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润溽暑，大雨时行。
王杰希没想到大雨中会冲出来一个不速之客。
那天他刚好休假在家。B市连着热了好多天，叶修有点不舒服，王杰希在地狱加班期对着主席大人算了一遍自己历年来作废的假期，挪了一天在家里陪他。其实也不是大病，只是某人熬夜时一时贪凉，感冒了有些发烧头痛。这时候趁午后这场急雨垂下竹帘补眠，王杰希陪着他小睡了片刻悄悄起来，在廊下点了炉香正看书，那少年就跑了进来。
王杰希第一反应不是去想门怎么没关好，而是竖起食指，朝陌生的少年轻轻摇了摇。
他那天穿了件半旧的本白亚麻衬衫，袖子挽得露出小臂，那时候眼睛都没正经抬起来，只是抬了抬手指。脚边的博山炉升起袅袅一缕烟气，更衬得这人静到仿佛自成天地。那淋得全身湿透，连眼睛都不怎么睁得开的男孩子不知怎的就觉得自己沉住了气，后退一步，抿着嘴点了点头。
等叶修午睡起来，王杰希还在廊下看书。雨已经小了，那炉香也早已燃尽，院子里石榴树的果子被打掉不少。叶修看着对面书房里忙碌的人影，打了个呵欠问：“清洁工不是一三五过来么？今天是花匠才对啊，我特地留了小门给他来着。”
“亲戚家的孩子，离家出走投奔我来了。”王杰希说，“让他以劳动换食宿。”
叶修就笑了。
“听着有点怀念啊。这是为了啥？”
王杰希看了他一眼。叶修摸摸鼻子，咳嗽一声。
“……不是吧？”
“还真是的。”王杰希说，“刚才跟家长联系过了，有点被迁怒，说是‘不都是你们那荣耀闹的么，交给你了’。”
他摊摊手，站起来，拉过叶修来挨了挨额头。热度已经退了，后颈一层薄汗。“头还疼么？”
叶修摇了摇头，指指书房：“什么职业？”
“术士。”
“……揍过了？”
“等着你起来呢。”王杰希说，“嗯，给你十分钟。”
他转头去花十分钟煮了杯香薷饮，端过去的时候叶修已经虐了那孩子十盘。
小孩显然非常愤怒，嘴唇都狠狠抿成了一条直线，眼睛却明亮得惊人。王杰希注意看了看他的手，左右手的协调显然还有问题，手速……准确度也很堪忧。
他和叶修交换了个眼神，已经知道了彼此的判断。
天赋与理想不在同一个维度的年轻人，这些年作为联盟主管青训的第一副主席，王杰希已经看得太多太多了。
所以他在深深珍惜自己幸运的同时，也不得不常常需要板着脸快刀斩乱麻。扑灭小朋友的浪漫憧憬什么的，习惯了其实也就不会太为难。
可是随即他们就发现这个小孩真的很难对付。
叶修的判断没有说服力，因为他那支传奇的兴欣里就有罗辑和安文逸，“他们都可以，为什么我不可以？”王杰希的判断居然也没有说服力，因为他当初就放走了乔一帆，“在他身上你会错，为什么在我身上就不会？”他们本来还想给喻文州打个电话，听到这句就放弃了，因为可以预料的，“你都可以，为什么我就不行？”
算了，小朋友也并不是没礼貌，只是太年轻了就容易认为自己是特别的那一个。
王杰希摊摊手：“你看，我觉得你去法学院念个学位什么的一定比当电竞职业选手有前途多了。联盟和俱乐部的法务部也需要人才的嘛。”
结果他自己当初那句名言，不知道是被当作了家族八卦流传，还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兜兜转转，被扔回他面前。
“上大学这么简单的事，退了役再去也不迟。”
叶修瞄着王杰希，乐不可支。王杰希不动声色地说：“哦。那得你先能出道才行——打算考的是哪个训练营？微草？”
微草的前任和前前任青训主管用一模一样的姿势抱着双臂看着他，一起遗憾地摇了摇头。男孩瞪着他们，沮丧地叹了口气。
“我愿意努力！”
