,推了輛簇新的輪椅來。

「要我來推?還是你推?」女孩問那人。

「怎敢勞煩你。」黑髮男人帶著笑,像在舞台上說台詞。

女孩低低哼了一聲:「沒事的話我要上去了,再有什麼你自己處理,我不管。」

女孩收走剩下的碗麵,再度離開了房間,讓房門維持敞開的狀態。

他在那人的協助下坐上輪椅,多少有那麼一些些不自在。那人在他身後,慢慢推動了輪椅。

他看不到那人,而那人如此靠近。

轉出房間,長長的走廊有些暗,總共只有四扇門,分散得並不均勻。

他沒有問,我們要去哪裡。

雖然對自己也說不分明,但他隱隱有感覺,對於那人,有時不要提出太多疑問比較好。

來到一扇門前,那人走過去打開門,先開了裡面的燈,然後推輪椅進去。

是個圖書室兼書房樣的地方,空間很大,一張寫字桌與一把搭配的椅子擺在一角,另一邊有張小圓桌,旁邊放了三把椅子,一直延伸到挑高天花板的幾排書架上滿滿都是書,令愛書人感到幸福無比的藏書量。

迎面掛著一幅有些超現實意味的畫,畫中一群蝴蝶飛舞,彷彿被狂風吹拂而紛亂。

那人將輪椅推到圓桌附近,讓他改坐到椅子上。

他也不是真的行動不便,只是體力不夠,自然也不覺得自己需要一直坐在輪椅上。

「女僕休息最大,只好主人自己泡茶了。」

他忍不住想笑,沒好意思笑出來。

「我先看看你的頸椎。」那人說:「脫位的狀況不嚴重,用護具只是保險起見。經過這幾天,也許護具不用一直戴著,連喝茶都不方便。」

那人來到他身後,輕輕拆開套在他脖子上的護具,摀住許久一下子空氣流通讓他感覺整個頸部都舒爽起來。

那人撩開他的髮,一手扳著他的肩作為支撐,另隻手溫溫乾乾的指端輕輕觸壓他的頸骨,慢慢往下,一直到與肩相連的高度。

「應該是沒什麼問題了,不過你動的時候還是小心點,不要動作太快太大。」

「是,謝謝老師。」

那人放開了手,順手將護具放在一旁,到書架旁邊推來小推車,將泡茶的道具一一放在桌上。

「感覺......好像好久沒看老師泡茶了。」

「我記得你說過要勤加練習,哪天讓我驗收,不過現在你這狀況我也不要那麼嚴格。」

「這次先辛苦老師了,等我好了一定。」他停了停:「不瞞你說,我還真的去上了課。」

「哦?」

「我知道茶藝單憑技巧是不夠的,但總得先把技巧都學會了,才能談意境。」

「你不找我教你,是認為這樣比較有誠意?」

「......我想,總不能事事依賴您。」

那人淡淡笑了下,沒有說什麼。

他看著那人的動作,環顧了下四周。

「這裡整理得很棒,說是私人圖書館,感覺又更悠閒一些。」

「你喜歡?」

他望向那人低眉泡茶的淡淡神情,嗯了一聲。

「有人說,我這地方活像是推理小說裡會發生命案的現場。」那人慢條斯理地說。

他笑了出來,突然想到不相干的一件事。

「對了,我進醫院那段時間的費用,也是老師墊的?」

「唉,你這是焚琴煮鶴呀!」

「抱歉,我提的時機不好。我只是......」

「你現在不用傷這腦筋,反正你欠我的,我都清清楚楚記下了。」

他接過那人遞來的一杯茶,聞了聞,安靜啜了一口。

「好香,沒有喝過這種茶。」

「這種茶沒有咖啡因,也不會影響藥效。」

