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进新居一年之后，王杰希才听叶修说起他那时候向父母出柜的事。
“只有一次机会的副本，也不知道Boss的技能点和大招，这种摸着石头过河的事儿，跟你说了反而会影响你的策略选择。”叶修说，“反正你最后也成功了么。过程不重要。”
叶修的策略的确不可复制，他对父亲说的是：“他应该才是你们想要的那种儿子，我和叶秋都不算。”
“……你这么说不觉得对不起叶秋么？”
“还真不是呢。”叶修说，“我们家那个‘别人家的孩子’是一个远房小堂叔，大我们五岁，如今已经是教授了——T大法学院喔，伯父说不定认识。”
王杰希明显地僵了一下。叶修立刻笑了。
“不会吧……？”
“如果你家堂叔恰好是叶星如的话。”王杰希说，“没错，从二十年前他考进T大开始，在我们家，他也是那个‘别人家的孩子’。”
他们同时沉默了几秒钟。因为那个“别人家的孩子”已经儿女双全，妻子不但是位美人，还是大学同学兼大学同事。
“这模板……还真是个Hard模式啊。”叶修坐在廊下点了根烟，感叹，“王大眼，敢情你也是有人生阴影的人。我还以为你天生就是那么一副高冷又傲慢的范儿呢。”
“哪里。我是被叶神虐大的一代。”王杰希在他身边坐下来，“后来呢？难道伯父没批评你诈欺？”
“哦。你看，哥一把年纪，差不多也是到了破罐破摔的时候了。从小离家出走的好处呢，就是爹妈不好意思再动不动就揍你。”叶修看着恋人露出不赞同的神情，打了个手势阻止他开口，“总之，我那么一说，我家老头忽然大感兴趣，于是没有立刻揍我一顿。然后竞技总局的电话就打到家里来了，为国争光嘛，他也不好意思在那种时候把我怎么样。等再回去的时候，叶秋就已经把老头搞定了。”
身为伟大的荣耀教科书，这副本攻略写得可不怎么样。王杰希挑起眉毛，叶修笑：“哥是有外挂的人……其实根据叶秋的说法，好像也挺简单的。”
对叶秋来说，好像一切都挺简单的。王杰希一向觉得他除了荣耀近乎无所不能，不管是居家旅行还是杀人放火都是必备良方。
不过他还是没想到叶秋那时候的对策，是把八个赛季以来王杰希的记者会和专访片段一一剪出来，毫无删改润色，就那么拿给父母看。
然后居然就通过了。
“我妈可喜欢你说话时候那慢条斯理又冷冰冰，拿人不当智慧生物看的腔调了，后来你那52次的晚宴相亲，有一半都是她张罗的。”叶修说，“其实他们那时候也不是认同，只是发现直接反对很难达成目标吧。三十六计里这叫哪一计来着？”
“暗渡陈仓……吧。”
“嗯。不过不是哥夸口，只要哥把你当作Boss来认真对待，别人想抢是没有希望的。”
他笑得得意洋洋。王杰希拿掉他手里的香烟，把他拉到怀里，亲了上去。
“真巧，那时候我也是这么想的。”
他那时候跟家里也堪称是斗智斗勇。王家亲戚不比叶家少，家风则与叶家颇有不同，叔伯兄弟们都是各种各样的专业人士，加一加大概够凑出半个FBI的。一时间各种攻心手段层出不穷，饶是王杰希早已在十个赛季与一众对手、管理层、媒体、公会和粉丝的周旋间修炼得无比从容淡定，还有颇有眼花缭乱，应接不暇之感。
那时候心里只有一件事情无比确定：一切都可以变，叶修绝不会变。
因为他不只是王杰希，他还是荣耀里的王杰希。
荣耀里的魔术师独一无二，没有谁可能和可以代替。
“我有一次跟我妈说……对人生伴侣的要求啊，那大概就是荣耀玩得至少和我一样好吧。”
“然后呢？”
“挨了一耳光。”
那人在逐渐笼罩下来的夜色里轻轻笑了。“太冒进了。”