“比你天赋高的每一个人也都愿意努力。”王杰希说，“所以你至少要和之前你提到过的那些人一样努力才行，做得到的话，暑假可以留在这里。一旦我觉得你没做到，就送你回家。”
“啧啧啧，表情不要那么可怕么王杰希大大。”叶修说，“总之就是，先来下个本？”
利用副本来训练，这是当初兴欣草创时期的克难发明。叶修对此经验丰富，何况这一次旁边还有一个王杰希。跟着这么两位大神下本，对任何一个荣耀粉丝来说，都是值得吹嘘很多年的经历。
但是加起来手握N个总冠军的两尊大神都杵在旁边只动口不动手，仇恨算得精准到连一只小怪都不招惹，五人副本里所有怪都冲着同一个人招呼，手忙脚乱到连分心体会一下虚荣都来不及，这经历就有点苦逼了。
有荣耀教科书带队，王杰希差不多是一边看着邮件一边分神照顾一下游戏，偶尔伸手控制一下，话也比叶修说得少得多。有进军职业圈野心的小孩，操作怎么也不是菜鸟级别的，单刷五人本原本应该毫无压力，但是在两位仰慕已久的大神注视下，还不断地要完成指示，这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每次只能打小怪的头部什么的倒还可以勉强做到，等到了Boss依然如此，终于失手，瞬间就只剩一层血皮。
有这两位在，他想死也没那么容易，退下来翻背包吃药，低头发了一秒钟呆。然后就听王杰希轻轻敲了敲桌子，凉丝丝的声音说：“对挫败感的处理能力，是最重要的职业素质，没有之一。”
叶修正在帮他挡着Boss，听到这句话又笑了，叼着根没点燃的烟懒洋洋地说：“别说得那么深奥啊。小朋友，其实呢，不要怕输就对了。”
小孩呆了呆。书房里打印机发出声音，吐出文稿。
“训练计划。每天练习9小时，睡觉8小时，写作业2小时，其他2小时。”王杰希说，“所以你还有3小时可以用来打工。16岁了是吧，会做饭吗？”
“咦？不是说职业选手都要好好保护自己的手指……”
“唔，但在成为职业选手之前，最好别让你自己先饿死。”王杰希说，“来帮忙。”
晚餐很简单。大暑节气，已经是要增补元气、除湿健脾的时候，灶上砂锅里从下午起就一直炖着锅莲藕老鸭汤，鸭子肚子里塞了芡实和薏仁，这时候再拿山药、百合和杏仁配上木耳和甜洋葱拌了沙拉，子姜和青椒切丝炒了牛肉，主食是杂粮杂豆粥，配迷你版的金银小馒头。考虑到青春期少年的食量，又给他另做了份鸡丝凉面。小男生跟前跟后的干点儿洗洗摘摘的活儿，又被吩咐去准备餐桌，摆筷子盛饭，忙得团团转。中间他还抽空用不思议的目光盯着王杰希在厨房的背影发了一阵子呆，后者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轻描淡写地说：“很奇怪吗？微草的一串儿ID背下来，药理和配菜也就该七七八八了。”
“……不，我想不是谁都会这样的。”
“哦。那你最好快点习惯。”王杰希一边打开柜子挑餐盘，一边慢条斯理地说，“你想要进入的地方，是一个集中了各种天赋、各种才能、各种你可能事先根本想不到的怪胎的世界。荣耀不是为普通人准备的，不管有多么受欢迎，它始终还是属于小众。”
“您是在暗示我不够古怪么？”
“我是在提示你，需要让自己变得不可取代。”王杰希说，“想想你能做到什么别人做不到的，那才是价值所在。”
“在那之前，我应该先做到别人都能做到的事才行，对吧？”
“嗯哼。但不要只看到最明显的那些。”他终于选定了套粉青的盘子，“很多人学叶修只学到嘲讽，学黄少天只学到话痨，这比不学更糟。术士这个职业首先应该明白的，就是千万不要以手残为傲。”
小孩儿若有所思。王杰希利落地把食物装盘，朝他勾勾手指。
“开饭了，吃完记得洗碗。”
吃饭的时候叶修有些心不在焉。王杰希差不多熟悉他这个表情。“在等Boss刷新？”
叶修点点头：“有需求。”
