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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重门咏书

Synopsis

by Viper [原创][小说]

七重门咏书
这首诗我在大学时代记录的片段,作者是比利时的 伊那慕尔。现在已经记不太清楚,只记得好象是什么文学奖的得主。当时看到时,是非常感动的,而现在,我摘抄的那几长脆弱的纸张上,不过是破碎的片段,当时的感动,已经不复记忆。
我想用它来写个故事。
第二门  穿越之门
{我们行路
我们在荒沙的孤寂中行路
而我们却对一切的一切茫然不解}
我早已经忘记了第一张门的模样。
出现在梦中的那个人似乎是无比的熟悉,却又象刚刚认识一样陌生,然后我会在一片迷茫之中醒来。
屋子里静悄悄地,天气很冷,我从来没有想到过南方的冬天会是这样的阴寒。我已适应了北方,适应了大开大阔的气候,南方的温柔是一张陷井,而陷井的背面也是那种不合时宜的柔和,象一张网,象这个冬天,浸入骨髓的寒冷,弥漫在空气中的湿气,还有完全无人打扰的清冷。
这是一张我无法逃脱的网。
好不容易支起身子,我漠然地看着窗外。象牛毛一样的细雨把天空都涂成颓败的灰色,屋子四周的冬青错落地生长着,在雨中自顾自地沉默,好象它们是冬日门前的岗哨,严肃地守着无法变通的格律。我有点伤感,但是是冷酷的伤感,心有一个角落象铁石一般坚硬。是该起床的时间了。
设计院离城区并不远,但我的工作要长驻工地。坐在设代处冷冷清清的房间里,我给自己倒了红茶,然后给设总泡好了牛奶。设总是五十年代的人,清瘦见骨,工作的时候是充满着智慧与信心的人,但闲下来时,极少会开口讲话。冬雨的天气让工程进度拖后,因为工地十分偏远,公路的质量很差,下雨时路面极滑,所以原材料都无法运入。设总喝完了牛奶,站起身拿起安全帽。
“您要去哪儿?”我问。
“到工地上去看看。”设总哑哑地交待了一句,走出门去。
门打开的一瞬间,寒冷的风透进来,让我打了个寒颤。
然后,我想起了那个人。
如果说认识的话,是很早以前的事情,我们生活在同一个院子中,中国大企业的特色,所有的人都挤在一起。
我和他是不同的人,见第一面时就知晓。我并不是说谎,少年时代的自己非常自以为是,给每一样东西归上一个类别,包括人在内。我认定他是另一类人,或者说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那时,我十四岁。
他的父亲因工作调动转入我们这家厂子,举家搬入。与我父亲一样,是普通的技术员,所以也住在相似的老房子中。两家不从同一个门洞进去,但却是隔壁,阳台之间只有不到两米的距离。
那是阴暗且狭小的房子,每日放学的时候,每一层楼上油烟的味道,锅碗交错的声音都直冲冲地闯入每个人的神经。每到这时,我会借口到阳台上做作业,搬着一大一小两张凳子过来,然后呆呆地看着天空,在心中编写着并不存在的种种故事。
不,我不写故事,我的语文学得非常之糟糕,我只是想故事,然后讲给一同上学的同学听,骗他们是从书上看来的。每天邀我上学的人非常之多,满足了一个人少年轻狂时最需要的虚荣心。
而我第一次看到他时就是在那个时间,他站在对面那间多年没有人住的房子的阳台上,小心翼翼地给一盆绿色的东西浇水。
我想他比我大一点,但他的背影比本来的年龄还要显得成熟。我立刻在心中给他画出了位置,在故事中加入了一个类似的背景。我想象他的家庭极是不幸,有许多贪得无厌的亲戚,他是被压迫的孩子……这都是我从童话中学来的场景。
大概是感觉到了我的目光,他转过头来,把我一开始的设定完全打翻在地。他有些瘦,看起来很平凡的脸,但有明亮的眼睛和优雅的姿态。对,优雅,那是我第一次明白那个词话的意思,他泰然自若地看着我,让我渐渐低下了头。那一日学会的第二个难词是“自惭形秽”,我缩进房中去,不敢和他打交道。
直到两年后他离开时才得知他的名字——简随云。那时候人们的名字都有点激进或是古板,琼瑶的小说也没有流行,这个名字着实有些古怪。而到了后来,我曾取笑过他,是不是从言情小说中挑的名字,雅得有点恶心。
{我将穿越无尽的迹痕
和湮没在这些迹痕里的脚步
我将穿越
但我永远不会抵达}
独自在办公室中坐着,眼前是工程的设计图纸。这是个不讨好的工程,是扶贫项目,利润极少,所以被派到这儿来的也是不受欢迎的人。
社会进化到今日,金钱是衡量价值的最高标准,在别人眼中有些清高的设计院也变成这样,最有本领的人并不是技术最好的权威,而是那些最能捞钱的人。只过了一年多,这个设代处就只剩下我和设总两个人。我不知道设总为何甘心留在这里,而我只是不想归去,不想回到那座城市,那个迷离得无法找到自己的地方。
城市已经变化得太多,不再是旧时的模样。那些田郊、野地全都盖上了混凝土,高楼四起,烟尘也四起。但对于我来说,更喜欢现在的都市,全商业化的,数字式的东西,冷冰冰地不承载一丝感性;信息扑天盖地而来,每个人都醒着,却迷了路,在无数的十字路口前倾轧挣扎。我喜欢,喜欢那种平和的冷酷,没有人关心,没有人理解,所以也没有人影响,想抖落灰尘的人可以抬起头,仰望被高楼切割的天空。独自生存,也是一种理想。
