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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希波吕忒(青版)(下)

Synopsis

作者:青铮


昨日的女王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一会儿,希波吕忒从疲倦的洪流中隐约地辨认出一些东西,神殿的穹顶,清晨的微光,尼索的手臂和声音,那声音仿佛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温柔而缥缈:“我知道你是不会轻易被昏迷攫取的,所以让我给你讲一会儿故事吧,那是即使你的耳目再广,也永远不会了解的事实的真相。”
渐渐地,尼索的声音变得温暖和清晰起来,她说:“我要快一些了,要在很短的时间里告诉你所有的事情,也并不是太容易。”
于是尼索,或者说希波茜柏利,开始讲她的故事——

“我的名字叫作希波茜柏利,我是少数知道自己父亲的阿玛宗人,我的父亲是雷姆诺斯的国王托阿斯。我相信我的母亲是爱他的,在我很小的时候母亲就死了,我觉得她一直在为不得不离开我的父亲而悲伤。我的一个姐姐疯了,因为她生了一个儿子,按照阿玛宗人的习惯,她把他淹死了;我的另一个姐姐跟一个希腊人走了,据说也得到了很悲惨的下场。所以,你看,我的孩子,失去所有亲人的并不只有你一个。
“因为亲人们的不幸,我开始怀疑阿玛宗的风俗,就像很多年轻的阿玛宗人一样。我不知道我们为什么要像这样生活,为什么要放弃那些对女人而言如此重要的东西。我想,如果我成为女王,我要使我的族人、我的姐妹都得到被世俗和人性认可的幸福,我不要她们强悍而坚毅,我不要她们英勇善战,我只要她们幸福。如果这样的幸福要用武力来达到和守护,就让我成为最强的那一个。
“但我并不相信这样的幸福需要武力。我存着一种特别单纯的念头,以为我们应该和那些强盛的城邦及伟大的家族联姻,来改变阿玛宗人的生活方式。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如果当年的我有你一半聪明,就会知道这种想法是多么愚蠢。无论我们和异族人之间的仇恨从何而来,都不是简单的方法可以改变的。而阿玛宗人也只能在这样的仇恨中生存下去,任何试图改变的做法,都会带来不可预料的不幸的结果。当我稍微表现出一点软弱与和解的姿态时,异族人的进攻就像潮水一样涌来。
“就这样我们陷入了战争,漫长的、残酷的,消磨了我所有理想和信念的战争,尼密阿人来袭的时候,我发现我们已经到了毁灭的边缘。如果我不想让阿玛宗灭亡,就只有归降。
“尼密阿国王倒是只要一样东西,那就是我。于是我把自己献给了他,成了他的俘虏。
“决定投降的时候我哭了,我对着我所有的战士痛哭,我请求她们的原谅——不,我不请求她们的原谅,我知道我是不可原谅的。我只是请求她们活下去,无论要面对怎样的耻辱和苦难也要活下去,即使被蹂躏、被奴役,也要活下去,只要还有一个阿玛宗人活着,阿玛宗就不会灭亡,总有一天能够复兴。
“到那时我才深深地懂得,有一种东西比个人的幸福更重要,那就是一族的生存和尊严。我对着战神像发誓,如果我能够活着回到阿玛宗,如果我能够看到阿玛宗的复兴,我一定摒弃一切个人的欲望和幸福,建立一个强有力的英雄的国度。
“就这样我成了尼密阿的女奴,国王莱喀古特对我的宠爱超过了世俗所许可的极限,他把全世界的珍宝捧到我面前,用最奢华舒适的生活,以及火一样的情欲与力量来驯服我,但我不爱他。他甚至无视尼密阿的习俗,要让我成为他的王后,我仍然不爱他。所有的尼密阿人都反对他,他们绝不允许一个异族的俘虏成为他们的王后,他则为了我与全族为敌,但我并不支持他,只是冷眼看他在个人的爱情和国王的责任间苦恼着。
“可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实际上已经感动了。因为我也曾是一个王,我也曾痛苦地想要在幸福与责任中找到平衡,结果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既然我已经不能带给我的族人幸福,既然我已经被命运抛到了这样一个角落里,至少我还可以让这个人幸福,这个如此爱我的人,以及,他的孩子。
“为了生他的孩子我几乎死去,女儿的出生彻底改变了我,或者说我绝望了。我以为我已经忘记了阿玛宗,忘记了自己以往的人生,从此就在尼密阿的王宫中,作为一个得宠的女奴过完我的人生。
“然而阿尔艾尔拉来了,她来要那条象征女王权利的腰带。那一刻我忽然醒了,从一场漫长、温柔而苦闷的梦里惊醒了,所有的往事汹涌而来,我以为我已经忘记了,实际上从来不曾忘记。我记得战场上我的战士的尸体,我记得最后一刻火光照亮的王宫广场,我记得站在我面前那个瘦小的孩子满眼的泪水——她就是阿尔艾尔拉。我记得我曾经是女王,有我的矛、我的刀、我的弓箭和盾牌、尊严和骄傲。我跪在那孩子面前,为她系上女王的腰带,我知道,这里诞生的不仅是新的女王,也是真正的我。我以前的人生结束了,那个叫作希波茜柏利的天真软弱的女人已经死去,我要去履行我当年的誓言,永远放弃一切属于自己的东西,无论是爱情还是孩子,欲望还是名誉,我毁掉了自己的容貌,从那时起,我就成了尼索。
“关于希波茜柏利的故事是我讲给你们的,我给了她最悲惨最耻辱的下场,告诫阿玛宗人不要再被世俗的感情和幸福所迷惑。我也不允许任何一个爱上异族人的阿玛宗人得到幸福的结局,即使是我当作女儿一样抚养长大的你的母亲。成为战神的祭司后,我不再穿铠甲,但我给自己的心穿上了最坚硬的青铜的铠甲;我不再拿武器,但我让自己握上了最锋利无情的惩罚的剑,即使剑上沾满了我女儿们的鲜血,我也在所不惜!五十年,整整五十年,我从来没有片刻的犹豫和软弱,我从来没有放任自己去回想五十年前的任何一天,我不再记得我曾经是希波茜柏利,我就是尼索。我只有一个情人,那就是阿玛宗;我有无数的孩子,就是你们每一个人。五十年,整整五十年啊!”
眼泪顺着尼索苍老的面颊淌下来,像是积蓄了五十年之久,原来人类流泪的责任是不能放弃的,无论怎样的压抑,怎样的放弃,总有一天要清算和偿还。
希波吕忒觉得有两行泪水顺着自己的脸滑下来,轻柔、冰凉,让她甚至为之颤抖。开始她还以为是尼索的眼泪,过了好一会儿,才发觉,那是她自己的眼泪。
原来她也是不被允许痛哭的人群中的一个。然而人类流泪的责任是不能放弃的。