他以为叶修指的是那一记耳光，但是人家一本正经接下来说的是：“万一伯母认识楚云秀，那该怎么办。”
王杰希斜睨着他，挑起眉毛。叶修咔嗒一声打着了火，没有点烟，又放开手。
“我家的暂且不说，你家爹娘对你的期望值，应该很高吧。”
王杰希承认，心里并且有点不以为然。他早就习惯了背负期待，越来越多，这么多年一直完成得游刃有余，丝毫不认为期望值这种东西有特别提出来作为话题的必要。
“应然与实然是两回事。”
“但是人心里有期待的时候，会变得不那么聪明。”叶修说，“万一伯母认识云秀，那就一定会认为她的荣耀至少和你一样好。这跟新人王、冠军队和联赛MVP都没有关系，只是……身为父母，总会有一些难以放下的地方。”
事情已经解决，他们谈论起来可以口气轻松。但在当时并非如此，每一天都有新的问题要应对，一旦回答错误，可能就有无法弥补的决裂产生。
“有点像……神之领域的挑战，要求竞技场连胜，输一场就打回去。只不过不能从头再来罢了。”
“嘁，从头再来没有什么不可以。只是你根本不需要而已。”叶修说，“虽然你可能一直都没发现——没有人舍得真的放弃你的。”
他在越来越浓重的黑暗里狡猾地微笑，没有把话说透。叶修一点都不相信王杰希没有发现这一点，只是某人的教养不允许他自己意识到而已。太过漫长的独自成长让王杰希的自我控制臻于完备，因为魔术师时期的失败经历而极度压低了对自己与众不同的容忍度——想起来偶尔会觉得有点心疼，但是惟其如此，在磨砺去夺目锋芒之后，才真正让人得以直视这世间仅此一件的瑰宝。
并且无法移开视线。
“我们的策略明明是走两个不同的极端嘛。”他终于又点燃了那半支烟，总结道，“你的风格是这个儿子太好了以至于值得为他放弃一点原则，我的风格……是反正还有叶秋所以只要期待他就好。简单来说……”
荣耀教科书思考了一会儿，才找到大概合适的成语：“一个是投鼠忌器，另一个是李代桃僵。”
王杰希庆幸自己那时候刚好没有在喝茶，不然一定会不小心喷出来。
那是个本来应该很悠闲的周五晚上。赛季刚刚结束，国家队集训尚未开始，荣耀职业联盟的竞技部门主管还要等中学生放过暑假之后才会动身去巡视训练营。在经过了十几个赛季的发展之后，联盟终于开始摆脱了竞技部门不如现役选手了解荣耀的窘境，付出的代价是短暂的青黄不接，接过神级账号的年轻一代还需要一点时间才能真正封神。于是他们一股脑地投身于网游中，杀得热火朝天，神之领域短暂重现当初叶修那时候的腥风血雨。不过这次没有谁能一统天下，各大豪门互有得失，而国家队领队披着件谁都不认识的马甲，像个拾荒者一样潜行在战团中，仔细观察着后辈们。王杰希搬了椅子坐在旁边看着他的屏幕，偶尔讨论几句某个选手的表现。谁都没有出手去帮自己的徒弟，因为国家队的叶修不是兴欣的叶修，联盟总部的王杰希也不是微草的王杰希。两个人一边看着抢Boss的混战一边闲聊，这才把多年前的话题扯了出来。
然后他们看到一个战斗法师和一个魔道学者战到一起。
“哟，”叶修说，“猜猜看谁能赢？猜错的明天洗碗。”
“需要我提醒你吗？明天谁都不用洗碗，因为明天我们不会在家里吃饭。”
叶修茫然了几秒钟才回过神来，惊得连烟都差点掉了。“不会吧，明天就是6号了？卧槽明天叶秋就结婚啦？我还没选礼物啊！”
他难得地露出了真心慌乱的表情，手忙脚乱地缩小游戏窗口，打开收藏夹里的那个网页。王杰希好笑地看他浏览了一分钟，才伸手敲敲桌子。
“别担心，礼物应该已经送到了。”
叶修茫然地转头看着他。王杰希的手覆上他的右手，带着他拖动鼠标。
“Bocci这套人工口吹吊灯。”王杰希说，“新娘和叶秋的品味很合拍呢。”
