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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华

Synopsis

by napoleon [同人][SD]

第一章

 

  “我们虽说是人却又是机器,要说是机器却也是人。即便每天十四,五个钟头被当机器一样使唤,可还是有血有肉的人。”这就是罢工工人领袖在H钢铁厂罢工开始大会上演讲的开场白。

  这次H钢铁厂带头闹起来罢工的工人是个叫赤木的青年人,本来老家在青山,是佃农家里的三儿子,因为上过一年中学又参加过村子里的“青年讲习所”被推举当了H钢铁厂工友会的领袖。他说起话来颇有些见识,常常能一语就切中要害。仙道一边听着这个身材高大,皮肤黝黑的工人滔滔不绝的讲工作的辛苦,工资的微薄,生活的困苦,一边用钢笔在采访用手册上认真地记录下来。

    “人一进了工厂做了工人,是用机器来生产出东西来么?不是的,是机器使唤人。尤其在流水线上更要打起精神来,紧跟上机器,一个不小心就是大事故。十几天前,阿伴爹胸口插透一根钢筋,是因为他的技术不好干活不利落么?不是的,那还不是因为他值了夜班又紧跟着上白班,两天没怎么睡觉,太累了么。”赤木说到这里,仙道注意到他的眼圈有点泛红,声音也微微颤抖,“机器没日没夜地开动还会故障,把人像机器一样使用还不让休息,这不是太过分了么?可是阿伴爹是因为疏忽了休息才死的吗?不说工厂总是催人加班。米价越来越贵,工钱却不涨,如果不没白没黑的干,又怎么能养活一家老小呢?”

  仙道注意到赤木每说到自己一个观点前,都要先提出一个问题请工人们思考,然后再层层分析,最后再讲出自己的回答。因此讲演虽然内容不少,可却井井有条令人信服。赤木说话速度不快,声音也不高,仿佛并没有太多的情感,甚至可说是淡淡的诉说着这些工人们习以为常,在仙道听来却是惊人地糟糕的现状。不过在他淡淡地诉说的背后,仙道却感觉到了一股子力量,就好像无形的压力积聚在地壳下,不知道何时就要引起大地震一样,赤木的言语中也有能够引发地震的能量。这种隐秘的,犯禁的,燃烧着熊熊的青春之火的能量吸引着仙道,他贪婪得把每一个吸进耳中的要点都记录在手册上。

    H钢铁厂的罢工是从三天前开始的。昨天早晨仙道一接到来工厂采访的任务就收拾了简单的行李,买了一张二等车厢的票坐最快的火车到了熊本。由于到达H市天色已晚,他就在工厂街的一家小旅馆暂且栖身,准备转天一早再去了解情况。

  听旅馆的老板娘也是唯一的服务员说,要知道H钢铁厂开工了没有,只要望一望天空就行。平时别说是工厂街,就是H市也像浸在墨汁里一样,泡在从H钢铁厂的大烟囱中冒出的滚滚黑烟中。接着她像是要给仙道作个示范似的向天空瞥了一眼,“已经淡了不少了,不奇怪嘛高炉都灭了二天了,这次可折腾得真厉害。”

  “汽车!来汽车啦!”

  “汽车前面还有警察哪!”

  靠近轧钢车间门口的听众中间突然发出了这样的呼喊,人们的注意力立即从演讲人赤木身上移开,纷纷往门口张望。仙道也挤出了车间,被人流拥着往工厂门口走去。

  汽车响着刺耳的警笛开了过来,八名警察排成两列,在汽车前面跑着开道。仙道周围的工人立即活跃了起来,拥挤着,叫嚷着,许多人都要尽力冲到前面去倒像是去看什么热闹。

  总管理处的红砖大楼前,辟有可以望见钢厂厂区的广场。楼前的停车道上铺着碎鹅卵石。从人称“北门”的上班检查口到总管理处修有一条长三百多米的通道。原来它只有三米多宽,是为了便于长官(H钢铁厂是官营工厂故而负责人称长官)乘坐人力车而修的,日俄战争以后时兴汽车,又加宽到五米。警察手按警刀柄,呼哧呼哧地吐着白气跑在前面,汽车随后缓缓驶来。

    聚集在北门的工人们动摇了,波及到仙道这儿。警察见工人有些退缩,就越发得意,双腿跑得更快,脚跟几乎踢到自己的屁股。汽车也盛气凌人地长鸣喇叭。

    “不要听他的!别答理警察!”

