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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与钟

Synopsis

by cantarella [原创][小说]

Vol.1 那个冬夜,一个旅人

 

 

1231日下午黄昏时候,毫无预兆地,下起了雪。

C市是个潮湿温文的南方城市,对于常年生活在这里的人来说,下雪时那种惊喜雀跃的心情,长在北国的人永远体会不到,即使那些雪花细小得如同盐粒,沾到皮肤上不过一点轻微凉意。

一诺捧着杯子站在窗边,看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们掩饰不住的喜悦:拎着大购物袋的主妇们,穿着鲜亮活泼的年轻情侣们,急匆匆赶着回家的上班族们,还有尖叫奔跑着的孩子们。冬日天黑得早,六点一过,路灯已经亮了,玻璃窗上结薄薄一层霜,街道上路灯的光线被晕成一团团的,从屋子里看,有种意外的温馨感。法国梧桐空荡繁复的枝桠将灯光切割得支离破碎,细碎的雪花从暗蓝的空中慢慢飘荡下来,在地面只留下湿润的水迹。

行人渐渐少起来,左邻右舍的店铺也开始纷纷打烊。附近的店主们路过一诺的窗前,大多停下来寒暄一二,一诺知道他们接下来的安排——要回家与亲人一起吃团圆饭的,要与朋友聚会的,要和情人一起观看跨年演出的,甚至要立刻飞往另一个城市迎接新年的。

 

一诺在窗前与每一个熟人微笑告别,直到附近只有自己还没打烊为止。他离开窗户,重新开始烧一壶水,并把唱机里的黑胶从斯特劳斯换成胡桃夹子。相比对施特劳斯式世俗欢乐的迷恋,一诺更喜欢柴可夫斯基那种时而深沉如生活,时而轻柔如童话的风格。就像他的画,有些时候杂乱堆叠、设色暗淡,隐晦得像咒语,有些时候又清新明朗,甚至有一段时间他心情大好,还专门为安徒生童话画过一整套插图。

花之圆舞曲的旋律轻快地在不大的房间里盘旋,一诺抱着手臂一边跟着轻哼,一边等待壶嘴发出愉快的哨声,以便让自己喝上一杯滚烫的茶。医生寄的包裹下午按时送到了,是英国最好的红茶,另按惯例附有照片和明信片——伦敦眼巍巍矗立,医生身边那个漂亮恋人笑颜如花——身处幸福的人总是恨不得全世界知晓。一诺笑骂了一句重色轻友,顺手把照片明信片一起钉在墙上。两年来医生追着他的恋人满世界乱跑,寄来的照片和明信片快要钉满一面墙。

大概也没有什么客人会上门了,一诺对自己说,人们会去更时髦、更热闹或更温馨的地方,他们需要相聚,需要亲吻和拥抱,需要温暖,而不是Exsit这间在寂静的背街上,小而冷清的咖啡馆。

心之所安是吾乡,人人皆有归处。

其实并不是无处可去,一诺可以回自己的公寓红酒电影打发时间,可以去参加沈绎家那个名流聚集的新年party,可以去任何一个他想去的地方,哪怕当医生的电灯泡。

他哪里也不想去,婉拒一切邀约,今天夜里,他是Exsit的主人,也是唯一的客人。

水壶尖锐的笛声响起时,和雪一样出人意料的,门上铃铛也响了一声,一个女人推门进来。

陌生的年轻女子,薄削短发下露出晶亮耳坠,宝蓝色大衣衬出肤如凝脂,明明不是常客,却轻车熟路地把手里鲜红的长柄伞插进门后的伞桶,然后抬头对一诺笑了一笑。

一诺对她回以笑容,他确信她是第一次来的客人,却奇妙的似曾相识。

“其实我已经打烊了,不过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请您喝茶怎么样?朋友刚刚寄来的Harney&Sons。”

她表示同意,径自找了个位置坐下。一诺拆开茶叶罐,从柜子拿出茶具,沈绎送的礼物,全套仿十九世纪中国风潮的青花Wedgewood,多少隆重了点。也许自己在心底里感谢她适时的出现,固守在原地太久的人,其实很期盼那个冬夜里,忽然到来的旅人。

他慢慢地放茶叶,注水,看着手表上秒针一格一格跳动,全程背对着那位陌生女客,居然也不急不躁,心神宁静。

终于,深琥珀色液体注入白瓷杯底,白烟袅袅而上,薄荷的凛冽与巧克力的甜腻混在红茶清香中,两个人都不由自主深吸一口气。

“真是好茶呢。”

“谢谢,久等了,请用。”

她点点头,却指着墙上挂着的画:“那幅画,是您画的吗?”