尼索的声音还在缓缓地诉说,越来越低,越来越慢,仿佛夕阳渐渐隐没在天边;但仍然非常清晰,就像余晖里万物的剪影,一种最后的坚持:“可是命运是不可捉摸的,正如五十年前的情形一样,所有我以为已经忘记了的东西,其实我一刻也不曾忘记。我看到了那个孩子,我女儿的儿子,似乎被一种神秘的力量牵引着,他来到阿玛宗,像所有渴望功勋的年轻人一样,梦想着来征服我们。他不知道我就在这里,他母亲的母亲。我看着他被你杀死,那短短的瞬间里我好像看见了我的女儿,她的一生,我看着她长大、她出嫁,她做了母亲,她失去了自己的儿子……近在咫尺,却又隔得那么远,我和她一起欢笑,但是她听不见;她哭的时候我就在她身边,但是无法把她抱进怀里;她痛苦的时候我想要握住她的手,但是怎么也够不着……我这才知道,当年我离开她的时候,我就把我的一部分留在了她身边,无论我怎样努力要忘记她和她的一切,我生命里总有一部分在她那里,那是我以为我已经永远放弃了的一部分……可它们迟早都会回来,回来向我报复……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尼索抚摩着希波吕忒的头发,她苍老枯皱的手仿佛寂寞的风,轻轻地吹过,“我怎么可能不明白那是怎样的心情呢?我怎么可能不懂得你为什么哭泣呢?老尼索难道真的没有人的感情吗?那个时候,那场战争结束的时候,我看见你躺在这里,战神像之下,没有包扎伤口,也没有擦去灰尘和血污,就那样躺着,一动不动,眼泪不停地淌下来,好像刚刚被什么人侵犯过一样……我怎么可能不知道,我对你做了何等残酷的事情……我已经把什么样的命运,加在了你的身上……原谅我,孩子……原谅我……你是对的……如果我们中间必须死一个……即使是让我来选择……我也会决定……是我自己……去……死……”
轻柔而寂寞的风,终于止息,风里有尼索最后的声音,也归于沉寂,她的眼睛看着某个遥远的地方,吐出一声叹息:“莱喀古特……好冷啊……”
她的胸口插着一把匕首,她的手和希波吕忒的手,重叠着握住它。