    仙道突然听到身边响起这么一个洪亮的声音,他下意识地一回头,正和这个高喊口号的人打了个照面。他认识这个人。就昨天晚上,在旅馆食堂吃饭的时候,此人还和仙道打过照面。他穿着一件手肘磨损较重的西装,头发梳得光滑可鉴,皮肤黝黑,似乎是个在外地出差的业务员。今天在这里他却披着蓑衣,脚踏胶鞋,一副“力工”的打扮。虽然印象和昨天判若两人,可仙道却记住了他眼睛下面,和男子气颇重的五官颇不相称的一粒“美人痣”。而对方显然也认出了仙道,竟然在罢工骚乱现场遇到了有过一面之缘的人,他显得有点吃惊,但随即就又变得从容起来,冲仙道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

    汽车终于分开人群在总管理处门口前停下来,下车的却不是长官。

    “是下山科长!”

    这个名字,仙道很耳生。在来H钢铁厂前,他也做了一些背景情报的准备,但这个名字却没有见过。

    科长一下汽车,警察就立即给他围起一道人墙。科长正正帽子摆摆架势,走进了正门。忽然警察和随后撵上去的那副“力工”的人厮打起来,守卫也从楼内跑出来加入了混战。只见“力工”打扮的人陷入了重围,警察们的白手套不停地上下翻飞。有同志挨揍了!一时间,工人们不知所措,只是呆呆地望着。仙道站的地方离那个“力工”被打的地方较远,可他也专著地望着那个人团,心中涌起一种有如电影中武打达到高潮而解说和乐曲却嘎然而止的那种焦躁感。

  这反常的沉闷,终于被打破了,站在比仙道还靠后面的一个人抛出了一块矿石。这块矿石,别说砸到管理处大楼,就连在前门扭打着的那伙人也没扔到,仅仅落在了工人们中间。可是这小矿石却带来了一呼百应的效果,马上就有许许多多的矿石,石子,一齐飞向前门。工人们连续几天的焦急和忐忑,随着这场石子的暴雨,宣泄了出来。人们愤怒地呼喊:

  “砸呀!”

  “扔呀!”

  “长官滚出来!”

  “打死他!”

  包围圈崩溃了,警察和守卫慌忙地逃进了总管理处。门前只剩下了“力工”打扮的那个与仙道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个人,石子都落到他的身上。

  “冲进去!”又有人喊,但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短木棍,石头子在空中一通乱飞,结果也仅仅是把面向工人的窗户玻璃砸了个稀烂。不多时,讲演又开始了。不知道从哪儿抬来的一张木桌放在正门前面,站在木桌上的不是赤木,而是另一个更加年轻的工人,对群众大声喊话。因为距离远仙道这边的工人听不清,都纷纷向前涌,仙道也就趁便挤到了那个“力工”打扮的人身边。

  他的样子狼狈极了。蓑衣早就被剥去,露出下面的土黄色的粗布短褂也撕破了好几处,有的撕破的地方还渗着血丝。额头被石头砍中,破了个口子,他正用手捂着,因此脸上的表情仙道并看不清楚。不知道他现在是懊恼自己多事,还是气愤工人丢石子没有准头呢。仙道忍着笑,掏出放在上衣口袋里烫得方方正正的米黄色带格子的手绢来,“喏,给你。”他说着就递给这“力工”。力工抬起头来,瞥了仙道一眼,礼貌地露出一丝笑容,摇了摇头。仙道见状干脆自己拿着手绢,压在了他头上,“不要客气,我送你回去,我们在一所旅馆吧。”他这才发觉虽然这人长得极魁梧,可竟然还比自己略微矮些,因此按住他头上的伤口仙道毫不费力。