那幅画上,全是白色的花,玫瑰、蔷薇、茉莉、山茶、玉兰、百合、海芋、橙花、堇、薄雪草、波斯菊……中间隐约是张少女的脸庞,有双灿如星子的眼睛。

一诺小小吃了一惊,却微笑着反问:“您为什么这么认为?”

“如果我说是女人的直觉,您信吗?”她用一只手托着腮,直直地看着一诺,忽然噗嗤一笑,“现在我确信了。”

一诺替她的杯子斟上茶:“您很敏锐。”

她低头笑笑,言语间有点微不可闻的苦涩:“其实我并不敏锐。如果我曾经足够敏锐的话,也许今时今日,我不会在这里喝您这杯茶。”

“谁没有一点后悔的事呢。您要加点糖吗?”

“不,谢谢。”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各自喝杯里的茶。

“真是好茶。”她放下杯子,看了眼手表,“还有三个小时今年就过去了,您不再出门了吗?或者回家?”

“我原本准备在这里消磨掉今年最后的时光。”

“那我们可以聊聊天,如果我不会使您厌烦的话。”

“我的荣幸。”

“你真好。”她微妙地把敬语换作朋友的称呼,“收留了我这个无家可归的人,请叫我Youki。”

Youki……?”

“我的朋友送我的名字。”

“因为藤田嗣治的缘故吗?”

“啊呀,你知道。不愧是画画的人。”

一诺看着她,画画的人对美一向敏感,而Youki确实是个美人,雪肤花貌,秋水照人,当得起Youki的昵称。

“你爱她吗?”她没头没脑地问。

“什么?”

“你爱她吗?”Youki再问了一次,她指指那幅画,“那些花,花语几乎都是纯洁,或者爱慕,或者美好,还有思念。你失去她了吗?”

一诺看着她,她很敏锐,是的,敏锐的女人,他最不擅长应对的那种敏锐女人。

“是的。”

“对不起。”Youki大概没想到他回答得如此干脆,“我很抱歉。”

一诺笑了笑作为回答。

Youki,你跳舞吗?芭蕾舞者?”

“啊?”

“你走路的姿势……对我来说,这个特征很明显。”

“曾经是,现在不跳了,不……应该说,我已经跳不了了。”

“啊……抱歉。”现在倒换一诺道歉。

“用你的话来说,谁没有一点后悔的事的,谁没有一点遗憾呢。遗憾过后,才看到生活究竟是个什么样子的。”

“你看到了生活的样子吗?”

Youki指指茶杯:“就像这样啊,一茶一饭罢了,偶尔能用上好茶具喝上好的茶,就是锦上添花的乐趣。我们遗憾的那些,不过是茶杯中倒映出的月亮捧不到自己手中。”

“你是个哲学家呢。”

Youki摇头苦笑:“不,我只是在那个时候……想通了而已。”

 

一诺沉默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把话题继续下去。许多年来他一直觉得倾诉是件无意义的事,每个人的生命轨迹都只不过在交错而不是同行,他的遭遇和痛苦谁可以真正理解?谁都不能。他看待得堪比性命的人和事,对他人而言也许不过一个名字,一种指代。倾诉了又能怎样?他被告知的依然不过是往事不可追。只有沉默,仅仅沉默,试图让时间本身去修复、淡忘,或者埋葬。只不过他所经历的生命还不够长久,时间还未在其中起到它应起的作用。