表格里那一栏后面确实打了个对勾，表示已经有人认领。叶修看了看标注的时间，是好几个月以前，差不多是这张表格刚刚出现的时候。
“要定做的，差点没赶上。”王杰希说，“我本来都准备好替代方案了——顺便，明天要穿的衣服也帮你准备好了，要感谢我的话，生日礼物加倍就行。”
他本来是随口开个玩笑，预料中的回答却迟迟没有来到。难免觉得奇怪，多看了叶修一眼，却发现这人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连耳朵都红了。
“……唔，也忘了？没关系……”
“没忘。”叶修说，“只是……好像没法加倍啊。”
他脸上的红潮还没有退去，王杰希越看越觉得可疑，笑吟吟地看着他，不说话。叶修咳嗽一声，佯装镇定地瞄瞄屏幕，恰好看到小画面里的战法和魔道学者快要分出胜负，如逢大赦般放到全屏。
“小邱非要赢了呢。还是哥的徒弟比较赞啊。”
“嗯。”王杰希从善如流地瞥了一眼，“这就不是冲着Boss来的啊——嘉世现在跟兴欣一个路数了？”
“没办法啊。”叶修说，“现在的嘉世太年轻了，俱乐部内没有可以提供经验的老人。”
他们的注意力就此转到游戏上，和过去许多年的每一个夜晚一样，这个晚上也在荣耀中度过。因为第二天有一场婚礼要参加，睡下的时间比平常早。不过叶修从浴室出来的时候也还是已经过了零点，等得有点久，王杰希都快要睡着了。朦胧间察觉那人爬上了床，也没在意，直到被亲吻才清醒过来。
“生日快乐啊英雄，”叶修看到他震惊的表情，低声笑，“礼物签收一下呗？”
怀里的人身上还散发着湿漉漉的水气，在冷气开得有点大的房间里触手清凉。王杰希双手握着他的腰线滑下去，摩挲了好一阵子，才确定这件礼物除了脖子上的蝴蝶结之外，再没有别的包装。
难怪没法再加倍了。
王杰希把他拉到毯子下，翻身亲了上去，决定明天起床再告诉他，其实要加倍也不是没办法的。
——晚上再来一次，不就可以了么。
叶秋的婚礼设在B市近郊的私人会所，挨着当初的皇家园林，在水泥丛林的都市中生生隔出一片湖光山色。今天的婚礼基本算得上是家宴，只延请了小范围的至亲好友，女方的宾客更多一些。叶修和王杰希各自算是男方和女方亲友——新娘是曾经和王杰希共进晚餐的相亲对象之一——到得不早也不晚，入场的时候默契地分了开来。叶修签完到一抬头，看到在他身边等着签到的人，忍不住笑了。
昨晚还在谈论的人生模板，今天忽然出现在眼前，任谁都会觉得有点怪异，特别是这位模板还跟记忆中一样无懈可击的时候。
“……小叔。”
没年长几岁的长辈向他点了点头，微微含笑。“叶修。”
他接过马克笔，写下自己的名字，恰好在叶修的签名旁边。两个名字一个写得轻盈灵动云卷云舒，另一个却只有第一个字称得上流利，叶修不由自主地觉得有点尴尬，咳嗽一声，摸摸鼻子。
叶星如让出位置，看着他笑：“听说你签叶秋的名字会比较漂亮。”
“……这回算是亲戚都知道了。”
“倒也不是。学生里不少你的粉丝——”叶星如看看走过来正要签到的下一位，“他的大概更多一些。”
叶修听到他说话的口气，已经明白这位小叔知道他们的事。那倒也并不奇怪，他们在亲戚间并没有刻意隐瞒，要不是不希望在叶秋的婚礼上节外生枝，甚至会光明正大的一起出现。
不过他关心的是另一件事：“哦，职业分布和科系有关吗？兴欣的召唤师是学数学的，学得很好呢。”
年轻的教授对他突然间的神采飞扬报以微笑，凝神想了想。“相关性倒不是很明显。不过就T大的社团而言，法师系比例最大。”
他们的谈话被一只小手打断。叶修低下头，有一张雪白晶莹的小面孔仰脸看着他，好奇地笑。