他微微一愣:「老師真是考慮周到。」

那人瞥了他一眼:「你很不習慣有人照顧?」

他沉默了好一會兒:「自己一個人生活,習慣了。」

「不想說不用勉強。」

他看了看那人,低聲說:「我十六歲那年,我父親失蹤了,雖然在那之前,他也經常不在家......。後來我離家半工半讀唸大學,因為忙碌也很少回去。」

他的目光垂落在面前的茶杯,看著自己的手指,心裡不經意地想著,指甲太長了,該修剪。

那人跟他泡了兩巡茶,然後送他回房。

「你現在不適合看書,看書很耗神。」離開圖書室時,那人說。

他低低啊了一聲,覺得自己沒說出口的心思被看穿。

「再休養個兩天你應該就能到處走了。」

「那時也不好再打擾老師。」

「你是想說,之後就算你來拜訪我,我也不會再帶你到這兒來了,是嗎?」

他沒有開口,算是默認。飄過心頭的思緒片段,被這麼明白點出來,讓人有些不知如何應對。

「這世間的事是很難說的。」

他繼續沉默,薄如輕霧的茫然漫過心頭。

進去房間時,看到床上擺了套疊得整整齊齊的衣褲。

「不是說不管了麼?」那人帶著輕輕的嘆息笑說。

「好了,你休息吧!」」

那人離開之後,滿室的寂靜分外清晰。

他到洗手間去,花了挺長的時間洗頭、擦身、清洗洗得到的地方、吹乾頭髮、換上乾淨衣物。

對著鏡子仔細刷牙時,不自覺有些恍神。

晚上他躺在床上,以為自己會睡不著,畢竟已經睡了那麼多,但他還是昏昏沉沉睡去,分辨不出在哪個時點跌入黑暗寧靜的夢鄉。

他醒來的時候已是隔天早上。

女孩送來早餐,雜糧什錦粥以及綜合果汁,沒跟他多交談什麼,但離開之前,從口袋掏出樣東西放在桌上。

「主人交代要給你的。」

一把全新的、很好的指甲剪。

他心神微微一晃,想起昨晚喝茶時,自己不經意的思緒。

他先剪了指甲,洗淨雙手,才開始吃早餐。

胃口仍然不佳,他吃得很慢。約莫半小時後,他被通知弟弟即將到來。

「我看你還是坐輪椅比較妥當。萬一你站不住,我扛不動你。」女孩說,把輪椅展開要他坐上去。

他本以為需要開車上去,沒想到居然有專用的升降機,考慮到高度落差,要安裝這樣一個連接谷底到山邊的升降機,可是不小的工程。

出了升降機,穿過一條單調的狹長走道,通過一扇左右雙開的門,繞過屏風就來到他熟悉的地方,一個有點像起居室的書房。之前他常在這裡向那人請教關於那個複雜的系統以及其他的種種事情。

他在一個偏室見到弟弟,這個小房間是那人經常拿來當會客室使用的地方,女孩把他送過來之後便離開了。

「大哥!你的腿......」弟弟見他坐輪椅,臉色一下子變了。

「沒事,我只是暫時體力不夠,我可以走。」他剛想站起來,被弟弟按回輪椅。

「沒事就好。」

「還讓你特地跑回來。」

「講這什麼話?我是你弟弟。」弟弟有點不高興,然後又問:「不過為什麼你不是待在醫院而是這種地方,那個人到底是誰?」

「他.......我叫他老師。半年前我因為工作的需要開始來這裡學習一套很複雜的系統,他是那套系統的開發者,一直很照顧我。我發生意外昏迷,警方根據我的手機通聯記錄找到老師。後來我狀況穩定下來,他因為不想往返醫院跑來跑去,所以暫時安排我住在這裡。」