但是,并不是每一种理想都有其去处。
我不明白简随云的理想是什么,他是个异常平淡的人。
其实我与他相熟是在多年以后,18岁时步入大学的大门,他与我在同一所学校之中。
不,他并不是学生,只是公派到大学中学习,比我只大三岁的他比我高了五届,工作已有三年。
他在一间不大的陶瓷厂中任画工,那时电脑绘图已渐渐有了声势,工厂与学校签了合同,派人前来学习,他是众人中的一名。
我初见他时有些吃惊,他好象被时间遗忘,还是那时的样子。当然,人长高了,脸形也有些变化,但那双眼睛还是象少年一般明亮。我一直觉得“灵气”是孩子和女人的专有名词,男人在青春的执拗期过后,如果不能变得成熟往往就变得类似于蠢笨。所以简随云的样子让我看了有些生气。
我们是在图书馆中撞上的,社科(社会科学)的阅览室中有许多意想不到的书籍,我迷上了二战那个动荡的时代,如同饥渴一般地读着将军门的传记。从个性奇特的“麦克阿瑟”中抬起头来,看到眼前的人,张大了嘴。
他淡淡地回望了我一眼,又埋下头去。
我好象回到了十四岁的那一天,在他的目光下压不住心脏的颤抖,自卑,无法压抑的自卑汹了上来,我离开了阅览室。
那是夜间,风有一点点透过重衣的凉意。我从那一天才发现,原来北方的秋天并不只是阳光下的梧桐那种金色的灿烂。另一方面,夜露深寒。
我在校园之中逛着,漫无目的地走着。我不明白为何他在我眼前出现就让心情变得如此之差,只是一圈又一圈地绕着不大的学校打转,那寒冷透骨而来,手指与脚渐渐地变得麻庳。
回到寝室后胡乱洗漱了便躺倒在床上。夜里做梦,被围困在众人之中,每一个都向我指指点点,我强打精神摆出不屑的姿态,冷冷地盯着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忽然人群中出现了简随云的脸,一脸淡漠,我的头脑瞬时间变得昏乱,视点再也无法集中,渐渐地,不管如何用力,四周都是一片模糊,什么都看不见。
醒来时看到依旧灿烂的阳光。
我学的是水工,也就是水利工程。大一的功课主要是一些基础课,时间略为空闲,我接受了辅导老师的建议,挑了选修课程。那一年,很难得的,有CAD选修,每周四的晚上有两节课。与上次相见隔了不到两周,我就在计算机中心再次遇到简随云。那是星期四的傍晚,已经迟到的我踏着夕阳的影子走进大楼,忽然看到有个人影从楼梯上滚下来。
下意识地拉住了下坠的人影,听到头顶的上方有人说:“有人,走吧。”然后是远去的脚步声。
被我拉住的人奋力挣开我的手,爬起来便往楼下走。
“简随云?”我讶异得无法不发出声音。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不再是波澜不惊的眼,反过来,那眼中有愤怒、惊讶甚至仇恨。
只有那一瞬,真的,唯一的一次,我觉得他是人,而不是寄生在这个世界的,只睁着冷冷的双眸注视着别人的幽灵。
再次在图书馆中相遇时,我的心跳已经平息,冲他展开问候的笑容。他也冲我点头。当成教学院与系里打篮球时,我们靠在一起,谈论着原来的城市。他知道我那天援手,却没有想过我是少年时代那一墙之隔的邻人。
我很想问为什么那些人要把他从楼上推下来,但无法说出口,只有作罢。
略略相熟些之后,常常会一起去打球,两人都喜欢羽毛球,喜欢那种灵敏的运动所带来的速度和反应力。简随云不时的有了笑容,但那笑容离得很远,象是隔着远方的重洋。
我在好奇时问过他名字的来历,他不答,只是淡淡地说:“不过是个名字,没什么特别的。”
于是我便取笑了那句“雅得恶心”。
简随云怔了会儿,忽然说:“我下午还有事,先走了。”说完便离开,把我一个人傻呆呆地甩在那里。
我不明白自己说错了什么。
{没有任何迹痕
印在沙砾上。}
图纸看了一遍又一遍,而雨却不曾停止。
如果真的可以舍弃一切,人有为何为生存而苦苦挣扎?
济慈说他的名字写在水上,但世界并非如他所愿,他名垂千古。但我一直在想,到现在为止,除了我,还有谁会记得简随云这个人。
我与简随云走得很近的那一段,碰到了以前院子里的人。
解卫军并不是个讨人喜欢的人,但他有他的处事方式,很多人觉得他很有办法。
“你怎么和他走在一起?”看到我与简随云打招呼,他露出鄙夷的神色。
“怎么了?”我笑着。
他四下看了看,冲着我挤眉弄眼地说:“那个家伙是个同性恋。”
我呆住。
看到我惊讶的样子,他十分得意,“你不知道吧,他死了的老头子也是同性恋,就因为这才离了婚。你知道他为什么叫随云,呵,听说他老头子一直有一个叫云的情人……”
我垂下头来,在解卫军的嘈杂声中悲哀着。
“所以,在我们那里大家都看他不顺眼。和男人?真恶心。他倒好,老是一张正人君子的脸,骗得了谁啊。我说陆明,你可要小心啊,呵,不要糊里糊涂做了牺牲品……”
“行了。”我无法再听下去,找了个借口支开话题,“听说你们系里周四开舞会?”