可如果倾诉本身,就是修复的方法呢?医生似乎这样反驳过他的疑问。

一瞬间他忽然想到命运,冬夜的旅人寻求生命中的某个庇护所,同样也带来改变他人命运的线索。

Youki端着茶杯,袅袅热气让她的脸看起来有些飘渺,她静静地想了半刻:“不如,你给我讲讲那幅画吧。”

“那幅画的故事,与那副画有关的,你的故事。”

 

 

Vol.2 Each man kills the thing he love

 

很多人大概都有过这样的经历:某一天,你和某个素不相识的人一面之缘,你们不知道彼此的过去,将来擦肩而过也未必再相识,但你们今朝以某种东西为媒介促膝长谈,将自己心底藏得最深的故事化作他人过耳即忘的一段谈资。你们是彼此活生生的树洞,秘密一旦宣泄于口就不再是秘密,但故事不被传扬又怎能称其为故事?然而又正因它是故事,故事二字本身就代表着虚构的真实和隐藏的秘密,所以你可以抛下包袱,告诉萍水相逢的那个人某个没有准确时间没有真实人物仅仅只是可能发生过甚至都不够真实的故事,半带忏悔,半带解脱。

请给我讲一个故事。陌生人这样说。

对一个心中埋葬着往事的人来说,这大概是世上最无法抗拒的诱惑。

 

“那幅画,喜欢它和讨厌它的人泾渭分明,喜欢它的人说我笔法严谨、精雕细琢,不喜欢的说我毫无主见、主题浅薄。我画过很多,也卖掉过很多画,但这一幅无论如何我不会卖掉,这幅画在完成前就已经有主人了。

Youki,你的名字我立刻能说出来历,并不只是因为我是学画的人,而是因为这幅画的主人,跟你有同样的昵称。

“她是芭蕾系的学生,常来我们系做模特。她很漂亮,所以我们管她叫瑶姬,也就是Youki,藤田嗣治给金发碧眼的法国女友起的东方名字。

“我那时有一个小圈子的朋友,喔,不是我那个系的同学,学医的学建筑的学历史的学植物的学什么的都有,假日时大家会徒步去登山。不,那并不是一个轻松的爱好,很累,风餐露宿,日晒雨淋,而且可能有危险。如今回想起来,我们那时候都是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傻瓜,以为征服了一座山就能证明什么,似乎人生可以靠着这么强硬的态度,靠着一往无前的意志碾平一切障碍。我们看原版的凯鲁亚克和兰波,崇拜切格瓦拉,一首接一首唱Bob Dylan的歌,现在都依然让人侧目,而在当年,呵,你不知道那有多另类时髦。那时候我们被告知,身体和心总需要有一个在路上,可很多年后我们却知道,不论怎样上路,不论走得多漫长,都不过为求一个归处,或者,必然有一个归处,才敢于上路。

“瑶姬跟着我们。虽然我们欢迎圈子里有漂亮的女性,但并不表示我们愿意带着她去那些荒郊野外。我们因为学业关系多少都有野外露宿的经验,而一个跳舞的纤细娇弱的女孩子跟着我们毕竟是不方便的。所以我的朋友们都反对,从最稳重严谨的那个的到平日里最轻佻的那个,一致投了反对票。

“你是跳舞的女孩子,你知道对你们来说身体是多么的重要,所有力量和伤病都必须耗费在练习室和舞台上,而不是无谓地抛弃在荒山野岭。但瑶姬求我帮她说话,她求了我很久,最后我同意了,而且一个个说服了我的朋友们。

“她爱我,她只想和我在一起。如果我想去征服一座山,她想做见证者;如果我想去看世间繁华,她想看同样的东西。仅此而已。

“知道吗,Youki,那是我最幸福的年岁。有肆无忌惮的青春,有情投意合的朋友,有倾心相待的恋人。在流星雨下接吻或是裹在一条毯子里迎接日出,小说家们能想到的最浪漫的场景我们都感受过,那些星星、云海、朝阳落日、风花雪月美丽得不可方物,我的姑娘也美丽得不可方物。有时想想,只有时间在那时终止,世界在那时毁灭,也许才能成就一个圆满的故事。”

他跟瑶姬求婚是在一颗春天的石榴树下,满树红花开得仿佛火把。瑶姬戴上戒指的时候满眼泪水,他却想起了石榴花的传说。

弗蕾亚流着眼泪走过万水千山寻找她的爱人,最后他们重逢在石榴树下。

“你问我后来吗?