过了一会儿,希波吕忒的手无力地滑下来。她一动不动地躺在尼索死去的怀里,睁着眼睛,强迫自己不要陷进那已经是不可避免的昏迷的陷阱里去,于是尼索的胸口由起伏到平复、由火热到冰凉的过程便鲜明地烙印在她的肌肤上,她怀疑自己以后每一次想起,都要泪如泉涌。
然而她没有眼泪了,最后的眼泪凝固在眼角上,直到尼索的葬礼,直到生命的尽头,希波吕忒都没有再流一滴眼泪。
尼索带走了它们,就像多年前她折断了她的翅膀一样。希波吕忒轻轻地呼唤着尼索的名字,轻轻地说:“狡猾的老尼索啊,你还是赢了。”
在尼索冰冷的胸口,感觉到意识渐渐回到身体里,希波吕忒慢慢坐起来,凝视着死者的脸,苍灰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布满皱纹和伤疤的脸像一个揉皱的破碎的面具,但死神温柔的手已经把面具展平了,可以隐约看出那原形应该是极美丽的。

谋杀祭司是极其严重的罪行,尤其是尼索这样尊贵的祭司长,希波吕忒轻轻阖上尼索的眼睛,环顾四周,没有血迹,没有挣扎和杀戮的痕迹,任何人一眼就能看出尼索是被熟悉的人杀死。
没有人相信尼索会自杀,希波吕忒也不能相信,所以她一直认为,是自己把匕首插进了尼索的胸口。
所有的阿玛宗人都认得这把匕首,它是用某种不甚明亮的黑色金属制成的,比青铜要坚硬得多。这种金属非常珍贵,像是神所使用的东西,据说人类中只有不可思议的代达罗斯知道如何制造,他把这个秘密带进了坟墓。
这把匕首就是代达罗斯的作品,希波吕忒的战利品,她总是随身带着它,即使在入浴的时候。现在,它沾满了尼索的鲜血。
希波吕忒把匕首上的血在尼索的长袍上擦去,藏回自己身上,然而尼索胸前的伤口却赫然表明她的死因。希波吕忒环顾大殿,想要找一件武器,但是没有。过了一会儿,她的眼睛停留在某个地方,脸色也变得非常可怕,她走近战神像,试着推了推那尊青铜神像,神像纹丝不动,稳稳地立在大理石的基座上,希波吕忒不禁打了一个寒噤。
她再一次仰视神像高大威武的身影,慢慢退后几步,忽然一跃而起,用人们无法想象的矫健姿态,将青铜战神像撞下基座。

金属与石板撞击的巨响震破了清晨的宁静,在神殿里久久回荡。尼索的尸体被压在神像下,只露出一点衣角和四肢,血泊迅速地扩大。希波吕特不再多看一眼,迅速地从一条密道离开了。
那条密道通向女王的寝宫,是某一代女王为了躲避夜间的暗算而修建的,在女王和祭司之中,不算是什么秘密,不少阿玛宗人也有所耳闻。

