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邱非去嘉世训练营报名的那天热得离奇，他前面排了一百三十五个孩子，一共等了四小时又四十七分钟。

第一周的印象大概就止于如此。那是嘉世王朝还保持着豪门的风范，但开始连续止步四强的时候，身边的孩子们一个个仍然是斗神的狂热粉丝，只是狂热得多少有点习惯性。一半的人把这当做好玩儿的夏令营，对单项训练浅尝辄止，热衷的是组队PK，“以赛代练”；另一半比较清楚自己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只是茫然不知如何做到。邱非表现得和谁都不在一边儿：他完成单次训练所需要的时间实在太少，但花在每一个训练科目上的时间又实在太多。异类总是不太容易受到欢迎，很快他就开始在训练营里独来独往，沉默寡言，对交朋友显得毫无兴趣，即便是面对在荣耀训练营中无比珍稀的女孩子，也最多保持冷淡的基本礼貌。大概也就是那个夏天过去三分之一的时候，训练营里开始流传，说“那个邱非”不喜欢女孩子。

有好事者来向本人求证，邱非想了想，决定用最简单的答案来打发对方，于是回答说：“嫌烦。”

答案很有效，但他开始觉得无聊。嘉世的训练营太热门，可能也太赚钱，以至于测试太多，淘汰太少。仰望战队，斗神的地位不可动摇，训练营里满坑满谷的战斗法师看起来更像是一个玩笑，嘉世战队里永远不可能有更多留给战斗法师的位置。邱非知道有许多人梦想着有朝一日成为一叶之秋的新主人，每一个都或多或少把他当做假想敌。他倒是并不在乎有多少人因此对自己抱有敌意，只不过，每天都要面对两位数的PK约战，确实是太浪费时间了。

他只是有点遗憾，要是能够把这种锲而不舍用在训练上该有多好。

比起向人解释拒绝PK的原因是珍惜时间而不是怕输，珍惜时间的原因是想做更多的练习而不是看不起人，想做更多练习的原因是希望成为更好的战斗法师而不是第二个一叶之秋，邱非觉得还是打赢PK比较省时省力。事实也是如此，而且赢得多了之后挑战就逐渐变少，在训练室里出现的成年人面孔倒是渐渐多了起来。邱非一开始并不习惯有人在背后观察自己的训练动作，一想到自己正在被默不作声地研判和评价就觉得不舒服。不过只要度过最初的几分钟，让自己专注于手头的荣耀操作——这倒是并不困难，因为他在过去的两周里已经连着被换了好几个组，训练的难度和强度都越来越高——身后的人就会被他忘到九霄云外。

于是有一天他照例在训练结束后多花两小时完成加练，看着训练软件返回的数据满意地伸了个懒腰，就不小心一拳揍上了身后某人的下巴。捂着下巴笑得呲牙咧嘴的青年看起来有点睡眠不足的没精打采，只有朝他晃晃账号卡的时候眼睛才亮了起来。

“不错啊，来一把？”

“咦？……好吧。”

两个人在当时都没有意识到，那是新旧两代斗神的第一次相逢。

邱非花了好几天才发现，那个经常在夜宵时间跑来找他来一把的家伙，可能并不是一个翻墙进来蹭电脑的普通无业游民。

最初答应对方的PK要求只是单纯的因为感到亏欠，毕竟他可是结结实实揍了人家一拳。不过一把打下来观感就立刻改变，虽然对方的账号角色平平无奇，但战斗格式每次都只是惊险获胜，而且他仔细回想之后，总怀疑自己其实是被放水了。

“啊呀，小邱非怎么能这么想呢。”胡子拉碴、有点虚胖的青年懒洋洋的说，“哥打得超认真的。”

他穿着第一次见面时的那件T恤，外面那条街某店店庆时的赠品款，洗得早就变了形，领子宽大得露出锁骨。下面那条牛仔中裤看起来也很像是旧裤子随便剪短的，外加一双疑似浴室用的人字拖。邱非之所以确定这人肯定没翻墙也正是因为这双鞋：没人能趿拉着拖鞋翻墙，这家伙肯定认识俱乐部的某个内部人员。

他并非没有问过对方的名字，但是被直接扯开话题无视了。邱非思考了一下，觉得反正人家也没问过自己叫什么，谁叫自己的座位上贴着名字，而人家的衣服上没有呢。而且这家伙是谁倒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跟他的PK真的很刺激，这就够了。