“后来我们无可免俗地相互撕扯,耗尽对方的耐心与温柔,因为彼此折磨而痛苦,因为相爱而双倍痛苦。再后来我们分离。

“你看,无论多么纯粹真挚不食烟火的爱情,终究是要堕入尘埃的。

“最后留下的就只有这幅画了。”

 

那幅画是他答应画给瑶姬的,作为她22岁的生日礼物,作为爱她的证明。只不过待他真正完成时,那幅画成为了一份纪念,一份回忆,一份忏悔。

瑶姬喜欢白色,喜欢花,所以他画了很多白色的花,所有他能想到的足够美好的白花:玫瑰、铃兰、百合、白丁香、满天星、风信子、海芋、白山茶、薄雪草、小苍兰、木槿、昙花、茉莉、波斯菊、蔷薇、睡莲、橙花、玉兰……线条如穆夏一般清晰柔和。然而本应是穿旧的白衣般温暖的色调,最后却如冰雪筑成,白到幽幽泛出蓝。花朵簇拥着瑶姬的脸,庄严如雪花石膏雕刻的女神,肌肤最深处透出一丝淡薄的血色,紧抿了嘴唇,微昂起头,晶石一样闪耀的冷漠眸子,居高临下地注视观看的人。

瑶姬支起下巴的左手上,还戴着他送的那枚细细的镶柘榴石的戒指——他那时买不起更好的求婚戒指——黯淡得毫无宝石的璀璨之气。而指尖,却夹着唯一一朵不是白色的花,一朵黑色曼陀罗,一朵代表着无间之爱与复仇的花。

 

茶壶已经半空了,一诺去续了点热水,重新把唱针拨到开始。Youki一直安静地看着他,神色平和。一诺对她心生感激,她并没有试图表达言不由衷的惋惜或者同情,她似乎真的把他只言片语的往事当做一个故事,认真听完,而后缄默不语。

“抱歉。”一诺说,“不是什么旷世爱情,只是个俗丽的故事。”

Youki的指尖敲了敲杯壁,指甲与上好骨瓷发出悦耳的撞击声,“后来你爱上过别人吗?”

“爱过,很多。”一诺替她续满茶水,“曾经我身边从不缺女孩,大多漂亮鲜嫩。至少我觉得我是爱着她们的,不论我和她们的交往有多短,或者有多深,不论是一夜还是一年,不论有没有肌肤相亲。你大概会说这是风流浪子的狡辩之词,不,我并未逢场作戏,并未欺瞒她们,也从未想从她们身上攫取过什么。我和她们在一起是愉快的,因此对获得的愉快回报以温柔。我自问与她们的交往并不因为寂寞或者情欲,我没有禁锢我的感情,而我对待每一段交往都是忠诚的。”

“她们却永远不是你的瑶姬。”

“我爱着瑶姬的时候,以为她就是全世界。但我们分手后,这个世界不是也还继续转动着吗?”

Youki看着他,认真地说:“抱歉,我要妄自下一个论断。

“她走以后,你再也没有爱上过人,至少你每一次试图爱上谁时,都会想起她。你留着这幅画,因为你爱她,因为你觉得她恨你,因为你不知道你因为爱她而失去了爱别人的能力。

The man had killed the thing he loved. And so he had to die.

 

 

Vol.3 Déjà - vu

 

一诺想,自己此时的情绪很奇怪。

没有被误解的愤怒,没有被戳中的心虚,没有被点透的了悟。平静,太过平静,一时间毫无波澜,仿佛被论断的那个人根本不是自己。

他甚至漠然地想着:那句诗,后面是什么?

喔,Yet each man kills the thing he loves.

再后面呢?是否还有这么一句?

For each man kills the thing he loves,

Yet each man does not die.