  “快走吧。”仙道催促着受了伤的“力工”,对方却显得十分犹豫,一再回头望向演说的中心——也就是那个木桌上站着的青年。

  “快走吧。”仙道看他不动步子,就又重复了一遍,“你受了伤留在这里也没用啦,明天再来吧。罢工一定会坚持到明天的。”

  “力工”显然是受到了仙道最后一句话的鼓励,微微地点了点头,就把胳膊整个搭在仙道的肩膀上,晃晃悠悠好像喝醉了一样,让仙道比他架出了人群。走了十几分钟,两人走到了通勤检查口。工厂平时这里只有两个守卫负责检查进出工人,可是今天还多站着一个紧握警刀刀柄的警察。仙道露出了胳膊上戴的采访许可用的袖标,又解释说这个可怜的力工因为不原意一起罢工而被打伤了。结果警察不但通情达理地让两个人通过,还出乎意料地用辱骂罢工工人的方式对“力工”的遭遇表示了一番同情,要知道如果是平时无论是警察还是守卫,他们是最为欺侮和鄙视按天给工钱的这些临时雇来的“力工”的。和警察交涉大概有五分钟,但从始至终“力工”也没说一句话。

  出了工厂大门,仙道觉得有点不痛快。

  “我说了这么多,你也应该搭个腔呀。”

  可是好像把身体的一半重量都交给了仙道的这个“力工”却依旧沉默着,眉头皱成了个“川”字。仙道心想他肯定是身上疼得厉害吧。

  仙道叫了人力车把人拉回了旅店,又叫老板娘拿了酒,给他清洗伤口。这个男子真是有一幅堪任“力工”的好身板,从臂膀到胸口都是钢铁般结实的肌肉。大概是经常赤着上身工作,男子上身的肌肤颜色较深,好像麦茶的棕黄色。仙道拿酒给他擦伤口的时候,男子一直紧咬着嘴角忍着痛,等到收拾完了伤口,他才用沙哑的声音轻声说了声:“谢谢”。

  因为这短短的一声道谢,从H厂门口开始便郁积在仙道心中的不痛快,竟然消失个无影无踪。仙道亲切地对男人笑了笑,“没什么。我是每日新闻的记者,鄙姓仙道,东京人。您呢?”

  “我叫牧绅一。”男人简单地回答了问题,却让仙道心里一震。怎么?原来这个五大三粗的壮汉竟然是牧绅一么。仙道不由得赶紧拉住了男人的手,那是一双干燥粗糙的大手。“在《麦收》周刊上发表小说的那位牧先生,就是您?”男人见仙道知道自己,也没有惊讶,只是露出了些许笑容,又点了点头。

  “我非常喜欢您的作品,没想到竟然在这里遇到您。”仙道马上兴奋的说,让牧绅一不得不示意他要低声一点。“那这次您是来H厂取材来的?”

  “也可以这么说。”

  “啊,太好了,以后能和您一起工作,我真是太荣幸了。”

  “怎么样,我们这就去喝一杯?”

  牧绅一委婉地拒绝了仙道的邀请,靠在窗户边,有点担心的往向厂区的方向。仙道想他大概还在担心罢工的事情吧。

   

 

    吃过晚饭以后,有几个客人来找牧神一。仙道的房间就在作家牧神一的隔壁,所以隔着薄薄的廉价纸隔板,可以听见两三个人低声讨论着什么事情。因为喝了几杯烧酒,仙道枕在枕头上,虽然没有睡着但意识已经开始有点模糊了,更兼那几个客人估计是刻意地压低了声音,所以他们所说的内容仙道并听不清。大约到11点左右,喝了酒而觉得十分干渴,老板娘提前在客房里预备的茶又已喝干,仙道只好自己起来,想到厨房找些水。走廊里很黑,仙道又是睡眼朦胧的,慢吞吞地正顺着楼梯往下蹭,“砰”地他的前胸就撞上了似乎是什么人的后脑勺。

    “小心点!”与此同时,被撞到的那人粗鲁地嘟囔了一声,又一边嘴里继续嘟囔着什么,一边弯下腰像是找什么的样子,可是因为太黑,那人只是在楼梯上下摸索。被声音吵醒的老板娘这时候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盏昏暗的煤油灯。“什么事,什么事”地问着,走到楼梯下。仙道把空了的茶壶给了老板娘,就为被他撞掉了东西的人举高了煤油灯。