「可是.......」

「他是個醫生。」

「噢。」弟弟似乎比較放心了,說:「是醫生麼。」

「你放心,我受到很好的照料。」

「那就好。」弟弟說:「我正想說要請個長假。」

「不用了,我現在的狀況沒什麼太大問題,只要再休養幾天,應該就可以慢慢恢復正常生活。」

弟弟移開視線,又把視線移回他臉上:「我們從小沒住在一起,一點也不親,可是,我們畢竟是兄弟。」

「我知道,若真有需要,我不會跟你客氣的。」

「好吧!」弟弟說:「你那位老師也許對你還不錯,但我跟他通電話時,覺得他似乎不是挺歡迎我來,所以如果你決定在這兒的話,我就不久待了。」

他微微一愣:「也許你想多了吧!他不是也主動連絡你?老師他......可能個性的關係,有時會讓人很有距離感。」

雖然遠遠稱不上喜怒無常,但那人有時隱隱難以捉摸的性情,他也有所感應。

「無所謂,我不在乎,反正有人好好照顧你就行。」

弟弟和他說了半個多小時的話,便在他保證自己不會有問題之下,獨自離開了。

弟弟臨走時,他衝口說:「下次,有機會我去找你。」

弟弟愣了一下,露出笑容:「好啊!你來我帶你去好好玩玩。」

弟弟走了之後,女孩進來,把他送回谷底的病房裡,還給他送來一台平板電腦。

「主人說你不累的話,偶爾看點不費精神的片子是可以的。」

「謝謝。」他略略遲疑了下:「老師不在麼?」

女孩似乎避重就輕地回答:「他有事在忙。」

既然都這麼說了,他也不好多問。

他坐在床上,有些意興闌珊地點戳平板電腦,發現沒有網路連線,硬碟裡存了數量不小的影集、電影,看起來像是隨機存進去的。

拉開的窗簾望出去一片蓊鬱,跟天色不明時的感覺完全不一樣 。

他隨意點選了一部影片,沒看得很入心,感覺又開始睏倦,他勉力支撐著,不想白晝睡太多。

中午女孩送來午膳,考慮到他胃口不好,份量刻意減少,其中有碗藥膳湯,喝起來口味跟昨天的不太一樣。

過午,他感覺睏倦而且體力不濟,心想還是不要勉強,拉攏遮光效果非常好的窗簾擋去明豔的陽光,室內陷入一片昏暗。

他微微蜷著側躺在床上,閉上眼,很快就睡著了。

他似乎是從夢中驚醒的,卻不記得自己夢見了什麼。

四周一片漆黑,寂靜無聲,他幾乎忘記自己身在何方。

他摸索著扶住床沿,慢慢坐起來,頭的內側隱隱作痛。

房間的頂燈開關在門旁的牆上,他想著,床頭牆上有床頭燈的開關。

開個燈幹嘛思考這麼多呢......不是該伸長手臂直接去達成目標就好,為什麼........他坐這這裡不動。

渾沌的腦子裡閃出一點微弱的念頭,他有點不對勁。

思緒轉動著,身體沒有理會的意思。

據說車禍之初他腦部曾經有水腫現象,難道現在後遺症出現了嗎.......

他努力平靜思緒,從調整呼吸開始。吸氣,呼氣,吸氣,呼氣.......