于是他笑了笑,轻轻摇摇头。

“我爱过瑶姬,我也爱上过其他姑娘,并没有什么不相容之处。”

 

Youki忽然变得很认真:“那么你能告诉我,你们说过再见吗?你们怎样告别?”她看着一诺慢慢放下手中的茶杯,交握起十指,不由得叹了口气。

“抱歉,别生气。”

“……我并没有。”

“不要试图哄骗一个曾经以跳舞为追求的女人,她们靠对肢体的控制和感知为生。你难道以为她们花在练功房里的漫长青春只是为了学习把脚尖踮起来吗?你以为那些跳跃和旋转只是按照舞谱上的制式按部就班完成吗?你知道在那个舞台上,我们每一个步子,每一次举手投足,连指尖的位置都是计以毫厘的精确吗?但即使如此,我们也并不是提线木偶,毫厘之间的差别,需要自己一遍一遍地揣摩,所有的时光都耗费在这之上,慢慢牺牲掉生活的其他可能……”

她猛地停下,自失一笑。

“我自己激动了。”

一诺垂下眼睛:“……类似的话,瑶姬也说过。”

他没有看Youki,但感觉得到Youki看着他,用审视般的眼光。

良久,他听见她轻轻说:“你看,你都无法骗过萍水相逢的我,又怎么能骗过你的瑶姬。”

抬头时看见Youki的目光落在照片墙上。墙上是Exsit的主人与友人们的照片,多是医生和他的提琴手恋人,还有沈绎沈离、颜真颜语、明玕、修予、顾繁、小停、兰泽、茗雅,甚至有许尧和何汶的结婚照,医生也没有试图剪掉同为伴郎和巽站在一起的越云深。各种毫无阴霾的面孔,即使生活曾经狠狠折磨每个人。

“那里没有你的照片吧,也没有你与任何人的合影。可你把瑶姬的画像挂在这里,你的朋友们也任由你这样做——你当真以为你也骗过了他们吗?”

唱机里还放着胡桃夹子,正到了第二幕的六首嬉游曲之一,名为中国舞曲的轻快调子,像两只小鸟在枝桠间跳跃着啾啾对话。

“我很喜欢胡桃夹子。”Youki说,毫不在意地换了话题,“以前我跳舞的时候,最喜欢演出季跳这一出了。但C市永远都只排天鹅湖的剧目,一年又一年,一年复一年的,也不知道是不怕观众会审美疲劳,还是根本看不起这里观众的审美。

“特别是第二幕,多棒的童话,到一座糖果做的宫殿,那些巧克力、糖豆和奶油蛋糕精灵们跳着甜蜜的舞蹈迎接你,你和一位英俊王子共舞一曲,那支舞既是你们的婚礼也是你爱上他的开始。我跳克拉拉的时候,总是想着,她那么单纯,甚至都不知如何才能把自己的美丽淋漓尽致地释放出来,她又天真又惴惴不安,她刚刚开始学会爱人就隐隐感觉爱人可能会离她远去,她根本不了解爱情但又一眼看到了爱情光芒上的黑子。这些欢乐的舞蹈都是为她准备的,他们都想安抚她,她却一直挥之不去那点困惑。直至在爱人膝上沉睡,她才放任自己不再不安。

“看,连童话对爱情都有一丝质疑,谁会真的相信毫不纠结的一往情深。”

她悠悠然说完,安静了一会儿,忽然又突兀地问,

“你想跳支舞吗?”

 

“跳舞?”

“对啊,马上就是花之圆舞曲了,不想跳支舞吗? ”

“好啊。”

一诺去把唱机声音开大了点,他们站到吧台前那块稍微开阔的地方,挪开高脚凳,好歹有了三四平米的空间。

“ 还是有点窄,我们大概没法跳出让裙子盘旋成一朵花的效果。”

“没关系,我们又不是在黑池跳舞。”

他搂住Youki的腰,女孩子的额头差不多能靠在他的肩窝。合适的高度,一诺想,和瑶姬差不多,转转视线就能对视,稍一低头就能亲吻,拥抱的时候姿势也不用特意调整,且都有着一张精致面孔,以及跳舞的女孩子那种蕴含了力量的轻盈瘦削,除了……