    “有了!”找东西的人是个二十岁上下的青年人,长得帅气得好像电影演员,穿得却像是H厂的正式工人:洗得泛白的蓝工作服,为了赶时髦还戴了一顶鸭舌帽,他兴奋地叫了一声,从楼梯木板边拣起了一封信——贴着邮票,信封上还大大地写着个女子的名字。青年人把信小心的塞进怀里,像是谁在追赶他一样快步走出了旅馆。给仙道送水的老板娘看到了这副光景,咂了咂嘴,“肯定是闹恋爱啦”。

  诚然,年轻人连夜写好给女人的信,等不及天亮就要放进邮筒里去,这样让任何人见了都一定觉得是害了相思病的征候。可现在因为知道了楼上住着在左翼杂志上发表关于农民运动作品的作家牧绅一,仙道就揣摸刚才跑出去的那个青年大概是“那种人”。“那种人”单身一个人住,经常专门从事活动也没有一个“正经的工作”,每天不是伏案写字,就是接待操全国各地口音的客人,这就很容易遭到房东和邻居的怀疑,被举报给宪兵。另外,写好了传单或者给上级的报告,交给其他同志之前,如果被随时会从街角走出来要求搜身的特高(即特别高等警察)发现,那就糟糕了。所以文件是务必要做一番掩饰,封在信封里,再往信封上写上个女人的名字,装成情书的样子这是很常用的手法。特高即使怀疑,大多也不愿意冒着激怒对方的危险拆开信,而且青年人身上带一封情书也是极常见的,一一检查简直不可能。

 

 

  转天的晚报上,报道了警察局逮捕了几个罢工的“祸首”。十几个人的照片,好像游行一样被并排放在第一版。仙道果然发现了在走廊上撞到的那个青年,虽然小小的照片委实不好辨认,但那个青年花花公子般的帅气端正的面容却是少见的,以致在一排土里土气的工人代表中间格外醒目。

 

 

第二章

 

 

  牧绅一在昨天晚上和藤真约定好的小酒馆等了有半个钟头。这酒馆就在H厂通向电车道的路上,是很窄的小道上的一间破旧的木板屋,对面可以看到高架电车的路基。三点不到起床,摸着黑到工厂上了早班,又忍着困加了中班的工人,常常会到这个小酒馆来喝上一杯掺了水的劣酒。牧绅一也装做工人的样子,要了酒在酒店的角落里等着藤真来汇报罢工的情况。

    藤真是一个性格开朗,待人亲切,完全让人无法讨厌的同志。可是牧绅一总觉得对他有那么点不放心,藤真对自己那股能温暖人心的热乎劲儿中似乎有些令人不安,不祥的杂质存在。昨天晚上牧绅一一点都没有料到藤真会突然跑来找自己——为了防止有事情的时候互相牵连,上下级之间一般并不知道对方的住处,接头都是在外边公共场所暗地里进行的,即使在一个工厂工作也要把对方当做不认识的陌生人。藤真却屡屡犯规,不但肆无忌惮地和化装成力工的牧绅一打招呼,晚上还到他投宿的旅店商量传单的事情。牧绅一扳起来脸来对他发脾气,可他却笑嘻嘻地说“别发这么大的火嘛,我也是希望罢工能坚持下去才不得已来找你的。”对这样的人,牧绅一也惟有报之以苦笑了。

  另外还有一件令人担心的事:那个从东京来的叫仙道的记者不知道是什么来历。不错,他知道《麦收》这样出版不多的左翼杂志,也看过自己鼓舞农民运动的小说,好像是同情“这一边”的人。但是牧绅一也清楚,搞自己这样的工作的不到万不得已的时绝不能依靠别人的“同情”,如果不是出于对事业的理解,没有肯为之献身的觉悟,那么单单凭借一点点“同情”是很难立场坚定的。另外,牧绅一也知道,敌人——那些警察和特务,也时常装扮成同情者,刺探情报或者对组织进行破坏。