……
与简随云在一起的时候我当然不会提这些,渐渐有些流言传出来,简沉默着,不久来向我告辞,说是学习告一段落,要回厂去。
我如平常一般笑着,坚持到火车站送他。他上车的时候,眼睛一直看着远方,还是平淡地模样。
但我不,我忽然间就哭起来,让他诧异着。
“保重。”在车开的前一刹,我用力握了握他的手。
他看着我,忽然笑了,云淡风清的笑容,随着列车渐渐远去。
{他
迎着自己的名字走去
却从来找不到自己的脚步}
多年之后,等到简随云的死讯传来,我所记得的就是这样的画面。素净的,平淡的,无所求的笑容渐渐远去,似消逝在风中。

第三门  另一个自己之门
听到巨大的闷响时,我正在看着窗外的雨,手中的茶水已没有了热气,有些冷。
那响声如此之近,地面震动着,几乎把桌上高高堆着的资料掀下来。接下来听到的是设总的声音从巨响的的缝隙中略微地透过来。我条件反射似地跳起来,想打开房门……
我所知道的是简易房屋整个儿塌下来,所有的一切在瞬间没入黑暗,后来发生的事情便不得而知。
醒来的时候是在医院,刺鼻的消毒水和清越的鸟鸣声迎来了又一个清晨。
“还好吗?”有人问我。
我伸出手想抚摸自己的脸孔,肩膀传来的难忍痛疼使我不得不放弃。
“医生,我看不见。”我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冷静,眼睑上方的触感告诉我,我睁着双目,但我什么都看不见,只是一片无边的黑暗。
问我话的女声大概是实习医生。啊了一声,象是不能理解,接着反应过来,“怎么回事?”问着身边的人,声音高了约有八度,可见是紧张了。
“这样呢?”中年女性温柔的声音响起,一只温热的手抚上我的头额。
我苦笑,“什么都看不到。”
那一时间心中的想法倒不是什么恐惧,反而在庆幸没有丢掉触觉,因为简随云曾经说过,触,才是最忠诚的感觉。
他是什么时候离开陶瓷厂的我并不知道。但隔年的暑假我回家时,他已从厂中出来,租了间小屋子自己住。
我找上门去的时候还真是吃了一惊。屋子实际上是居民楼一楼的两间储屋间,两间中没有门,里面堆着乱七八糟的画稿,一些画具,连床上都摊着未干的水彩着色,因为潮湿和通风不佳,房间中有一股郁闷的霉味。
与房间格格不入的是简随云那个人,他穿着已被汗浸透的白色衬衫,那白色依然似一尘不染。
数支大小不一的排笔放在不同的颜色中,而一堆几乎一模一样的打着零乱铅笔草图的画纸摊在地上。他半趴着,熟练地拿起笔,在每一张画上添上点什么。因为热,房间开着门,我可以从湿透的半透明衬衫中看到他线条优美的脊背。
我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直到他坐起来,活动着手腕与脖子。
看到我他的眼中略略有点惊讶,微笑着说:“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听说你住在这里?”我走进屋子,找了块空着的地面直接坐下。
他用拿笔的手指了指里屋的床,“是啊。这儿热,要不你先到外面坐一会儿,我马上就好。”
地面上的画颜色已上得七七八八,我看了看那些滥制的作品,沉声问,“替画廊工作吗?”
“是啊。”他笑着,“可惜是水彩,油画的价格要高很多。”
我点点头,没有离开的意思。他好象觉到了,只是笑一笑,又继续着刚才的工作。
那一年的夏日十分燥热,不一会儿,我觉得自己象是从水中捞出来的一般,而简随云却还是那个样子,他好象出汗非常少。那时想到的是苏老的两句词,“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因而微笑着。
完成画稿后,两个人从地下室似的屋子中出来。他犹豫了一下,“去喝点什么?”
我摇摇头。两人在烈日下走了约有十几分钟,烤干的汗水粘在背上,十分难受。
我觉得有许多话想说,却又不知要说什么,只能沉默,而简随云并不在乎,也跟随着我的沉默。是路边老太太的冰棒摊救了我,我跑上前去,卖了两支三毛钱一支的绿豆冰,递过去一支。
他笑起来,眼睛因为刺目的阳光而眯起。
我们两人顺着马路一直走下去,一支接着一支地咬着冰棍,享受着炙热的阳光。
“为什么不买电扇呢?”我问。
“不行,电扇一开,画画的纸就满屋子跑,再加上水彩是湿的,风一吹,可能就乱了色彩。”
“可那样的画……”我想说那种批量生产的劣制品,怕什么。但简随云的目光看过来,让我忽然间又羞又愧。至少他做的时候是认真的。
“那就弄台空调好了。”我岔开话题。
“我哪有那个钱。”他又笑了。
我就是在那一天决定去打工的。
有个朋友自己当工头,带着建筑队伍搞室内装修,我学的CAD课程派上了用场。因为只我一人会用计算机的缘故,工程材料的计算也落在我头上。没多久那朋友把他请的会计辞掉,连那份工资也开给我。
工作时间完全不定,十分辛苦,常常一天要做足十一、二个钟头,且没有休息日,但工钱是颇为可观的。母亲抱怨说我放个假也天天向外跑,但我累得连搭话的气力都没有,只是笑一笑。
一个半月后,手头的工程都完结了,小老板也想歇一歇,把大伙叫过来结帐走人。
他没和我算钱,而是塞了个红包给我,十分厚实的一叠,我没敢当场打开。
红包中有三千块多一点,加上平日开的工资,加起来有近五千元。我想,买一台空调是够了的。
我去找简随云,十分忐忑,这个时候才想到他会不会接受的问题。那个时候,四、五千元可是一笔不小的钱。
那天他没有画画,屋子还是杂乱的,但至少把满地的画稿收成叠,所以空间看起来略大些。依旧没有关门,他抱着双腿坐在床上,埋着头,象在沉思着什么。
我敲了敲门。
他抬起头来,目光没有焦点,象是有一丝茫然,尔后象是忽然清醒了一般,“是你啊。”淡淡地笑起来。
我注意到他的身旁放在一只录音机,一只耳机塞在他的右耳中。
“听什么呢?”我笑,手中握着一把汗,不知是盛夏的礼物还是我太过紧张的心跳的附产品。
他看着我,想了想,把耳机取下,从单声道的喇叭中放出乐曲。
在低质录音带的噪声背景中,是华丽的滑音和变调,并不是当时流行的港台歌曲。
“是什么?”我疑惑着。
“吉它。”他微笑,“一种由触感而得到的美丽乐器。”
“吉它?”我所知的吉它是电影或电视中男主角站在女主角窗下使用的道具,更多一点,是台湾校园歌曲中轻柔配乐。
不不,吉它怎么可能如此激烈与复杂,吉它又怎么可能奏出如此浓厚的曲调,纠缠着的,不舍的愿望和强烈的欲求。我呆住。
简随云看着我,并不开口。阳光从窗中映过来,照在他的背面,让我睁不开眼,感觉中,他象要在光线中隐去一般,让我有些慌乱。
吉它的声音还在响着,高分音的节奏逼迫着人的神经,我无法开口讲话。
那一天,我没有提空调的事情,我只是站在他的床前倾听着那来自于西班牙的热情,我知道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但我不知道是些什么。唯一能肯定的是,简随云已离我越来越远。
在后来的岁月中,我听到了摇滚乐队中疯狂的电子吉它声,但那吉它却不及那一个燥夏的午间的1/32拍西班牙舞曲那样乱人心绪。
{成为自己
而且无拘无束地驻留在
自己之外}
没有两日,我就明白了失去视力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我坐在床上,完全不敢动弹。
人的身体太过奇妙,医生说我的视神经没有任何问题,但我就是看不见,无边无际的黑暗吞噬着我,而旧事象潮水一般涌来。
不知在哪份报刊杂志上看过,人总是回忆过去是老化的象征,也许我真的老了吧,因为脆弱而变得衰老。我苦笑着。
“喂,你好。”一个十分有活力的声音响起来。
“你好。”我高兴地笑起来。
这个神秘人是我刚刚认识的朋友,我们在等待检查时坐在同一张长椅上,聊得十分投机。后来他就悄悄溜到我的病房来,两个人有事没事的海侃。
那是个活泼的男孩子,他说他本来在读高三,结果因病而进了医院,只能休学一年。男孩的兴趣相当广泛,总是在笑着,很自信地发表着自己的看法。
我很高兴有他的陪伴,要不,那种漫长等待的日子真是太难以打发。
因为,无法观看,时间的流逝让人无比寂寞。
简随云呢?他可曾寂寞过?