瑶姬有一头流水般的长发。和她跳舞时发梢总是细细密密地扫过手背,一曲终了时,她喜欢向后弯下腰去,腰肢柔软得不可思议,一直弯到长发几乎全铺到地上,并在一诺拉她起来时咯咯笑个不停。那通常又是一次缠绵亲吻的开始。

 而现在跟他跳舞的女孩子,短发薄削,眼中神色孤独,仿佛要与全世界划清界限。

所以他明白这不是他的瑶姬,即使她们太相似,甚至有同样的名字。

她不是瑶姬,更像是,他自己。

明明拥有能被千万人宠爱的能力,却自我放逐于世——真是奢侈的浪费。

乐曲辉煌的前奏响起,他们开始移动步子。一诺不记得自己到底有多久没和女孩子跳过舞了,好在步伐不太生疏,或者Youki太过反客为主,几乎要罔顾原本的节奏,执拗地把步伐和节奏都调整为自己的。

窄小的空间确实也容不得他们跟着乐曲本身越来越快的节奏,这种微微踩错点的步子其实刚刚好。

"你知道吗?我看过真正的瑶姬,藤田嗣治的那位。”Youki说,“在画布上,仪态万千地躺在床上,又平和又诱惑。藤田叫她雪天使,给她起流传于世的名字,画她美丽的身体画了一幅又一幅,可所有人第一时间想起的却不是她,而是那位蒙巴纳斯女王。”

“因为他对吉吉一见钟情。你没发现吗?他画瑶姬时很少用正面,瑶姬不是闭着眼就是看向一边。而吉吉,他画的吉吉,肆无忌惮地侧躺在那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观众,那简直都不敢称为诱惑。蒙巴纳斯的女王用身体和爱情君临着蒙巴纳斯,她正在检阅臣服于她的臣民们。对藤田来说,瑶姬是他的女人,比别的模特们更亲密一点,而不是他的缪斯。”

“那你为什么要管你的姑娘叫瑶姬?”

“因为我想拥有她。不想她成为那个过分自由,永远让人抓不住的吉吉。”一诺不自觉地露出一点笑容,“你呢?”

Youki也笑了:“因为我被抛弃了,被我爱着的舞蹈,和那个爱着吉吉又得不到她的人。”

 

他们加快了步子跟上最后的节拍,在乐音戛然而止的那一瞬,Youki向后弯下腰去,弯得很低,被她带着向前倾的一诺恍惚地觉得自己又看到铺满一地的水一样的长发。但他把女孩子拉起来的时候,不再有笑声和亲吻,Youki默然地抱住了他。他不确定她是否哭了,但右肩感到了一点湿意。

“我终于无法跳舞的时候,才发现我生活中的一切都是因为跳舞而存在的,我的时间、朋友、我想爱的那个人,还有……这个名字。

“而我见到你,我才知道,瑶姬是真的被爱着的,即使她永远成不了藤田真正的缪斯,即使她被抛弃,依然有人因为爱她而忘记了爱情本身。”

一诺回抱住她。

“瑶姬当然是被爱着的,她没有成为藤田的缪斯,却是德斯诺斯永远的梦中的影子。

Youki,我和瑶姬,我们没有真正告别过。我们是不告而别。我们为了自己抛弃彼此,当时决裂得斩钉截铁。可是时光流逝之后,看向过去的眼睛总是蒙着一层温情的纱。

“时间会改变很多东西,最容易改变的无非心与记忆,它能让瑶姬变成吉吉,也会让藤田变成德斯诺斯。”

 

我们的回忆会装饰我们的生命至少三十年,我想要回到年轻的时候,回到你身边,满怀着爱和力量。*

 

Youki,没关系。就当是新年祝福吧,这世上会有一个人,或者很多人爱你的,爱你名字底下那个真正的你。”

女孩子抬起脸,瞳孔里映出灯光。然后她轻轻吻了他。

一诺没有拒绝,女孩子的唇如此柔软甜美。他也没有试图加深这个吻,尽管他已经许久没有好好吻过人了。

墙上古老的布谷钟开始咕咕作响,十二声之后,一年过去了,一年到来了。

“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瑶姬,你真的相信旷世爱情吗?”