动荡的黎明

最先带来不幸消息的是迈拉尼珀。
迈拉尼珀没有刻意装出悲伤或惊惶的样子,只是有些激动,她一向不喜欢尼索,固然是因为尼索判定她是个危险的人物,对她相当严厉;也因为她凭着自己的聪明,多少猜出了希波吕忒与尼索不和,却又还不懂得掩饰自己的猜测,而是一厢情愿地认为希波吕忒会喜欢她仇视尼索的态度。
希波吕忒听完了她激动的叙述后问道:“那么你认为是阿瑞斯惩罚了尼索吗?”
“那还用说,至少也是别的什么神。不然还有谁——即使是忒拜的赫拉克勒斯——能够抡起一尊青铜神像把人砸进泥土里,如果神殿里有泥土的话。如果我要干掉老尼索——有时候我还真想这样,我也会选择不那么麻烦的办法,比如说毒药,毒药倒是比较适合老尼索。”
希波吕忒看着她,她的眼睛闪闪发光,神情中有难以抑制的兴奋。这孩子嗅出了空气里的味道,她的本能告诉她某种机会来了,迈拉尼珀不懂得掩饰,但她有攫取的本能,像所有那些年轻而野心勃勃的阿玛宗人一样。希波吕忒知道,此时此刻,如果她犹疑片刻,如果被她们看出了一点动摇和彷徨,她们就会扑上来将她撕成碎片——阿玛宗的历史上有的是这样的时刻。
希波吕忒暗暗握紧拳头,直到指甲掐进了手心。就是为了你们,她想,就是为了你们这些无情的嗜血的没有心肝的阿玛宗人,老尼索献出了一切,直至生命,而现在,又轮到我了。
然而这就是阿玛宗人,这些年轻的、桀骜不逊的,最骁勇最强悍,又最难控制的人群,就是阿玛宗的精华,阿玛宗的生命力,阿玛宗生生不息,震慑着遥远的英雄的土地的力量的源泉。她也曾是她们中的一个,就在片刻之前,她还把匕首刺进了尼索的胸口。
从那一刻起,她就不再属于她们了。仅仅是昨天,她在迈拉尼珀身上看到的还是杀人者的素质、有代价的忠诚,以及危险的力量。而现在,她看到的是一个年轻的阿玛宗人,一代年轻的阿玛宗人,她们的生命力与破坏力,优越之处与危险之处。犹如未经琢磨的矿石,最珍贵的与最阴暗的混合在一起,而她,只有她,必须是她,成为那雕琢的利刃。
尼索,希波吕忒在心里说,尼索,在你统治的日子里,这样的情绪是不是也曾充满你的胸怀;与我相对的时候,你是不是也曾无数次握紧拳头,如果你能坚持下去,如果你能驯服我们,那么,我也能够。
于是希波吕忒伸出手,控住自己面前那张年轻激动的脸,冷冷地注视着她的眼睛,冷冷地说:“再也不要让我听到你说出这样的话,如果你成为女王,你的每一句话都将产生你无法想象的影响。”
迈拉尼珀一动也不敢动,她敬畏地看着希波吕忒,她一直敬畏她,但从来没有停止过取她而代之的念头,直到此刻。她觉得希波吕忒从来没有像此刻这么可怕过,她的脸上一向没有强烈的表情,好像戴着一张面具,而此刻,这面具与她的容颜合为了一体,反映出难以言喻的威严和冷酷,那不再是面具的脸,更像是神像的面容。
迈拉尼珀第一次模糊地意识到,也许她永远也不能取代面前这个人的位置,希波吕忒将永远在她之上,随时可以把她碾碎。
然而希波吕忒的声音却温和起来,她说:“如果你成为女王,永远不要让任何人看出你在害怕。”
“我怎么能够成为女王呢?”迈拉尼珀结结巴巴地说,“我、我……”
“为什么不能呢?任何人都可以成为女王,在年轻一代的勇士中,有谁比你更骁勇善战?”
迈拉尼珀的脸色变得苍白了,她不知道这句话是出于什么样的态度,而希波吕忒的脸上也看不出任何端倪,她只是静静地说——好像说出了一个最简单不过的事实:“尼索对你一向很严厉,我也是,因为我们都知道,你必定会有一天成为阿玛宗的女王。”
血冲上了迈拉尼珀的脸,她的嘴唇颤抖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希波吕忒放开她,静静地说:“去吧。告诉我的战士,吹响号角,召唤每一个阿玛宗人。”