每一次我去找他他都是一个人,淡淡地,工作着,或是沉默着。
他常常一个人坐着,长时间地不说话,目光是清明的,但注视的却是我永远也看不到的地方。我一直想弄明白他在想些什么,但那是不切实际的奢望。
在画了无比多的“批量制作”之后,他终于决定开始画自己的画。我不知道这个决定是对还是错,因为这一步棋或多或少的让他快乐,但也是日后一切错误的开始,也是我的世界走向灰暗的开始。
起因是全国美术展,非专业的人士想进入绘画那个神殿,想拥有“画家”那个光环,这是一条可行之路。
但简随云并不是为了出名,他好象并不想为名而做点什么。可是他的确是兴奋的,象个孩子似的高兴着。我同他一起找了几条木方把画架钉起来,陪他去买了画板画布与颜料,他把数十本速写本都翻出来,开始寻找构图的素材。
我看过他的底稿,画面是一名站在塘边的男子背影,十分的寥落,不是得奖的好题材。
但颜色一层一层填上去,凝重的红,刺目的黄,浓烈的青,用色大胆得让人侧目。我不敢相信那画面是简随云这样的人做出来,平日的他是那样平淡,象是所有激烈的情感全都熔入了画面。
因此,那落漠的背影孤傲起来,画面充满着张力,阳光下池塘的活力可以让人心生恐惧,而男子虽然站在塘边,却象是遥远的,不可捉摸的遥远。
暖色调的画中分明透着一股冷意,那种发自内心的寒冷是我在当时不能明白的情感。我去的次数渐渐少了些,而且,我要回学校了。
但是,回学校之前最后到他的屋子中去时,那画面已被美工刀划成数块,刀锋甚至没入画板,象是带着无穷的恨意。简随云坐在地上,不言不语,脸色苍白且目光呆滞。
我害怕,摇着他的身体,“怎么回事?”
他呆了会儿,好象回过神来,“陆明?没事,我有点累。”说着想借我的手站起来,但站到中途便倒了下去。
我把他送进了医院。
参赛的事自然成了泡影,医生说他已有两三天没有进食。我想他可能一直坐着,坐在破碎的画面前,而那破裂背后隐藏着我所不知的故事。
我无法帮到他,只是帮他付了医药费,那些辛苦换来的准备买空调的钱总算有一部分派上了用场。而另一方面,我已买好了第二日的火车票,准备返回学校。
独自坐在回校火车上,我看着车窗外。夏日的阳光是如此强烈,因而看上去,把万物的颜色打得稀薄,象是褪成白色画面的彩色相片。好冷。
后来,简随云把钱寄了过来。我看着在备注栏中写着“谢谢”两字的汇款单,苦笑着,把那四千多块钱找了张存折存起来。那是八年的定期存折,因为我想到可能永远没有机会使用那笔钱了。我的预感无比正确……
第四门  众话语与失读之门
我开始渐渐恢复视觉是在一个多月之后,也是在那个神秘的高中生死去之后。
那孩子并不是病死的,天天到我这里来聊天时,心情好象还好得很。但在那天夜里,突然间从医院的楼顶跳下去。
选择死在医院是一种相当可笑的行为,他使得其他病人的心情都阴沉起来。护士告诉我,那男孩子是肾出了毛病,不要说换肾,就是洗肾也不是他那个几近赤贫的家所担负得起的,孩子原来是父母眼中的骄傲,渐渐变成了家中沉重的负担。不过,让孩子死的并不是那负担,青春的生命原本是充满了韧力的,但父母眼中的悲苦和嫌弃压垮了他。
这个时候我才想起来,寂寞的人并不只有我一个,那孩子可是因为我的赞叹和激赏才到这里来的吧。可是,他还是错了,为了我的赞扬,他只把最好的一面露出来,因而从我这里也完全得不到帮助。
从他死的那一天起,我想看到的愿望忽然变得强烈起来,光明便渐渐在眼前闪现。
可是我从头至尾都没能看到那个男孩子。
人生是讲缘份的吗?我并不相信。
{话语测量距离}
在那一年的国庆节,我便匆匆地赶回家一趟,想见到他的欲望是那样强烈,让我无法压抑。
可是屋子空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我的心情相当平和,象是在很早很早以前就知道他要离去一样,默默地从楼房间狭窄的坪间走过。秋天在北方是最艳丽的季节,但南方的都市中全是常青的树木,普通到一年四季都不曾变幻的面孔。日复一日,在汽车的尾气与喧鸣声中,生命延续着。阳光照下来,斑驳地影在树的枝头跳跃,可是除了阳光,并没有别的目光会投向那些树木,太过普通了吧,象我们一样,从城市中走过,茫然的目光对视着,没有焦点,也不会看向其他人。不被人重视的生命,残酷的社会,残酷的我们。
一步一步地量下来,回家的路程比我想象的要远,我的心渐渐地凝固起来,终于挂上笑脸,和一讶异的母亲打招呼。
“怎么回来了?”母亲不解地看着我。
“想回来看看。”我抓住母亲的手,低下头来。
“哦,回来就好。”母亲摸摸我的头。
早已经长得比母亲高,但在她的眼中,我永远是个孩子。
一直到吃晚饭的时候我都表现得很正常,只是不太说话。
所谓眼泪,是一个人关在房中时才独自享有的东西。
那时已是夜半,见不到月亮,屋子中只是黯淡的微光,家具埋着它们幽深的影子,只在边缘的抹出浓重的黑线。
我感觉到泪水无声无息地沿着脸颊流下,心脏到这个时候才渐渐放松,但一松开就象被风化的石壁一般,一块块剥落下来。痛。
人其实是非常非常自私的动物,世上并没有太多的人愿意付出时间与精力去了解另外一个人想什么。我们的交流依靠的是那从千百年文化中沉淀的语言,但话语是如此不可靠的事物,它们响过,在空气中留下音符,渐行渐弱,然后消散了,就象人的梦想一般。
我,是真的想接近他和了解他的。
可惜,他只是我梦中的幻景。我终于明白自己的性取向,流泪却无法痛哭。我是爱他的,在那个没有月亮的夜中明白自己。不止是爱他那样简单,我所渴望的,居然是男性的身体。
那一夜的凌乱让我拥紧自己缩成一团。
{词藻啊
你们从鸟儿、鸟儿的名字
和栖鸟的树木将留住什么呢?