“不,我们不需要旷世爱情,它已经是一个巨大的坟墓了。”

“瑶姬,你为何而来。”

“为了和你告别。”

 

*来自德斯诺斯在集中营写给瑶姬的信

 

 

Vol.4  新年快乐

 

他希望睡去,长夜已过半,他需要休息,需要有力量去迎接天明,去迎接欢笑,去迎接爱和希望。她已经来告过别了,她知道他在等待那个告别,执拗地一等数年。他闭上眼,世界陷入一片寂静,听得到雪花落地的声音。

后来他在黑暗中醒来,厚实的窗帘缝中透出缕缕阳光,沙发很软和,暖气也足,这一夜睡眠几乎没有任何不适。推开盖在身上的外套,起身拉开窗帘,明亮到晃眼的阳光猝不及防,11日早已到来。

于是他拨了一个电话给医生,那边接起电话极不情愿地压低了声音说:“新年快乐啊一诺,东西收到了吧,干嘛非要给我打越洋电话很贵的,要祝福我发个E-mail短信或者随便什么不好吗?巽明天还有演出呢我不想吵到他……”

一诺打断那边的絮絮叨叨:“澄川,瑶姬来过了。”

一时间电话里只有电流的细细滋啦声,医生好像被那寥寥几个字噎住了,半晌才说:“一诺,我马上给你打过来,等我一下。”

几分钟后电话铃重新响起,那边大概换了个房间,声音也大了些,劈头就说:“我给沈绎打了电话,他马上过来看看你。你在Exsit吧?不要动,等他过来。”

他对朋友的过度反应轻轻笑了笑:“我没事。”

“一诺我早就叫你去找个热闹的地方待着,喝喝酒跳跳舞,说不定还能遇到个合心的漂亮姑娘,结果你非要在我家小店子里跨年,那地方可是背街,半夜了鬼都不会从那里路过。”

“澄川我没有幻觉。”

那边静了一会儿,医生似乎叹了口气,换上工作的态度:“好吧,来给我说说你昨晚的奇遇吧。”

发生在自己身上能印入记忆的故事与人说起来通常只需三言两语,个人的体验无法分享,缺乏真正的共鸣,能描述的过程就会简洁无比。

医生一直安静地听,没有试图提问或打断他。直到最后才问了句,

“那么你们好好告别了吗?”

“是的。”

 

这时窗外响起轮胎与地面尖锐的摩擦声,一诺往外看了一眼,华丽得有点招摇的车子,在这背街上特别打眼。

“沈绎来了。”

“唔。”医生无可无不可地应道,“那我就挂了。至少以我获得的这点寥寥无几的信息来看,我得祝贺你。祝你新年快乐,钟一诺。”

“新年快乐,越澄川。”

“喔对了,沈绎可能有点激动,你别在意。再见。”

随着挂断电话的声音,几乎是冲进店里的那个男人身上还残留着昨夜欢庆的影子,礼服依旧穿着,酒精和香水的气息萦绕四周,拉松的领结和扯开的衣领间,一诺发誓他瞥见一点可疑的艳丽红痕。

“怎么回事!”他对一诺大喊,甚至有点气急败坏,“你又在发什么疯!”

“我没疯。”一诺安静地回答他,“澄川那家伙怎么对你说的?”

“说你半夜给他打电话,声称小络来找过你!”

沈络,瑶姬,他的恋人也是最好朋友的妹妹。他们分手直至永别那段时间彼此并不觉亏欠,反而是这个当兄长的人始终对他怀着一点愧疚。

当年沈绎就对他说过,她是我妹妹,我无法指责她的选择,但为了你自己好,我希望你忘记你爱过她。

“澄川在伦敦,他的半夜就是刚才。我没有发疯,我并没说‘小络来过了’,我说的是‘瑶姬来过了’。”

“不一样吗!?”