他試著動手指,感覺肢體的協調感漸漸回復。

他繼續數著節拍讓自己深呼吸,一面慢慢伸長手想傾過身去先打開燈再說。

正當他努力之際,整個視線驀地一亮,幾乎讓他目眩。

那人出現在門口,打開了頂燈。

他望著那人,整個人一陣虛脫。

那人上前,扶住了他。那瞬間,混亂的腦子裡似乎泛起一種模糊不明的微微訝異,對於那人行動的迅捷度。

「不要緊張,放鬆。」那人抓著他肩膀,沉著的低低話語落在他頭頂。

他順著那人的幫助,平躺回床上。

「你剛剛在深呼吸?很好,繼續。」

他繼續深呼吸,那人俯身,輕輕撐開他眼睛的眼皮,觀察他的瞳孔。手邊沒手電筒,那人用手掌遮光的方式看他瞳孔的反應。

「看起來還好。你剛才的情況,說給我聽。」

「我好像睡了很久 ,剛睡醒坐起來之後,突然身體不聽使喚。」

「有可能不是生理上的問題,先觀察幾小時,如果不行,明早我送你去醫院做詳細檢查。」

「應該不用,我現在好多了。」他停了一會兒,說:「您說可能不是生理問題,是指創傷後壓力症候群之類的嗎?」

「人的生理與心理,都是無比奧妙的。」

那人讓他喝了些開水,拉過椅子來坐下。

「你要坐在這裡陪我?」

「不然呢?我能差遣的人已經下班了。你要我把她call下來,她會跟我要兩倍薪水外加勞動津貼而且還會擺臭臉給我看的。」

「我不是......」

「反正這狀況我也不可能就這麼扔著你吧?」

他閉上了嘴,滿心過意不去。

那人笑了:「你那是什麼表情?」

「......我?」他安靜了一會兒,說:「我睡了一下午,可能沒那麼快睡著。」

「不想睡不用勉強睡,你躺一會兒如果覺得可以,起來走走也行。」

「現在大概幾點?」

「九點不到。」

他有些訝異,他知道自己睡了很久,但沒想到居然睡了這麼久。

「希望不會拖長打擾老師的時間。」

那人看著他,慢慢說:「我知道你不是嫌棄待在這裡不舒服的意思。」

「當然不是,只是,什麼事都不能做,所裡應該也很困擾。」

「這倒是真的,你的頂頭上司都說想跳樓了。他問我意見,我叫他最好找人接手後續的工作。」

「這......」

「就算你可以正常生活,不表示我認為你短期內適合耗費精神的工作。」

「可是......」

「公家機關的好處,就是有正當的具體理由,請長假也不是難事。」

「我不是這意思。」

「你當然不是這意思。反正他們已經找了個人接手,今天就派他到我這裡來,耗了我一整天的時間。」

「讓老師辛苦了。」他低聲說。

「你知道你現在對我最好的報答方式是什麼嗎?」

他閉了下眼睛:「好好調養,儘早恢復健康。」

「那不用我說你也清楚,復原力和心情很有關係。」

他突然想問:你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

可是他沒有問出口,總覺得話說出口會失了原本的意思。

這個問題的產生,並不是出於質疑。而他也不確定自己想要的是什麼樣的答案。

「我應該沒事了。」他仔細觀察自己的狀況,這麼說道。

「你想打發我?」

「不是,老師願意留下陪我聊聊我很高興。」

那人沒有繼續調侃他,淡淡說:「如果你自己覺得可以的話,起來走走吧!活動一下也好。」

他坐起身,挪動身子想去搆輔助器,那人抓住了他的手腕。

「不用那個。」

他看了看那人。

「有我在,不用擔心。」

「嗯。」他借助那人的力道站起身來,試走了一兩步,覺得還行。

那人放開了手,讓他自己慢慢走。

腳步有點浮,似乎每跨一步都需要一點時間抓住踏實感。

「不急,慢慢來。」

他認真地隨著那人刻意放慢的步履走出房間,彷彿有種錯覺,自己回到了很久遠很久遠以前的孩提時代,有一隻穩定的手牽引著他。

他深刻體認到自己強烈思念父親,即使明知道那人跟父親半點相似之處也沒有。

或許是情境吧.......他這麼對自己解釋。

特別脆弱的時候。

那人去的方向是圖書室那邊,他隱隱有些期待,他喜歡那地方的氛圍。

那人側過頭:「你想去那裡?」

他望向那人半側向他的臉,心頭微微一動,不是第一次,那人應對的是他沒有說出口的念頭。

「嗯。」他安靜了一秒鐘,給了這個肯定而簡短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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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作品:Ambiguous
  • 状态:连载中
  • 类型:同人-同人
  • tag:
  • 发布时间:2016-12-10 17:45:01
原作标题:

金光

原作简介:

布袋戲

确 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