随后来到寝宫的是一群祭司,她们脸色惨淡、神情严肃,有几个还在默默地哭泣,为首的祭司名叫帕茜忒亚,是阿玛宗仅次于尼索的战神的祭司。
希波吕忒拥抱了她一下,她的脸色和她们一样惨淡,一样严肃,她说:“我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而且,昨天夜里,我梦见了尼索。”
这句话在祭司中间产生了惊人的影响,那些看着她的祭司,神情都着有不同程度的震动,而那些低头哭泣的女子,也都抬起头来。
希波吕忒继续说:“我梦见了尼索,她牵着我的手走进神庙,像我小的时候一样,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我跟着她。然后我似乎又回到了我成为女王的那一天,尼索为我系上女王的腰带,我对她微笑,却发现那不是尼索,而是我们的父亲,战神阿瑞斯。”
低沉的骚动掠过祭司们,这个梦让她们感到了某种隐约的喜悦和激动,因为她们原本就是惯于听到和分析这类梦境的人群。
“你们都是阿玛宗最优秀的祭司,你们能够揣度神的意志。有谁能告诉我,这个梦究竟有什么样的含义,与我们遭遇的不幸有什么样的联系,尼索,或者是我们的父亲阿瑞斯,究竟想对我说什么?”
帕茜忒亚转向祭司们,用眼神征求她们的意见。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她转而面对希波吕忒,用无愧于神的候补代言人的庄严态度说:“非常完美的预言,陛下,每一个细节,每一条线索都无懈可击,我们并不敢揣度神的意志,除非他向我们发出如此清晰的示谕,而这一次,他选择了您,阿玛宗最高贵而英勇的人,传达了他的意志,说出了他的目的。”
像大多数祭司一样,帕茜忒亚绝不肯直接说出她要表达的意思,尤其是认为自己体会到神的意志的时候,希波吕忒完全明白,她只是静静地等着。

“阿瑞斯,我们奥林匹斯山上永生的父亲,战争与力量,光荣与勇气的守护神,他要您取代不幸的尼索,成为阿玛宗的祭司长。”
希波吕忒并没有如帕茜忒亚预料的那样表现出惊讶或震撼,她只是沉着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和其他的祭司一样,帕茜忒亚最初的感觉是一点狐疑。阿玛宗人绝大部分都是作为战士培养长大的,她们在行经之后的十五年里完全属于战神阿瑞斯,十五年后才恢复女性的生活,生育和教养后代。但也有一些女人会终身献身于阿瑞斯,十五年后她们由战士成为祭司,这些人通常是战士中最优秀的,也是被认为最得战神宠爱的。而成为祭司长,对她们每个人来说,都是崇高得令人有些承受不住的荣耀。
因此看到她们的女王,如此平静地接受了这样的荣耀,或者说神的恩赐,好像她早就预料到了一样,帕茜忒亚不能不感到淡淡的疑惑。
她看着希波吕忒,她也正看着她,那是一种遥远的痛苦的目光,仿佛不是为神祗的垂青而骄傲,而是无言地顺从了神的意志。帕茜忒亚猛然意识到,她面前并不是一个普通的阿玛宗战士,不是一个默默匍匐在神光下的祭司,而是阿玛宗的女王,是自旋风之王阿尔艾尔拉以来,阿玛宗五十年里最强悍的勇士和统帅。一旦成为祭司,她就要永远地脱下铠甲,放下长矛和战斧、弓箭和盾牌,不到阿玛宗灭亡的边缘,祭司们永远不能拿起武器。

人不能揣度神的意志,人永远不能揣度神的意志。帕茜忒亚敬畏而不无悲伤地想着,有那么一会儿,她甚至想起了自己还是一个战士的时候,在前代女王俄忒瑞拉的军队中的那些日子,以及脱下铠甲,穿起祭司的长袍的那一刻,她是怎样久久地摩挲着自己的弓箭——她曾经是阿玛宗数一数二的神箭手。
帕茜忒亚看着希波吕忒,她的神情在她眼中显得又威严,又谦卑,那种俯首于神明的谦卑,同时又是异样的孤独,犹如传说中那些作出不朽的牺牲的人们中的一员。帕茜忒亚不由得跪了下去,就像她在尼索面前跪下一样。
她身后的祭司们,并不了解二人的目光在这个神秘的时刻起了怎样的交流,但她们同样感觉到,这个时刻自有它庄严的含义,于是她们也跪了下去,用这样的举动,表示了服从与忠诚。
希波吕忒把手放在帕茜忒亚头上,这也是尼索常做的动作,她轻轻地说:“去吧,到广场上聚集的人群中去,无论你听到我说出怎样的话,你都要相信、并且让她们相信,那不仅仅是我的声音,不仅仅是我的意志。”