“好了,安静点。要喝杯茶吗?”

他自顾自地去烧水泡茶,等茶泡好时,朋友也平静了许多。

于是他又一次讲述了昨晚的故事。

沈绎听完沉默了好一阵,然后说:“Youki,瑶姬,这可不是大街上随处可见的昵称。昨晚那姑娘告诉过你她的真名吗?”

 

一诺说了一个名字,Youki的真名,她在离开时告诉了他。她说,请不要再叫我Youki

终有一天他会画一幅画来纪念这一夜,画她离去的背影。

她离开时天仍在下雪,细小雪粒飞舞如尘埃,路灯昏暗的光笼着层淡薄雾气,地面湿漉漉的,鞋子踩上去发出咯吱的声音,很远的地方似乎有人在放焰火,跳到最高到那颗星星炸开成一霎而过的花。夜已深,却依旧挣扎着不肯寂静无声。

她在这样的夜里独自离去,没有迟疑也没有回头。一诺目送她离开,他们本就只是一个冬夜里偶然相见的陌生人,分享了一份温暖与些许秘密,而后分道扬镳。或许他们在这个夜晚做出了什么选择和决定,但那与彼此并无关联。

他只是觉得她离去时有异样美丽的背影,宝蓝大衣鲜红雨伞,在暗夜里鲜艳得刺疼眼底的颜色,身形挺拔,纤细小腿踏出有节奏的步子,坚定地消失在街道尽头。

告别需要这样的美丽来作为终结。

他说,再见,Youki,瑶姬。

 

沈绎念了一遍那个名字,短促地笑了声,一诺从中听出了丝极淡但没有掩饰的恶意。

“昨天我在party上听人说,越云深最近订了婚,未婚妻曾是C市芭蕾舞团首席。”

“啊?但她并没有戴……”一诺截住自己的话,“好吧,越云深居然要用结婚来绑住一个人。真可怜,她大概还没发觉自己已经得到了想要的东西。”

“我倒是乐意见到某人着急上火。”

一诺笑出声:“你还是不原谅他吗?连澄川提起他哥哥都不那么咬牙切齿了。”

“小络的意外确实不是他的错,这么多年过去我想也不能对他太苛求。但我讨厌他这件事还能持续很长一段时间。”

“可是我一直很羡慕他,羡慕又嫉妒。当年他见过瑶姬最后一面,现在他足够幸运能爱上另一个人。”

“一诺……”

“我一直用忘记来逃避爱她,又用爱她来逃避自己,再用自我逃避来惩罚所有她爱的人。”

是啊,人总为自己所欺,囿于自己的世界中毫无意义地自伤自怜。不放下就无法往前走,道理谁都明白,可谁都知道没那么容易做到。

“一直以来,沈绎,对不起。”

沈绎摇摇头:“不,你没有对不起我。但我很高兴,你可以试着不再让小络成为你的执念。”

“瑶姬跟我告过别了。”

“那不是你的瑶姬。”

“那又如何?”他轻声反问,“她永远是我放在心里的那个人,她只是欠了我一个告别而已。”

他给自己添了点茶,骨瓷杯子妥帖地握在手心,比温暖更烫一点的温度从掌心薄薄的皮肤渗透进五脏六腑。

“今天是新年,我有权得到一件弥补孤独的礼物,不管是抚慰还是祝福,即使我并不知道将来如何,我是否也有足够的运气去爱上另一个人。”

他看着窗外灰中带蓝的天空,横在玻璃窗上方的树枝上,融化的雪一滴一滴往下淌,树下大概正下着一场小小的雨,光线甚至刺眼,空气却比昨天冷得多。而杯子里温暖的水流过喉咙,一诺惬意地吁了口气。

“一夜美梦,不是吗?”他看着同伴微笑,眼睛里没有惆怅遗憾或者悲伤,清亮得如同雪水洗过的天空。

 

“新年快乐。祝你,祝所有人。”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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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作品:学院自选集
  • 状态:连载中
  • 类型:专题档-专题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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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16-12-10 09:42:25
  • 作者有话说:

    自选作品集。

确 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