你们从过往的某此事物
    将留住什么呢}
我们想留下的,倒底是一些什么样的事物?
清晨将我唤醒的是阳光和鸟鸣声。我睁开了眼睛。
又是一天了,今天是要出院的日子。
昨天我同护士长说,想要一张那个男孩子的照片。没想到她回答:“何必呢?在你心中自有一个他,记得也好,忘了也好,始终都是带着光环的影。照片会让你多了解他一点吗?”
我哑口无言。
记得也好,忘记也好。好轻松的句子,却象是来自于另一个世界。
我与那个男孩的缘份,终止于不切实际的话语之间。
还想说点什么的时候,有人推开房门进来。
我怔住,是他?
葛洋,有很长很长一段时间和我合租一间屋子的人。
我以为他不会再想见到我。
很奇怪的,与我关系颇深的人,多多少少都与解卫军有点联系。
第一次见到葛洋也是一样。刚刚分配到这座南方城市的我被解卫东抓去参加一个什么校友会,托我们那所学校的大名,校友会给人的感觉还真是有点琳琅满目。
“来,给你介绍个帅哥,”他拍拍我的肩,“这是陆明。”然后指了指对面的人,“葛洋。”
他冲我们俩挤了挤眼,然后走开。
我一直不明白他在做些什么,为什么要把我抛给陌生人。
葛洋非常帅气,精神抖擞,比平头略长些的短发,贴身的白色T恤,全身上下洋溢着自信。
我不喜欢这样的人,他们让我想起这是个弱肉强食的社会,想起许久之前消失在我视线之外的白色身影。
到那个时候我才承认,简随云是个完全不能适应于社会的人。也许在一开始我就明白,十四岁那一年,我知道我们属于不同的世界。可是,我把他当成了神。
在大学后来的几年中,我沉默下来,阅读成了我唯一的解脱,日日在虚幻中消耗光阴。解卫军在哪时就常拉着我去参加一些活动,他几乎成了我与外界的唯一联系。他有不好的习惯,常常把我扔在一群陌生人中间,而这一次,面对一个叫葛洋的人。
葛洋微微笑了笑,似乎也有些窘迫。他的目光浮游在会场之中,看看我,想说什么,但是好象找不到话题似的又转回头去。
因为他的窘迫,我笑出来。解卫军犯了个错误,他把两个不会说话的人放到了一起。
然后他也笑了。
我们很少交谈,但在整个活动中一直走在一起。
唯一交换言谈好象是:
“我好象没见过你吧?”
“我知道你,水工班的陆明,相当有名气。”
之所以记得这一切,因为当时太吃惊而抬起头来,看到他闪亮的眼睛。他没有再多说话,我也没有问。是吗?那样的学校当中,我这样的人也会有名?
租房子的事是葛洋打电话过来,他从解卫军那里听说我在找地方。
我去看了那间屋子,小小的两室一厅,加起来不到六十平米,租金倒也公道。于是答应下来,简单地从单身宿舍清了些东西就搬过去。
那一日也是葛洋来帮忙,同宿舍的两个家伙与我不是一个科室,当然乐得有一个人搬出去,他们好多一点空间。
别的没什么,一箱书却是老重。葛洋叫了的士车,一路无言地到了新“家”。
我不是喜欢开玩笑的人,但那天不知为什么取笑了一句,“哟,这不成同居了。”
葛洋怔了怔,轻轻笑出来。
他一直就不喜欢说话。
我的记忆中,简随云并不是太沉默的人,虽然与我在一起时,我说话的机会多一点,但他总是会平平淡淡地说点什么。
葛洋倒是个惜言如金的人。而当时的我,没有了与人交流的气力。我们之间的静默对我而言是一件礼物,我太需要自己的空间。
如果不是简随云的死讯传来,那一段时间,我也许会快乐。
打电话来的人是我的母亲。当妈妈的人有一种过人的敏感,她们会在你无法知晓的地方洞察到什么。
“明儿,简随云出事了。”
“出事?”我不明白,想起他身体不太好,“病了?”
“不,听说是被人杀了。你要回来吗?”