  牧绅一的身份已经被那个记者知道了,这还不要紧,作为小说家取材是非常常见的。但是听说昨天晚上在楼梯上藤真也被他撞见了。到底是自己和藤真的谈话被隔壁的仙道听到了,因此被监视了呢?还是仅仅是个巧合呢?牧绅一有点担心。这种情况以前他也遇到过,每当遇到这样的情他就不禁要想当初要是不把藤真吸收进来就好了。

    不过,藤真也是有别人没有的长处的。尤其在一些轻工业部门的工厂里活动的时候,这种长处更是明显。轻工业部门本来女工就多,现在战争期间,男人不少都入伍了,工厂更是增加了女工的人数。女工们从早晨八点起,一直干到晚上九点才下工,赚的工钱还不到男工的三分之一,因为六点吃晚饭占去二十到三十分钟,厂子里就要从夜班工资里扣钱。为了这点微薄的工资,女工们的精力已经被榨干了,哪里还有时间在下工后谈恋爱,看电影。所以长得仪表堂堂,风流潇洒的藤真,以他真诚热情的个性自然很快就能得到厂里女工的青睐。藤真是东京下町人,说话动听俏皮,女工们都愿意和他一起在收工以后去夜食店聊聊天,藤真也就利用这个机会了解女工们思想的动向,把资本家剥削工人的花招戳穿,把她们的思想带到正确的方向上去。女工们也因为看出藤真“有可能是那种人”,而格外对他亲近。就是不识字的女工,也愿意帮他把传单放在肚脐底下偷偷带进工厂——通勤口的门卫似乎还没有无耻到连那里都要检查的地步。所以尽管厂卫愤怒的没收传单,特高逮捕保存传单的人,结果工厂里的传单还是源源不绝。

 

 

  酒已经都喝完了,一个小时过去藤真还没有来,牧绅一知道肯定是哪里出问题了。虽然以前他也曾经迟到过,但藤真并不是迟到一个小时这种离谱的人。他突然觉得一种强烈的不安全感,让他呼吸困难,膝盖发软。虽然也有“预备线”以防发生不测,但牧绅一还是非常的焦虑,急切地想打听到藤真的消息。像他们从事这种工作的人,只能依靠自己的同志逃避特务和他们眼线的监视,秘密进行活动,所以一旦失去了同志就觉得很无助。可这里是熊本,牧绅一对H厂的情况还很不熟悉,工友会的同志他只认识几个人,而且并不知道如何找他们——以前这些联系工作都是藤真做的。惟今之计就只能联络“预备线”——可是自己这么沉不住气,会不会暴露自己也牵连同志呢,牧绅一就又有点犹豫了。最后他还是决定先观望一天,因为也有可能藤真是被别的什么事情绊住了。

  走出小酒店,在第二根电线杆底下,站着一个便衣的特高。他正往小酒馆这边张望,却故意做出好像并不往这边望的别扭样子。牧绅一一面提高警惕,一面用眼角留意那个特高,显出一副什么都无所谓的疲倦神态,慢腾腾地迈开八字步走过他的身侧。

 

 

  牧绅一慢慢地往旅馆走,一边考虑如果需要换个住处在熊本还有哪里比较安全,不知不觉就走进了商店街。离小旅店只有一个十字路口之隔,他在香烟摊停下来,买了一包“敷岛香烟”,点上支烟,趁这个机会观察了一下旅店门口有没有可疑的人——如果自己的身份和住处被泄露,那特务一定会埋伏在附近等待他自投罗网的。

  

    太阳释放着今天他最后一点热力,在西方的天空烤红了几片云彩。开着一两间生意半死不活的杂货铺、酒铺、裁缝店、小旅馆的商店街笼罩橙色的光线里,萧条中倒有几分印象派西洋画的美感。此刻各家各户已经开始做晚饭,街上并没有几个行人,整日乱跑的孩子也被母亲一个个叫回了家。

    牧绅一略感有些安心,“大概不会有什么事情吧”他想,吸了半只烟就掐灭了,准备回旅馆吃了饭再洗上个澡,好好休息一下。可他刚走没有两步,胳膊就被人使劲一拉,拽进了旁边的小巷。他以为是遇到了埋伏着的别人,惊讶抬头,却发现是那个令他担心的记者仙道彰。

