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们生活在多重宇宙里。

关于这一点最有趣的一点是，我们无从得知我们是不是生活在多重宇宙里。

就好像我们同样也无从得知这个宇宙是否独一无二一样。

关于宇宙的科学从诞生以来——不，从诞生以前，就依赖于人类的理性而发展。这句话的意思是说有时它的断言先于实证而产生。1822年教廷承认日心说的时候，天文学家还没有发现地球绕着太阳转的直接证据，但这不妨碍所有人相信它，并且将宇宙观建构于它之上。

我们相信不相信平行世界的存在，对平行世界本身而言毫不重要。但这对我们很重要。

不相信的话，就不会有接下来发生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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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杰希早上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了女人。

一开始只是察觉房间里的一切都有微妙的不同。书架挪动了位置。窗帘变成了双层。丝缎的睡衣和床边挂着的睡袍。枕头边上随手抛下的一本小说，读了一半，别着他常用的三角书签。床单上舒眠香氛的淡淡香味。床头柜上用保温杯装着半杯温热的茶水。他喝了一口，辨认出那是龙井，标志性的豆香味经过一夜的保温喝起来简直像是麦茶。不过这口热茶确实让他彻底清醒过来，一眼看到手上的彩绘微草队徽指甲，呆住。

然后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又抬头看了看房间。好消息是看起来这仍然是一间微草的宿舍，坏消息是……

“队长队长，”有人来敲门，他听出那是柳非，“你怎么了？生病了吗？”

王杰希抓起放在书桌上的手机，手指在大脑意识到这是“另一个人”的手机时已经划开了解锁图案。早上九点半，周日。这不是一个微草队长可以生病的时间，他深吸一口气，走向房门，拉开它。

“我没事。抱歉，睡过头了。”

王杰希还没有照镜子，但他差不多可以确定这是一个女性版的自己。希望除了这一点之外，这个世界的其他部分不要和他原本的那个世界相差太大。

一分钟后他对着浴室的镜子，皱起眉头。

——不，只要希望这一个自己平时不常化妆就好。

无所不能的魔术师面对着洗脸台上琳琅满目的化妆品，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其实也是严重缺乏生活技能的。

然后他凝视镜子里的自己，觉得那唯一的希望可能也要破灭。

要验证这件事其实很简单，王杰希只花了几秒钟就在手机里找到了全队的合影。从合影里找出自己反而花了更长的时间，因为容貌变化太过微妙，大脑的辨识系统短暂当机。结论是这一个自己果然是化妆的，技巧看来还颇高超。不过他毕竟还是没化妆就出了房间，因为稍微思考了一下，假如这一个“自己”跟自己足够相似，那么队员们不至于会对队长的容貌评头论足，而假如不够相似……那就算顶着跟平常一样的妆面也是没有用的。

所以化妆技巧这件事缺乏必要性。必要性最高最紧迫的是弄明白自己会在这个世界呆多久，一天、一年还是一辈子，但他又偏偏办不到。

人无法超脱于自己所在的时空。

值得庆幸的事有两件。一是他的名字没有变——之前王杰希曾经短暂地担心过这一点；二是在宿舍的电脑上匆匆刷卡登录，王不留行依然是个魔道学者，虽然身材变得玲珑浮凸，但是加点方式果然还是魔术师流，技能点……比“自己的”王不留行还要高上一点点。

暂时而言，这样就可以了。

训练室和他记忆中并无太大不同。队员们专心于练习为今晚团战设计的战术，只在他推开门时匆匆抬头一瞥。有那么一两个人瞬间流露出几乎过分担忧的神情，王杰希站在门口，盯着其中一个看了几秒钟。

乔一帆也在这里。

而且要是微草训练室的席位安排习惯没有变的话……那位置代表他是正选队员。

王杰希忽然觉得这个世界可能远比自己原本期待的更有趣。

“抱歉迟到。”他说，有点不习惯自己的声音。就女性而言那声线略微有点低沉，冰冷清澈，语速比他所习惯的稍微快一点，听起来少一点从容，多一点坚定。“继续练习，十分钟后战术会。”

队员们乖乖回到训练中。王杰希来到自己的席位，打开电脑。密码不是难事，战术笔记的位置也不是。他不出所料地找到了“自己”为今晚做好的战术想定，一目十行地飞速浏览了一遍。接下来他又打开了上一周、上上周、以及此前许多周的战术笔记，和他的记录习惯一样，连缩略语都相同，但有意思的是，那不是他记忆中微草所习惯的战术。

那是魔术师所习惯的战术。

这可真是……惊喜。

王杰希微微眯起眼睛，转动座椅，回身打量着训练室里的队员们。看来并无不同，是的，无论是年龄还是相貌。他习惯性地单手支颐沉吟，没意识到自己的坐姿对女性而言过于大马金刀。看在偷眼瞄过来的队员眼里，就是哎呀队长怎么比平常还要酷上几分，以及这个角度看上去，腿好长好帅啊。

——是的，女性版的王杰希身高没有变化，头发甚至还要更短一点，身上的微草队服配色和Logo都和另一个世界并无不同，款式则无疑微妙地强调了腰线和腿型，看上去简直帅到可以直接去走T台。这时候微微仰着脸像是在想事情，半合着睫毛神情淡漠，明明是个拿下巴看人的傲慢姿态，长长睫毛间偶尔眸光一闪，被看到的人却只觉得啊啊啊队长看到我了。

高英杰红着脸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到屏幕上，听到他的队长开口召唤。

“小杰。”

“到！队长对不起我发呆了！”