众人离去,号角声也渐渐停止,悠长的回声仿佛巨大的颤抖的呜咽,在王宫与神殿间回荡。
希波吕忒静静地闭上眼睛,就像每一个阿玛宗人在这样的时刻都会做的一样,在心里默默地呼唤着父亲的名字——不是尘世里那不知名的父亲,而是奥林匹斯山上执掌战争与杀戮、勇气与力量的不朽的神明,然而,她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清楚地意识到,他不在那里,没有人在那里。
于是她睁开眼睛,凝视着墙上巨大的青铜盾牌,盾牌上映出的那张脸,盾牌旁挂着的她的铠甲、她的弓、她的剑、她的战斧和长矛,她的象征女王权利的腰带,她漫长的女王岁月,杀戮、阴谋、奉献和牺牲。

然后,希波吕忒走出王宫,走向人群,就像每一次胜利之后一样。

王者的献祭

被号角声召唤到王宫广场的阿玛宗人,惊奇地发现,这是第一次,她们的女王没有穿铠甲,也没有围上那条象征女王权利的腰带。
希波吕忒穿着一件黑色的长袍,一方猩红的披巾斜斜地缠过,从右肩垂下来,一直垂到地上,这是战神的祭司,在盛典上特有的装束。

即使没有铠甲和腰带,此时此刻,她仍然是她们的女王,当她开始说话的时候,所有的声音都停止了,每个人都仰起脸来,静静地听着。
“阿玛宗人!”希波吕忒的声音清越而具有穿透力,在黎明的广场上熠熠闪光,“阿玛宗人!我的战士,我的臣民,这是我——希波吕忒,你们的女王在对你们说话。
“我知道,此时此刻,你们是何等的惊慌、恐惧、悲痛和不能置信,我们在极其可怕的情形下失去了尼索,我们敬爱的老尼索,我们每个人的精神上的母亲,每一个人,包括我。
“命令你们冷静是不近情理的,命令你们不要哭泣也过于残酷,不,我不会发出这样的命令,我要说的是,阿玛宗人,不要惊慌,不要害怕,还有我——希波吕忒,在这里,在你们每个人面前!”
说着,她伸开双臂,初升的太阳铺开一道庄严清澈的光芒,希波吕忒就沐浴在这样的阳光中,清劲有力的身影,闪闪发光的肌肤,金棕色的眼睛,金棕色的头发。风从她身后吹过,她微笑着,那是阿玛宗人从来没有在她脸上看到过的,又温暖又坚强的笑容,迷惑了每一个阿玛宗人的眼睛。
低低的哭泣掠过人群,又平息在希波吕忒坚定有力的声音里,而阿玛宗人第一次发现,这样的声音也有如此温柔的时候。如此温柔,就像积雪的群山反射着柔和灿烂的天光,就像起伏的海浪冲刷着漫长的海滩。