真的很刺激，以至于他在下一次的组内考核中以不败战绩排到第一时，才意识到自己在最近这短短两周里成长了多少。

并且，荣耀真有趣啊。

第一个暑假很快就要完结，训练营里大多数孩子都要离开，只有作为职业选手预备役的那一组才会继续住在宿舍里。成为他们的一员意味着每天练习至少6小时，另外4小时由俱乐部聘请的老师前来教授文化课，目标是通过高中会考。邱非还没有下定决心，他考进的高中是整个H市最好的之一，不管是说服自己还是说服父母都是项艰巨的任务。离开前的最后一个晚上他留在训练室里，一直等到零点钟声敲响，也没有等到那个神秘的不速之客。

宿舍已经熄灯，他独自回到已经只剩自己的房间，摸黑匆匆洗漱。凉水从莲蓬头浇下来的时候，心中漫起惆怅。

没有问到过名字，没有加到过好友，甚至连对方使用的账号也总是在变化。一直只是那个人来找他，到了他想要找那个人的时候，才发现茫无头绪，不知道应该朝哪里去找。

连一句最简单的道别都没有办法说。

他顶着湿漉漉的头发在枕上转侧了好一阵子，以为自己会睡不着，但是少年人的生物钟哪里是那么容易被感伤击败的，没过多久就睡熟了。睡着之后依稀做了个梦，应该是成了一名职业选手，带着战斗格式代表嘉世出战，身边的战友就是那个奇怪的神秘人，两个人配合无间，在团队赛里实现了2对4的大逆转，一举夺得总冠军。

美梦的细节在醒来后迅速消散，邱非顶着睡得到处乱翘的头发对着镜子刷牙，过了好久才察觉自己从醒来一直在傻笑。

新学校和训练营一样是寄宿制，最大的共同点是周围的人大多索然无味，最大的不同是每天的活动也都索然无味。邱非打起精神认真学习了一个月，成绩名列前茅，付出的最大努力是克制自己不要去回想起训练营里的一切。在渐入佳境的时候戛然而止，格外无法释然放手。他越来越频繁地想起那些独自加练的晚上，等待那个神秘家伙出现时的隐秘兴奋，还有PK时的痛快。那是每天都能察觉自己明显进步的日子，而现在是每天重复相同日程的日子。似乎也学到了新东西，但是邱非觉得那太少了，虽然他还并不确定希望自己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但按照这样的速度，要成为一个还过得去的家伙，说不定起码还需要十年。

对一个十五岁的少年来说，十年实在是太长了一点。

而荣耀偏偏又太伸手可及了一点。

他和训练营那时候一样没什么朋友，但没朋友的原因不太一样。训练营里的孩子不喜欢比自己强太多的人，所以情况在他不断升到高级组别的时候其实有所好转；而升学名校里的孩子没有弱者，只是专注于学习的那一半不太关心交朋友，而专注于社交的那另一半，邱非又觉得他们话实在太多了。

需要用那么多话来进行沟通，只能说明本身就不熟吧。

学校生活唯一的慰藉是周末可以回家，但是周日下午必须回到学校。这对荣耀迷来说是莫大的折磨，因为联盟常规赛总是安排在周日晚上。他央求父母替他录好比赛，等下一个周末回去看，条件是必须保持在班级前十名。平心而论那也不是多么的难，但是好像比PK的胜利是要更艰难一点，他自己觉得付出同样的辛苦，得到的回报却不成比例。邱非一开始愤愤不平，后来仔细计算过自己现在每天花在课业上的时间和当初每天花在荣耀上的时间，这才发现，原来自己只是并不觉得荣耀的训练辛苦而已。

最辛苦的地方其实并不是高强度不断反复的作业和练习——任何事情想要掌握技巧都需要不断反复的作业和练习——而是保持这种不断反复的动力。作为升学名校高中生的邱非并没有什么想要追赶的人，一切的努力只出于身为一个学生的责任心，确实有的同学成绩比他好，但还没有好到让他想要成为对方的地步；但是作为嘉世训练营生的邱非，心里有一个背影作为模板，还有一个曾经每天PK的对手，让他想要战胜。那是一段每天一睁开眼睛就跃跃欲试的日子，和如今的感觉根本完全不一样。

也并不是有多难过，只是无趣到令人茫然：就这样吗？一直这样吗？每一天都要这样吗？每一个人，都要这样吗？

转折发生在第一次期中考试前的那个星期。学校宣布学生可以选择在校或在家复习备考。大约只有三分之一的学生选择了回家，邱非也是其中之一。父母在白天都要外出上班，放心地让独生子留在家里。于是他算好时间抽了一个钟头登录荣耀，使用的ID是战斗格式，挂在那里没几分钟，就有陌生的小号来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