回去??我的脑海中一片茫然,被人杀?那个与世无争的人物会与杀人这件事扯上关系?我不相信。
第二天我沐着冰一般的阳光去院里告假。
“一个朋友死了?”在领导的耳中,这样的理由简直荒诞到了可笑的地步。
可是我坚持着,我一定要回去。如果不走,我再见没有能看到他的机会。
没来得及和葛洋说这件事,我直接登上了回家的火车。
一路上,心态有些迷离。我还是不想信那件事,不相信那个人就这样从世界上消失了。
火车车箱在铁轨上敲击出沉闷的声响。夜行车,因为车箱中的光亮而使四周一片漆黑,只有偶尔出现的灯光点缀着象要吞噬什么的夜色。
我的耳边好象突然间出现了西班牙吉它繁杂而强烈的声响,一声声袭来,如同波浪一般。
就象命运的轮开始旋转。
清晨,我带着布满血丝的眼,站在自己最为熟悉的站台之上。
第五门  无可奈何之门
葛洋的生活习惯很乱,三餐不好好吃,睡觉的时间也不大定。他总是笑,说自己最好的习惯就是吃水果。和他住在一起的那段日子,水果成箱成箱地买回来放在客厅中,要吃的时候出门拿一个就是。
后来我买水果也成了习惯,一箱箱往家中拖,我没他吃得那么勤,常常是吃到一半就坏了不少,不得不扔掉。不知怎的,那习惯总也改不了,浪费还不说,屋子里长年有一种水果发酵的气味,同事有时会开玩笑,说:“陆明你在实习开水果铺吗?”我也只有笑。
从葛洋的屋子中搬出来,是从家中回来以后的事。
{无可奈何大约是在堕落的
欲求之中}
我回到家的时候,看到楼下聚集着大量的人群,大家都压低着声音说话,嗡嗡的。天气也十分阴沉,那灰色的人群让人有一种错觉,象是看到中世纪的油画。
我从人群中穿过,隐隐地似乎听到有人叫我,似乎有人想拉住我说什么。但我与外界之间象隔着一重看不见的膜,所有的感触都在头脑之外。我直直地向家中走去,没有泪水,也没表情,直到屋门打开时看到母亲的脸。
泪水就那样流下来,手中的包一下子跌落在地上。
“傻孩子。”母亲弯腰把行李包捡起来,“哭什么呢,各人有各人的命啊。”
“来吧,”她转身进屋,“我手头有单位发的购物券,下午给你买衣服去。”
我的世界那时才开始清明起来,走到屋中坐下,用手扶住了头,轻轻问:“是什么时候的事?”
母亲把包放好,坐在我对面,“就是给你打电话的前一天晚上。”
那时才知道,简随云死得很惨,身上被划了二十多道口子,失血过多而死。
“……知道是什么人做的吗?”
“怎么会知道,都不知道那孩子是什么时候回来的,看门的大爷早上打扫卫生时发现有血,这才叫保卫科的人打开门,开门才发现满屋子都是血,都成暗褐色的了,哪还有得救啊。那孩子的尸体就在门口,看样子是爬过来的,但是气力不够了。唉,隔壁的人这时候想起来,前一晚是听见好象有人叫救命,但以为是哪家的电视机,都没想到是这档子事……”
下午被母亲拉到商场中买衣服,阴沉的天气中没有一丝亮色。
商场中人来人往的,世界绝不会因为少了简随云而停止转动,包括我在内。陌生的人流滚动着,他们不知道世界的一角有人死去,有人会伤心,有人的生命会多出缺口。
忽然发现售货员用奇怪的眼神看我,这才感觉到脸上凉凉的,居然是泪水。
母亲沉重地笑了笑,“他的一个好友刚刚死去。”
每一个人都摆出了然的姿态,或多或少地挂上遗憾和沉痛的神情。
我忽然之间有一种想笑的冲动,他们哪里体会得到我的思念,我全部的心都被记忆中白色的身影占满。我的爱,我不敢承认的,深深爱着的人。
母亲忧虑地望着我。
我轻笑两声,在售货小姐的带领下去试衣服。我的身后,象隔断了另一个世界。
开追悼会的那天反而天晴。我惊奇地发现,追悼会的现场挤满了人。场面十分热闹,热闹得不象葬礼。
只有我的心是冷寂着的。
我见到他最后一面,火葬场的化妆十分可笑,为了掩盖青白色的皮肤,在他的脸上涂上了几乎是艳红色的胭脂,似乎忘记死者是一名男子。
简随云在火化的那一日,终于坠入凡尘,俗得不能再俗的化妆加上紧闭的双眼,完全不能相信和记忆中的他是同一个人。
哭泣声响起来,先是稀稀啦啦,后来有越来越多的人加入眼泪汪汪的行列。而我却再也哭不出来,只觉得心拧得连呼吸都困难,心中翻汹的感情不知是悲伤、失望还是愤怒。
心的一角有无法愈合的伤口,不停地流血。从身体到心理都近乎虚脱。
我从不知道简随云有这么多的朋友,每次见到他都是他一个人,我以为他生活在真空之中。现在才知道,我与他,世界从来没有重合过。我构造了一个童话空间,硬要把他做为主角。
有问题的,从来就不是他,是我。
我是个彻彻底底的同性恋者。
那一夜没有回家,在空旷的大街上转了又转,想哭,哭不出来,想放纵,竟无处放纵。
我的生活竟苍白如斯。
回到工作的城市时已是第四日清晨,我直接去了公司。
一天的忙碌加上积累的疲惫,我在家门口拿钥匙开门,连试了几次都找不到锁眼。
门忽然间在面前打开来,葛洋憔悴的脸出现在眼前。
我吓了一跳,“出什么事了?”
“你去哪儿了?”他的声音有些哑。
我苦笑着,没有答话,自顾自地进了自己的屋子。
没想到葛洋竟跟了进来。
“我很累。”我在床上躺下,下逐客令。
“你怎么了?”葛洋不放心。
“没事。”我挂着笑容,“家中有点事。”
“有事也要和我说一声,这几天把我急坏了。”葛洋急道。
“咦?为什么要告诉你?”我的心情很不好,天性中那几分刻薄便抬了头,“你以为你是谁啊。”
葛洋怔住,愣愣地在我房中站着。
我几乎用尽全身的气力才睁开眼睛,看到他的脸有些泛红,大概是气的。
我想笑,却哭了出来。
然后,便睡了过去。
{向无可奈何要求什么呢?
如果不是要求白日的来临
和又一天的来临}
明天是否会来临呢?