“在这里,我要告诉你们一段往事,一段你们每个人都知道的往事,以及隐藏在其中的真相,也许有些可怕,但同时也是感人至深的真相。
“那是旋风之王阿尔艾尔拉统治的时候,是我们与希腊各国征战不休的时候,那时的阿玛宗是如此困窘,我们甚至没有足够的青铜来铸造武器,我们的战士用木头和石头对抗敌人。在最艰难的时候,我们没有一个箭簇、一把匕首,一点青铜的碎屑。而就在这样的时候,尼索得到了阿瑞斯的神喻。
“阿瑞斯说:‘把我的身体熔化,铸成武器,让我和我的女儿们一起战斗!’
“阿尔艾尔拉按照她的指示,把阿瑞斯的青铜神像推倒熔化,用我们父亲的身体铸成武器,继续作战。就是在那场战争中,我们失去了阿尔艾尔拉,然而我们胜利了,那胜利的荣光一直照耀到现在!”
这是每个阿玛宗人小时候时都听说过的故事,是在场的阿玛宗人都知道的故事,然而在这样的时刻,希波吕忒庄严而平静地讲起这个故事,人们还是觉得像第一次听到时一样激动,一样骄傲。
“但是,”希波吕忒缓缓地巡视广场,“昨夜,庆典结束之后,在神殿里,尼索告诉了我事实的真相——”
她停了下来,巨大的广场随之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儿,希波吕忒坚定而无畏的声音再次响起——
“她并没有听到阿瑞斯的声音,她并没有得到阿瑞斯的神喻。那则神喻是尼索编造的,是她的声音,她的思想,她的意旨,但她告诉我们,那是神的。
“她欺骗了我们,她亵渎了阿瑞斯,而她知道,终有一天,她要为此付出代价。”
“不!——”惊呆了的人群忽然爆发出激烈的喊声,“不!——”其中夹杂着一些疯狂的尖叫:“谎言!谎言!谎言!谎言!”人群开始出现小范围的骚动,但并没有扩大开去,黑衣的祭司们站在人群中,她们的冷静和镇定控制着人群。

希波吕忒冷冷地注视着喊声和骚动最激烈的地方,她的声音比她们所有人的更响亮,更清晰:“不是谎言。尼索,我们敬爱的老尼索,她亵渎了阿瑞斯,她欺骗了阿玛宗。但她从来没有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悔恨和恐惧!从来没有!”
最后几个字像刀锋一样切进激动的人群中,人们被震慑住了,慢慢地,骚动和喧嚣一点点平静下来。
希波吕忒的声音回荡在这一切之上,广场和天空之间:“她从来没有感到悔恨和恐惧!即使为此犯下骇人听闻的罪行!即使为此得到最残酷的惩罚!即使真相会让每一个爱她的人痛心疾首!即使时光倒流,回到那残酷的时刻,她仍然会做同样的事情!如果将来我们再次陷入那样危急的情形中,她还是会做同样的事情!她会编造神喻,她会欺骗我们,她会亵渎神明,并承受任何可怕的后果!
“你们不相信我的话吗?可是我相信她的话,我相信她告诉我的每一个字。同时我还相信,如果换了我,我也会做同样的事情!换了你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你们也会做同样的事情,而任由最无情的惩罚降临到自己身上!”
震撼和骚动再次在荡漾开去,仿佛此起彼伏的细微的涟漪,在人群组成的水面上扩散,然而这一次,当希波吕忒举起双手,作出安抚的姿势的时候,它们就立刻消失在寂静与仰望之中。
希波吕忒的声音再度温柔起来,却是带着无比威严的温柔,涤荡人心:“所以,在这里,我请求你们每一个人,我请求你们每一个人!无论尼索做过什么;无论我们的父亲为她安排的是怎样的结局——神明的意志我们不能妄加揣度;无论你们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无论你们觉得残酷还是幻灭,恐惧还是悲愤,我请求你们每一个人,我诚恳地、无限谦卑地请求你们每一个人,记住她,爱她,怀念她——”
说着,她跪了下来,跪倒在广场的高台之上,清晨的阳光之中,跪倒在万千阿玛宗人面前。