    “什么也别说,快跟我来。”仙道一字一字的严肃地对他说,脸色有点可怕,与以前牧绅一所感觉到的那个总是面露天真笑容的,爽直纯真的青年印象不同,今天的他给人一种不容拒绝的压力。牧绅一知道在离开以后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了,而且此时此刻他也奇妙的觉得这个青年很值得信任。

  牧绅一表示了解的点了点头,和仙道一前一后,顺着小巷子走了十分钟左右,就来到一条较宽的路上叫了辆小汽车。

  “到W街,五毛钱!”

  司机这么说着,惊奇地看了牧绅一一眼。他才忽然注意到自己为了和藤真接头而化妆成工人,身上穿着的制服和小汽车是很不相称的。

  仙道显然此时也发现了这个问题,他立即把自己的半大衣脱下来让阿牧穿在外面。到了W街,仙道尽量让汽车在一个角落停了下来,两个人下了汽车又立即上了电车。坐在电车里,仙道还是对牧绅一不发一语地坐在他旁边,牧绅一摸摸质地柔软的大衣下襟,又看到自己脚上的胶鞋,不禁对这样莫名的局面感到有点焦虑。

  牧绅一突然注意到自己斜对面坐着的一个好像穿银行职员似的西装的男人,正在看今天的晚报,正对着他的第一版的当中有一条“搜捕H钢铁厂赤化分子”的标题,底下还有一些照片,但因为太小,牧绅一无法确定里面有没有藤真。望了好几眼,更别提看清报道的本文,结果只能使他更加坐立不安而已。

  以前,藤真曾经和他半开玩笑的说:“如果万一被捕,肯定能坚持三天一个字都不说。”但牧绅一没有把握藤真是否能遵守自己的诺言。阿牧至今还没有被捕过,但他知道有几个被抓住当天就拷打致死的同志,也知道几个因为实在忍受不住说出了联系人以及地址的人,甚至也有就此自暴自弃地变节的人。

 

 

  “到了。”

  当电车到了S町,仙道叫牧绅一和自己下了车。这里是高级商业区,有银行、高级餐厅、电影院、剧院等等。仙道带他走进了一所西洋式的高级饭店,他似乎已经订好了房间,服务员直接带他们到了二楼的套间。等服务员走了,仙道从西装内侧的口袋里拿出了被叠成半张手绢大小的今天的晚报,递给牧绅一,“藤真被逮捕了,牧先生你最好马上跟我离开熊本,刚才因为警察已经在你的房间里埋伏好了,我只能这才出来偷偷的截住你把你带到这里来。事先没有和你解释,对不起。”

  牧绅一赶忙拿过来那张晚报,找到在电车上怎么也看不清楚的那则报道,果然今天一早因为送传单的事情被发现藤真从工厂被捆走了,可是他竟然这么快就说出了自己,这使牧绅一觉得很愤怒,而对解救了自己的仙道则是既感激又觉得很惊讶。

  “那么,您是……?”能做到这个地步,他相信眼前的这个人肯定不仅仅是东京某报社的记者那么简单。

  “是自己人。”

  也许是因为顺利到达了预定好的饭店松了口气的关系,仙道又恢复了脸上惯常洋溢的那种轻松的笑容。

  “详细的情况路上再说,您穿多少号的鞋子?我现在就去买。西装的话就穿我的吧。如果有票,我们今天晚上就走,最晚坐明天中午的车。”

  “去哪里?”牧绅一还惦记着罢工,他不想离开熊本,可是他也知道H市恐怕是暂时要离开了。

  “去东京。”仙道简短地回答完,便匆匆出了门,连借牧绅一的大衣也忘记穿上,就又走进暮冬的寒风中去了。

 

 

第三章

 

 

    流川从文件中抬起头来,揉着因为案牍工作而僵硬的脖子,看了一眼自己的怀表——下午五点了。因为还有个重要的约会,他决定今天就工作到这里了。把文书放进保险柜后,流川从衣架上拿下自己的大衣,他边穿大衣边向窗外望了一下:从早晨就开始下的雨还没有停,这是东京冬季特有的,脏兮兮粘糊糊,没完没了的冬雨。他顺手把一把黑色的大伞夹在了胳膊底下。