“……不用道歉。叫大家来开会吧。”

微草的主场战术会通常在训练室附设的小会议室，大家最后过一遍战术想定和执行策略，提供一些各自想到的细节展开。这个世界的队员们表现得普遍都要更积极一点，无论语速还是发言的次数。会议的最后对某个战术展开的不同看法逐渐演变成一场小小的争论，王杰希有点意外，但并没喊停。

因为争论的双方是高英杰和乔一帆。

“抱歉，但这一段你和队长如果双双脱离我能够控场的范围的话，非非的站位选择就很受限了。我们没有更多的远程支援能力，她需要全力配合你们，那确实有破坏平衡的可能。”

“不需要，我们很快就会解决问题的，不会切入太深。对队长有点信心啊！”

“我对队长有百分之百的信心，但我依然反对过多的无掩护单打。”

“不是无掩护，有我在侧翼，而且我们的走位路线会向掩护侧迂回，其间完全暴露的时间不会超过三秒钟。对面又没有周泽楷或者黄少天！我判断这样行动的风险小于收益，值得一试。”

王杰希交叉手指，听得兴味盎然。直到两个少年齐齐望向自己，才用指尖轻轻敲了敲桌子。

“我知道了。必要时我会有指令。”

高英杰答应了一声。乔一帆点点头。王杰希望着没有出声的后者，微笑了一下。

“一帆能够预判我的战术意图吗？”

“啊，大致上……”乔一帆显然有点意外，停下来想了想，才回答，“六成吧。”

“小杰呢？”

“我不如一帆。”高英杰承认，“但魔道学者的技能较少需要吟唱，所以我的反应时间更充足一点。”

“那就跟上我吧。”王杰希说，“今晚会胜利的。”

没有人对他的这个结论有异议。他们都已经非常习惯胜利。

而且坚信这支队伍还会继续胜利下去。

胜利令人陶醉。

以最舒服和最擅长的方式胜利则令人陶醉不已。

荣耀两个字弹出的同时，王杰希放松手指，向后仰倒在比赛座椅上。完美符合人体工学设计的电子竞技专用座椅均匀地支撑着他的体重，身体轻飘飘地好像暂时摆脱了引力的束缚，呼吸沉重而甜美，轻微的虚脱感短暂地涌上来控制住全身。他动了动手指，几秒钟前那难以言喻的灵巧和敏锐暂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仿佛微醺的淡淡茫然和倦怠，还有无法自抑的微笑。现在是享受胜利的时光。

以魔术师的身份。

比赛中的一切还历历在目，宛如梦幻。队员们在需要的时候毫不犹豫地站出来，不只是各司其职，还迅即分担了当魔术师暂时取消对他们支持时的战术任务。当高英杰和乔一帆双双在队伍频道里下达指令的时候王杰希就知道自己可以得到完全的解放，不需要再随时关注全局引导战斗，这一支微草的习惯是队长在需要的时候可以脱战30秒，30秒内他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然后再回归队伍收回指挥权。魔术师所要面对的唯一问题是回归时瞬间阅读比赛的能力，但那对他来说根本称不上麻烦。

于是胜利如期而至。还有因胜利过程而带来的巨大快感。

“荣耀女神……”他喃喃地说，“你这个蕾丝边。”

不需要太多思考，王杰希也明白这一个自己为何得以保持魔术师的形态。说是任性也好，有着更为强大的自我也好，身为女性的这一个自己比起另一个他，确实比较有坚持自我的立场。

——即便是他本人也不得不承认，他可以接受一位男性完成像他前几年那样的妥协与改变，但要一位女性做出同样的牺牲，就算这位女性是王杰希自己，他也觉得那实在未免有点过分了。

虽然他们的自律可以同样严苛，他们的战斗可以同样强悍，但假如这一个王杰希做出封印魔术师的选择，首先会激烈反对的，想必是她的队员们。这一个王杰希可以同样心清如水不动如山，在竞技场上永远强大可靠仿佛神祗，但对一位女性的队长，队员们的归属感可能更强，而依赖感则无疑会弱得多。

这一支微草的队员们更有动力和他们的队长并肩战斗，而不是追随在强大的身影之后。因此这一支微草比起他的那一支少进了一次总决赛少拿了一个冠军，却多了一对足以暂时接手指挥权的少年。

那才是微草的未来。

他纵容自己又懒洋洋地继续躺了十秒钟，因为这个世界的王杰希没有必要随时英明神武，哪怕睡过头迟到，队员们也没有觉得天要塌下来。当然也或许是魔术师那与生俱来的敏锐本能察觉到了点什么，所以当他眼前一花，再察觉自己躺在健身房里，好像刚刚完成一组卧推的时候，也并没觉得过于诧异。

“队长今天健身的时间有点长啊。”旁边的许斌说，“休息一下？”

他坐起身来，望着分散在健身房里的自家队员。“我今天是不是有点古怪？”

“古怪吗……”许斌慢吞吞地说，“如果在跑步机上显得兴高采烈算的话。”

“没有别的？”

“没有啊。”他的副队长说，“对你的队员有所要求，那绝不是件古怪的事。”

王杰希哑然失笑，“那一个自己”的行动力果然如他所料。不过他也同意许斌这句话，特别是当高英杰在更衣室找到自己的时候。

“队长……”他最看重的弟子眼睛亮闪闪地站在他身前，好像比印象里长高了一点，“我已经长大了，给我加任务吧！”

于是王杰希伸手摸摸爱徒的头顶，对另一个世界的自己无声地说了声谢谢。

“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