世界,总是个让人无可奈何的空间。
我过了一段糊里糊涂的日子。在醒来之后忘记了那天夜里发生的事情。
葛洋本来就不多话,那一段时间几乎就没开过口。他就算在屋中也只是急急地与我擦肩而过,不知在忙些什么。
我以为一切都是老样子,但随着城市中的酒吧越来越多,时不时去喝一杯,回家的时间也越来越晚。
我知道自己在堕落,但堕落的脚步快得无法抵挡。
那天酒醉,是葛洋到酒吧把我领回去。我把屋子中吐得一塌糊涂,他默默地拿了毛巾给我擦脸。
我吃吃地笑起来,“你真是个怪人。”
他奇怪地看我。
“对我这么好干什么,你要知道,我不是什么好人,我他妈的是同性恋。”我笑着,“真是,你这么帅的人,有没有兴趣试一试呢。”
葛洋变了脸色。
我大笑起来。
我不快乐,恶毒地希望所有的人都不快乐。
葛洋还是没开口,但也不再理我。他把地面打扫开净,把我一个人扔在客厅的沙发上。
我还在笑着,忽然间眼前出现了简随云淡淡的笑容。心中一惊,安静下来。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嘟囔着,一点一滴,酒入愁肠。
隔天,我看到脸色铁青的葛洋站在我的房门口。
“我知道了。”我推开他走出去,“我明天就搬。”
我说到做到,搬离了那间公寓。
两个人都不说话,葛洋冷冷地看着我,不知那目光是不屑还是恶心,我看起来都只是冷漠。我们象陌生人一般。
“我走了。”提着那箱书出门时,想到总不能就这么走,总算回头交待了一声。
葛洋并没有过来帮忙,他转身进了自己的屋子,关上门。
我叹了口气,转身走出。想了想,又拿起半个月的房钱,压在客厅的桌上。
所以,压根也不会想到他会来医院接我。
他走到床边,拿起我的行李。
我有些受宠若惊,连忙说:“我自己来。”
“什么自己来。”护士长没好气,“你以为你现在可以搬这么重的东西啊。小伙子,做人不要逞强。”
说着对葛洋说:“这边,这边,还有那个,他是重病号,别让他动手。”
我怔了怔,无奈地笑了。转过头,葛洋依旧沉默着,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就这么大包小包地出了医院。
葛洋领着我到一辆深绿色的小面包车前,把七七八八的东西都扔上去。
“咦?你买了车?”我有些吃惊。
“不,找朋友借的。”他象是不愿多说,让我上车,然后绕到前门,发动了车子。
“怎么会知道我住院的?”我讪讪的,想找个话题。
葛洋没有回答,良久,他突然说:“太不爱惜自己了。”
我怔了怔。
他轻轻地说:“陆明,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我犹豫了很久,还是选择了沉默。
为什么会这个样子?每一个夜中,梦境迷离。我不止一次看到一个人影拿着美工刀,狠狠地在简随云的身上划出血痕,我想呼叫,却如同哑了一般,整个身体都无法移动。
我知道自己是受那一次简随云没能参加全国美术展的影响,但人竟然无法控制自己的心绪,一次又一次,在惊呼中醒来,一身冷汗。
有一段日子,几乎不敢去睡,所以我才会逃开,逃离城市,逃离那冰冷的钢筋森林的网。
(缺失了第六重门,象是经水洗过的礁石,在斑驳中损失了点滴的记忆……)
第七门  光明之门
{光明,浩瀚的光明
人们一旦离事物稍远
还会更加分明}
葛洋把我送回家中。
我有些奇怪,毕竟有很久没有与他联系,他如何得知我现在的地址?
但是,两人之间,沉默已成了自然。我们都着意保持着彼此间的距离,所以没有问话,也没有回答。
阳光直直地落下来,映在人的脸上,投下奇怪的阴影。
葛洋让我在屋中坐着,帮我放好了东西,细细地把房间中的水电都查了查,这才说:“好好休息。”说着准备离开。
“喂,”我突然间开口说:“谢谢。”
葛洋看了我一眼,轻轻笑了笑,推门离去。
那笑容没有任何欢娱的意味,如此冷淡,仅仅只是维系着礼貌。
人生交错着,细密如织,最后被时光和错误一点点磨去,所剩下的,不过是礼貌而已。
“人是不可能互相理解的。”葛洋曾经说过这样的话,当时的我是把他当做笑话来听的,而他也笑,居然还解释,“没有人愿意花心力,更重要的是,没有人愿意让别人看穿自己。”
那是他难得地多讲话的时候,我呢,只是挂着笑脸听着。
那个笑脸,也不过是礼貌吧。
两人之间因为习惯于沉默,也就无法猜度对方的意思。
交浅言深,是最忌讳的事。
我无法叫住他,也许是并不想。我所需要的是独自的空间,如果不是这样,当年从葛洋处搬出来时就不会在难以负担的情况下一直独自租着一套屋子。
我们无法走入别人的世界,如同另一个人无法走入你的空间。其实,在社会的森林中,另一个是一类完全不同的动物,不可理喻。
后来在想,当年的简随云不就是如此吗?我因为无法理解,所以才会把他放到一个想象中的世界,而那个世界是我的,并不是他真正生存的地方。
在与人交往的世界中,我是个失败者。
{可能
光明属于
质朴
也属于并不张望
却向自己心底
注视自己的人}
出院后休息了一段。不工作拿工资的感觉十分美好,我果然是堕落。
无所事事地游荡,去书店搬了许多不知是什么东西的书回来,把屋子堆得乱七八糟。
那是一段绝对安静的时光,象是静止一样。不止一次,我希望生命是静止的,就象很久以前那部叫《土拔鼠日》的电影一样,日复一日过着同样的日子,也许不错。
那是电影,人的想象力并不象自己所以为的那样好,我们只能重复我们所知道的东西,那么就让他重复吧。
也许是过得太过平静,让我有一点害怕再次开始工作的日子。我忘记了外面世界的规则,重新适应光是想就觉得十分艰难。
但也没什么可艰难的,真正开始时,发现事情并不是按你所想的那样变化。第一天工作时,大家可能有些惊讶,渐渐地,新鲜感过去了,也就平和下来。不过,我一直没接到去工地的工作,天天坐在办公室中画图,计算参数,反而怀念与设总一起,潮湿而冰冷的日子。
人真是永不知足的动物。
打破平静的人还是葛洋,但事情的起因却是解卫东。
那天晚间葛洋突然打我的传呼机,说出了急事。
我犹豫着是不是该给他回电话,我可以说传呼机没电了,或者是人太吵没听到。
但是,现在我的世界那样安静,而传呼机也在响着。
要深吸一口气才有打电话的勇气。
葛洋却没有计较什么,第一句话就是“解卫东出事了。”
我怔住,过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
解卫东,好久没接触的名字,自从与葛洋住到一起后,就很少听到他的消息。
葛洋见我不答话,在电话的那一头犹疑地叫道:“陆明?你在听吗?”