    因为对方要求秘密见面,流川并没有开课里的汽车,而是打电话雇了一辆。汽车司机殷勤的打着自己的伞接他上车,但风雨里还是淋了一脖子的水珠,等到车子里坐定,他下意识地开始搓起手来——流川是萨摩出身,到现在还不适应东京的气候,一到冬天就指尖发木。

    “切,这么娇弱还当警察么。”如果被看到,次长在心情不好的时候,肯定要如此讽刺一句。不过假若碰巧他心情很好,甚至还会脱下自己的羊皮手套给流川戴在手上。流川虽然心里觉得只要不是向西伯利亚行军,戴手套就是一种软弱的体现,可他并没有说出来过这个想法。

    约定好见面的地点是芝浦,临东京湾的一家中华料理餐馆。在餐馆玄关说出次长的名字后,老板娘立即亲自把流川领到一间窗户正对着海湾的房间。“这是本店景色最好的包间,是要提前好几天预定。”脸上扑着厚厚白粉的老板娘一边殷勤地这么说,一边打量着流川露出若有所悟的神情——流川酸溜溜地想:她一定是以为这个我是来和年长的有夫之妇秘密约会的,可惜特意准备了风景这么好的房间准备共进晚餐,要见的人却没来,而来了别的代理人,不知道这位女士会作何感想。

    走进房间所见的是一位中年妇人,看到流川进来,立即就从座位上站起身来。她年纪四十上下,但身材玉立修长,鹅蛋脸扑了香粉后在灯光下洁白得仿佛闪着莹光,眼睛亦大而清澈。头发乌黑浓密,梳得光滑可鉴地盘成岛田髻,穿的是一件颇华丽的小袖,两袖和下襟上染有日本三景的图案,真是既艳丽又让人觉得威风凛凛。

    见到来的是个不认识的人,她愣了一下,流川赶紧解释道:“次长正好有重要的工作,所以让我来了,鄙姓流川。”

    听了流川这么说,那位妇人脸上闪过一丝失望的神色,但马上又露出了微笑,亲切地说:“让您在百忙之中冒雨前来,真是对不起。啊,快请坐。”

  “哪里,您言重了。”讲完照例寒暄,流川落座后气氛不禁有些尴尬。“您……”

  “今天能见到您,我就放心了。”片刻之后,女人的突然开口令流川有些惊讶。

  “那孩子一直很孤僻。”女人也许是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低着头用似乎也扑了白粉似的,荧洁无比的指尖无意识地抚弄着雕有花纹的木筷,“他能有您这样的朋友,我觉得很高兴。”

  流川有点惶恐,他和次长的关系,似乎并没有达到眼前这个女人所想象的地步。

  “……您说哪儿的话,我才是……”

  “那孩子的事情,还请您多费心。”妇人抬起头,微微地向流川鞠了个躬。忙着还礼的流川虽然心中充满了疑问,却也无法直接问出“您和次长是什么关系。”

 

 

      牧绅一和仙道还是赶上了去东京的最后一班车,可惜是慢车,大概因为最后一班,他们坐的二等车厢空荡荡的。为了御寒,仙道从站台的小卖店买了一瓶劣质洋酒,他坐在木头车椅上,没有杯子,干脆就着瓶子一点点的喝。本来他劝牧绅一也一起喝点儿,牧却拒绝了。

      窗外什么也看不到,仅仅是一片黑暗的田地与黑暗的天空,偶尔能看到一两点农家的灯光,好像漂浮在暗夜的大海上随时都有可能被狂风吹熄,被巨浪吞没的点点渔火。靠窗子坐的是牧,他望着窗外一动也不动,皱紧的眉头和严肃的表情被昏黄的车灯映在车窗玻璃上。

  “哎,我说……”

  “这样的事情什么人都可能遇到,你能安全离开就不错啦。”