巨大的呜咽从人群中迸发出来,仿佛又有人吹响了看不见的号角,人群一排排地跪了下去,就像宽广的水面掀起了波澜,就像广袤的田野飞卷过云块的投影,就像强大的风穿行在茂密的丛林中。
那一刻,连希波吕忒也觉得一股热流从胸口澎湃而过,她感觉到了难以言喻的,撕裂一般的痛苦与欢乐。然而只有一刻,她只能允许这样强烈的感情在瞬间席卷自己的灵魂,欢乐、悲伤、痛苦、愤怒……一切强烈的感情,都必须被迅速地压抑下去。
然而它们都去了哪里?在祭台般的高台上,在神光般的阳光中,面对着万千阿玛宗人虔诚热烈的面孔,希波吕忒在心里问它们去了哪里?那些席卷灵魂的强烈的感情,曾经赋予她驰骋希腊和小亚细亚的双翼,曾经激荡她追寻传说中英雄的足迹,曾经牵着她的手,让把剑投进月光下的湖水,把铠甲藏进摇曳的花丛,在一个人的怀中做一个晚上的梦,也曾经驱使她驾着战车如死神一般践踏生命,毫无怜悯的杀戮,无论是老人还是孩子……那些被压抑的渴望,被磨毁的梦想,被斩断的激情和被揉碎的欲望,那些席卷灵魂的风,燃烧生命的的火,她作为一个人,一个战士、一个女人,一个英雄而活过、爱过、悲伤过、愤怒过的证明,它们都去了哪里?
然而只有一刻,永远只有一刻,希波吕忒又站了起来,她把手放在胸口,感觉到它们消失在灵魂深处时隐隐的震颤,但她的声音却没有一丝动摇和游移,犹如最纯粹的阳光,笔直地自天而降——
“阿玛宗人,克制你们的哭泣,克制你们的感情,再给我一点时间,然后你们可以尽情地痛哭,而我将和你们一起痛哭。
“昨天夜里,我梦见了尼索。
“我梦见她走到我的卧榻旁,坐在我的身边,就像我小时候她常做的那样,她抚摸着我的头发,对我微笑着,她说:‘希波吕忒,希波吕忒,我要离开了。’
“她说:‘我把阿玛宗留给你,我把每个阿玛宗人交给你。我死去之后,你要取代我的位置,成为战神的祭司。’”
没有一点声音,连人们的呼吸也似乎暂时地停止了,一片寂静,只有越来越强烈的风吹过王宫广场,希波吕忒金棕色的头发、黑色的长袍与猩红的披巾在风中飞舞,像是一面有生命的旗帜。她看着天空,大风吹过的没有一丝阴翳的天空,仿佛用目光追随着神明的身影,仿佛看见了死者那熟悉亲切的容颜,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看见的,只是无边无际的空荡荡的天空。

在这样的天空之下,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威严、庄重、沉静而充满激情——
“我们的父亲——战神阿瑞斯在上;我们的母亲——历代伟大的女王和祭司在上,我,希波吕忒,从此放弃阿玛宗女王的身份,成为战神的祭司!”
欢呼声如滚滚雷霆一般奔腾在广场上,人群化作激流,涌向高台,伸出双臂,如痴如醉地喊着她的名字,一个喧嚣的疯狂的海洋,被一阵飓风席卷着,掀起滔天的巨浪,扑向那高高在上的挺拔庄严的身影,却又化作了无边的欢呼与最热烈的敬畏和爱戴,匍匐在她脚下。每一个人都相信,这样的声音必定能够穿越广袤的大地,穿越天空与海洋,一直传到奥林匹斯山上她们的父亲那里;每一个人都相信,这样的声音必定能够穿越黑暗与死亡,穿越冥河冰冷的波涛,传到阿玛宗历代英灵栖息的地方。
每一个人,除了希波吕忒。
她只是静静地站着,脸上没有一点表情,眼神黯淡而坚定,风吹动她的头发、长袍和披巾,犹如旗帜,然而她一动也不动,仿佛神像一样。

那一刻,她终于成为阿玛宗真正的女王,再没有什么可以失去,再没有什么值得畏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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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作者有话说:

    这是大概2002-2003年间,我与Rene合写的系列。
    大致是共同选择一个古希腊神话中的女性角色,然后各自独立展开演绎,再约好一起放出,因为我们是彼此相当了解,而风格喜好又完全不同的作者,因此以这种方式获得的作品,放在一起看的时候,有一种别样的趣味,以及惊喜。
    当时写到第五个人物——海伦的时候,就没有进行下去了。(倾国倾城的绝代佳人果然非同凡响啊……)但尽管隔了这么久的时间,我仍然将之定性为“连载中”,因为总希望能有一天,与Rene一起,再次携手描摹我们心目中,那些遥远而又近切、古老而又永远年轻的女性们。

确 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