“在。”我低声回答,“什么事?”
“他在医院呢,你去看看吧。”葛洋的声音有种无奈的憔悴。
“怎么了?”我这才诧异起来。
“我不知道。”
我心中一突,忽然间有种不好的预感,“你在哪儿?”
“在家。”
“你等着,我马上就来。”我抓起衣服冲出门去。
这时才发现当时搬得有多远,那时想,住得离他越远越好,不希望再有交会的机会。而现在,只能坐在的士车中苦笑。
越是急的时候,越是不顺利。夜里居然还堵起车来。我坐在司机旁边的座位上,呆呆地看着窗外的霓红闪烁,有种抽离的感觉。似乎一切的一切都是不真实的,包括二十多年的平凡岁月。
折腾到他家时已经很晚了。
“出了什么事?”我一进门就劈头盖脸地问。
“打架,被人捅了几刀。”葛洋垂着头。
我愣着,“打架?他?”
解卫军看起来可不是这样的人。
我一抬眼,发现葛洋脸上也是青一块紫一块,更是惊讶,“你也……”
他苦笑着点了点头。
“为了什么?”我不解。
“不为什么。”葛洋坐下,点起一支烟,“我们本来就这样。”
“本来?”
“原来你真的是什么都不知道。”他自嘲地笑了笑,“我还以卫军在骗我。”
“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现在没心情听他说那些故事,更重要的是出了什么事。
“我说了,两帮人打架,卫军被人捅了。现在在医院,但有警察守着,我没法去。”他平静地说:“所以把你找来,想让你去看一看情况。”
“哪家医院?什么病房?”我镇定地问。
葛洋怔了怔,呆呆地看了我一会儿,报出了医院与病房的名称。
我转身就向外走。
“喂,”他抓住我,“你真的去?”
“难道还有假的不成。”
“会有人问……”
“我知道如何回答。”我拍拍他的肩,“好好休息,等我的信。”
他笑了笑,因为脸上的肿块而有些扭曲,比哭还难看。
找到病房时已近深夜,果然有人上来询问。
我拿着早准备好的话搪塞,把那人绕得没了耐心。
他们本来追查的就是另一帮人,盘问了两句便放我进去,进去时还对我说:“你这朋友胆儿可够大,那帮人他也敢惹。”
我不知他们惹了什么样的人,进去时只看到解卫军的床边挂着三四只瓶子和一大袋血浆。
“没死算他命大。”问话的人感叹,“他要是能熬过今晚,就算捡回一条命。”
解一向是那种四处鲜灵活现的人,此时倒是安安静静地躺着,脸色看着和死人也相差无几。
我在医院守了一晚。
也许是前一段时间住院的原因,消毒水的气味竟让人觉得很是亲切。
其实在这世界上,大多数的人生于医院,死于医院。对于我们一生开始与结束的地方,往往到来时却怀着恐惧与厌恶的心境。
病房中时不时有人进出,没有人理会我,因为解卫军没什么反应,到后来也渐渐静了。
我伏在床边迷糊了一阵,忽然床动了一下。
睁开眼来,看到解紧皱着眉头,扭转着身子,眼看要拉坏打点滴的针管。
“医生!”我大叫,一面按住他,一面拉紧急情况的召唤灯。
穿着白衣的人涌进来,把我推到一边去,叫嚷着我似懂非懂的术语,急冲冲地进出。
我退到门外。
走廊中有人在焦急地踱着步子,看到我,在猛然间抬起头来,“医生……”
“啊,”那是个中年人,看起来已有半百的年纪,“对不起,看错了。”
他再次低下头去。
我静静地站着,过了很久他才再次抬起头来,苦笑着,“你是?”
我指了指解卫军的加急病房。
“哦。”他长叹一声,正想向我说什么,对面病房的门突然打开来。
他再也顾不得我,急忙赶过去,“医生!”
不一会儿,撕心裂肺的哭声毫无顾忌地响起来。
医生摇着头,从我的身边离去。
盖着白布的小车从里面推出来,从一头隐约可看到纯黑的发。
还年轻着呢,也许是他的儿子或女儿吧。中年丧子,是人生最痛。
我忽然间想起来,简随云不是死在医院呢,也没有人会为他如此痛哭。在寂寞中生存,从寂寞中死去,不止是人生,也是我们的世界。
从某种角度而言,父母早逝,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背负着的性命除了自己之外还有别人的份量,有时也会令人不快的。
就在我的胡思乱想的时候,解卫军房中已安静下来。
医生护士纷纷踏着疲惫的步履出来。
“怎么样?”我也急冲冲地跑上去问。
“没事了,真是,凌晨这一会儿,最容易死人了。唉。”
我的一颗心落了地,进去看了看,解卫军已经安稳地睡过去。
终于开始觉得累和饿,我到医院门口给葛洋打电话。
“他没事了。”
电话的那一头也松了一口气,低低地说了声“谢谢。”
黎明啊,紫色的黎明,有人死去,而另一些人从死亡线上挣扎着又站了起来。
那阳光朝下来,迷惑着我的眼睛。
{正是在光明之中
一样简单的东西
把我从自我解脱}
日子缓慢地就过去了,我依旧不明白葛洋与解卫军在干些什么,但葛洋常常会来,解卫军也来过两次,但不知是什么原因,象是无法自由自在地相处。
那天葛洋坐到很晚,走的时候突然说:“搬回来住吧,要不多费钱。”
我笑了,摇摇头。
我们是不同的人,在不同的世界中坐着,如果不是偶然的机会走到一起,可能永远没有相交的点。
他叹了口气,扔给我一个信封,“解卫军说给你。”
我怔了怔,打开信封,居然是一次出去玩时的相片,有我,有解卫军,居然还有简随云。
就这么坐着,眼泪直直地流下来,竟不知要擦去。
原以为我不会再哭了。
而屋子的另一头,葛洋静静地站着,象是世界都静立着。
我们需要一张门,去沟通彼此的世界。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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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ira 【回复】 2016-12-10 21:52:45

感动,马克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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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作品:学院自选集
  • 状态:连载中
  • 类型:专题档-专题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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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16-12-10 13:33:20
  • 作者有话说:

    自选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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