  坐在旁边的仙道大概觉得实在难以忍受这种沉默紧张的气氛,开口开始安慰起牧绅一来。但牧绅一此刻却并不是为罢工的前途担心,而是在自责:自己为什么不更多地了解一下情况,就这么随便跟着一个“不十分可靠的人”离开了战斗的前线。为什么这次,自己竟然一遇到危险,就变得这么慌张无措。为什么对藤真,不能更严格地要求他,让他注意自己的安全。

    像他们这样的人,几乎周围全是敌人。即使仅仅提几个敏感的字眼,也立即会遭到反诘:“怎么,你也是幸德传次郎(注)一伙的吧?”在警察和特高的“工作簿”下,一般市民都变得日益驯服了,而且为了赏金十分乐意报告“可疑分子”。从“能解决日本一切问题”的战争的前线传来的胜利消息,甚至也让工人和农民开天辟第一次觉得自己也成为了“天皇陛下的臣民”,也“为战争出了份力”,而兴奋不已。在这样的恶劣的环境里,斗争是困难的。在这样的条件下,很多人被捕了,还有人远遁外国,有的人干脆放弃了工作或干脆背叛了。留下来继续斗争的人,也不得不失常自问“大概明天就要被捕了吧”。不,可怕的不是被捕,已经把自己的一切都献给了党的人早就有为它牺牲的准备,可怕是从此至少四年无法工作,这么一想不免觉得有些害怕。

    牧曾经和一个很要好的同志打赌“五年不被捕”,结果就在来熊本的前两个星期,那个同志入狱了。牧现在回想起来,这个好友被捕大概对自己心理的影响还是很大的。结果产生的胆怯和动摇,反而让他陷入了目前这样危险的境地。

 

   “我说……你倒是说点什么吧”仙道带着一股酒气,突然把头凑过来,吓了牧绅一一跳,“我早说了吧,我不是什么可疑的人,是自己人。”似乎是借着酒劲,仙道粗暴的硬把牧绅一仍然望向窗外的头转过来面向自己,盯着他这么说。

    “这么说反而可疑了。”不擅长和人对视的阿牧,看着仙道微微苦笑了一下。

    “切,你这难道不叫关门主义么?”对于知道“关门主义”这个专有名词,而且还能“恰当”地使用,显然让仙道觉得很得意,他继续炫耀似的说:“我在朝鲜参加过你们的组织的。”

    “你去过朝鲜?”

    “因为是某名门大人的婚外子,从小就没有出生登记,连小学都上不了。母亲死了就被寄养在他朝鲜的穷亲戚家里,因此回到日后后很长时间大家都嘲笑我的大陆口音。”

    牧绅一知道的确有一些同志在朝鲜从事活动,他们不但发动工人进行罢工和暴动,甚至有些时候还把工会斗争与反对当局争取独立结合,因此争取了很多朝鲜工人的支持。其实无论是在本土,还是在大陆,比日本工人受压迫受剥削还深,过着更加悲惨的生活的,都是朝鲜工人。以熊本县的H工厂为例,最辛苦,肮脏的工作交给那些按天雇来的朝鲜力工。他们没有明天还有工作的保障,也没有得到今天的工资的保障,因为工厂可以随时解雇他们并且把他们的工资是交给日本人包工头的。朝鲜工人不能住在城市里,而是在河边一类的荒地上搭简陋的帐篷;日常生活也受倍受歧视。因为他们被压迫得狠,反抗的要求也就格外强烈,实际上,就是在日本本土,那些挑起罢工浪潮的人往往不是日本工人而是朝鲜工人。

    “我就是在哪里知道的世界上还有这么种主义”仙道突然压低了声音,“所以回来以后,我一直在寻找你们。”牧觉得,他的声音恳切真挚。

 

 

注:幸德传次郎 即幸德秋水的本名  社会主义者(1871-1911)创立平民社,报纸《平民新闻》,平民社解散后渡美,回国后转向无政府主义。被日本政府指为刺杀明治天皇的大逆事件的主谋,被判处死刑。著作有《社会主义神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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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作品:学院自选集
  • 状态:连载中
  • 类型:专题档-专题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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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16-12-10 11:22:07
  • 作者有话说:

    自选作品集。

确 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