“哥哥，你为什么和叶秋哥哥长得一模一样？”
小男孩穿着精致合身的礼服，打扮得一丝不苟，眼睛像是圆滚滚的黑玛瑙养在清水里，围着一圈儿毛茸茸的长睫毛，漂亮得让人忍不住要多看一眼。叶修蹲下身去，笑嘻嘻地回答：“因为我就是叶秋哥哥呀。”
他伸出手指戳了戳孩子娇嫩的脸颊，白皙的肌肤上微微浮起淡粉色，随即又消失了。孩子鼓起腮帮，叶修一瞬间有点罪恶感，瞄了一眼旁边那位做父亲的。
“叶小倾，这是叶修哥哥。”叶星如轻轻吩咐，“叫人。”
小堂弟松开抓住叶修衣袖的手，认真叫：“叶修哥哥。”随即躲到父亲身后，只探了个头出来打量叶修。王杰希签完到过来恰好看到这一幕，顺手掏出手机，抓拍了一张。
快门声让那一大一小都抬起头。一模一样的瞪得溜圆的眼睛和好像被吓一跳的猫咪的神情，看上去果然是一家子的血统认证。王杰希的手速当然没放过这镜头，拍完先把照片递过去给那位父亲大人审查，然后接回手机，含笑招呼：“叶教授。”
彬彬有礼的寒暄这种事，终究是他比较熟练。实际上，比起叶修那个正牌亲戚，反倒是王杰希和这一位比较熟一点。叶修蹲在那里三言两语跟叶小倾小朋友说到一起，王杰希负责跟家长聊天：“怎么不见尊夫人，我想叶修和我都有理由向她道谢才对。”
“内子带小女上芭蕾课去了。小倾今天是花童，不然也有钢琴课要上的。”教授说，“不用客气，是内子要感谢你们才对……”
他顿了顿，看看王杰希的神色，笑了。
“原来你之前其实不知道啊。”
“抱歉，耍了点小心眼。不过既然尊夫人恰好是研究这方面的社会学家，合理推断叶家伯父是一定会向她咨询的。”王杰希说，“我理解专业人士的学术自尊，但还是真的非常感谢。”
那一位玩味地看着他，轻轻摇了摇头。大概真的是血缘的关系，微微挑起眉头的嘲讽神态，跟叶修有三分相似。
“这种事，感谢父母就好。”教授大人最后说，“其他都不重要。”
他们各自风度翩翩地微一欠身，心照不宣地结束谈话。王杰希走向叶修，后者捏了捏小堂弟的脸颊，站起来朝他笑。
“我开始相信他是你的人生阴影了……你们俩说话的神态和口气真的有点像。”
“……有多像？”
“嗯？大概有……秋木苏和一枪穿云那么像。”
叶小倾跑向在不远处等候的父亲，手里举着叶修送给他的一只小小手办。隔得有点远，王杰希只能依稀分辨出那好像是一个神枪手。他望着孩子的背影，叹了口气。
“真可爱……伯父伯母一定也很希望能有这样一个孙子。”
“有叶秋呢。”
“叶秋还没有完成他离家出走的人生理想吧？”
“结婚就是最大的离家出走。”叶修说，“他的人生已经圆满了。”
“荣耀呢？”
“荣耀……是生活在别处。”
王杰希被恋人毫无征兆的文艺腔惊了一下，扭头看见他淘气的笑容。
“所以我们比他圆满在先。”
会场里响起司仪的声音，敦请各位嘉宾入座。叶修在那之前拉了王杰希去看签到的长卷，两个人的名字果然写在一起。虽然一个人的笔迹张牙舞爪，另一个人温润秀丽，但五个字各有呼应，看起来却意外地很搭。
“……我说，你不会是特地练过的吧？”
王杰希报以微笑。“你猜。”
他们牵了牵手，然后分开，走向各自的席位。手指间微光闪烁，那是今早不约而同戴上的戒指——在荣耀与现实间出入的他们通常不会在手指和手腕上佩戴任何东西，即便是“那只”戒指也会在登录游戏的时候摘下来，所以平常都是当作链坠挂在颈间。叶修落座的时候转头望向王杰希的方向，发现对方也正远远看着自己。
然后婚礼进行曲响起，他们同时微笑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