荣耀Boss每周随机刷新一次，今天是最后一天。但时至今日，即便是叶修也不再有热衷抢Boss的动机，国家队领队兼教练也不再有帮手某个公会的立场，除非是……私人需求。
“要帮忙吗？”
“唔……不耽误你睡觉的话？”
小朋友斗志昂扬地举手：“我也可以帮忙！”
“你先按照计划表完成训练。”王杰希淡淡说，“洗完碗之后。如果刷新在那之后，我们叫你。”
小鬼一瞬间看来有点想要抗议的样子，但最终还是以用力的咀嚼作结。叶修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王杰希看看他，说：“很抱歉，既然选择了以兴趣当作工作，就没有立场再谈劳逸结合了。”
“可是，每天光训练就9小时也太夸张了，连学校上课也都没这样啊！”
“成功是一头可怕的巨兽。既然它没向你索取知识、财富和历练，那吞噬掉你的青春和时间，有时还包括梦想和希望，又有什么好奇怪的？”王杰希说，“不然你也可以问问旁边那位，从他15岁起到现在，平均每天花费多少时间在荣耀上？”
叶修叹了口气。“别担心。荣耀这么有趣，9个小时真的一点也不嫌多的。”
王杰希默默进餐，没有指出叶修的话其实不那么正确。荣耀固然有趣，叶修或者他本人再玩十年确实也不会腻，一起玩的话乐趣还会指数增长，但是基础训练绝非游戏，对前途未卜的新人而言，更加不见得是件愉快的事。
他都快记不起自己初进训练营时的感觉了，只是恍惚觉得似乎没怎么在技术上体验过挫败感。首次产生自我怀疑的时候已经出道，这无论如何算是非常幸运，王杰希相信即便是在一众职业选手中，自己都一定是足够特殊与特出的一个。
有时候人们并非那么不可动摇，他们只是暂时不需要或不接受其他选择。
他知道自己是前者，不太确定叶修是不是后者，但可以确定的一点是，眼前这个孩子两者都不是。
倒是也无所谓，并没有谁规定，一定要有多一往无前才可能成功——那取决于对成功的定义，如果只是想要出道的话，联盟里也曾经有整天把“压力山大”挂在嘴边的冠军队员不是么。
不过，“打个赌怎么样？”他问叶修。
叶修转动眼珠看了看他。“嗯？五天？”
“三天。”王杰希说，“输的人准备双份礼物。”
叶修笑：“说定了。”
小朋友把最后一个馒头塞进嘴里，看看这位大神，又看看那位大神，神情依然不忿，但至少没在嘴里还有食物时说话。懂得在适当的时候闭嘴是件好事，王杰希看着他，其实心里很希望自己输。
——五天之后就是七夕。他对礼物的选择一直有点犹豫不决，一股脑儿地都送出去，其实也挺不错。
叶修有需求的Boss在80级的星之回廊，这练级区的设定是一个超科幻的未来废弃都市，Boss是个（大概是）死于非命的飞艇赛艇手，对范围内一切胆敢飞得比他高和比他快的玩家建立仇恨。对付这种会飞的Boss魔道和忍者占据天然优势，不管哪个公会派团出来都得侧重这两个职业。叶修本人开了个叫白芷的魔道小号，王杰希一看他的ID就默默汗了一下，再一看公会名，果然是中草堂。
“……我说，你不会又是在玩儿卧底吧。”
“每个大公会都有，哥需要仔细了解各个职业的玩家基础。”叶修说，“这关系到联盟新血的职业构成和战术设计，三年之后影响就会波及到国家队了。比如我必须很遗憾地告诉你，两年之后，国家队可能会没有枪炮师可以用哦。”
他说得一本正经，王杰希不由多看了他一眼。叶修笑嘻嘻地低头点了根烟，说：“也就你才会相信。当然是跟他们说好的啦，帮他们抢五次Boss，这边掉落的超合金归我——咦？”
他露出惊讶的神情，用力再吸了一口烟。平常看到他做出这个动作王杰希多少都会说一句，今天却难得地不动声色。叶修拿下那根烟仔细端详一下，又掏出烟盒拿出一根新的，终于发现端倪，从烟卷里抽出根比火柴梗还要细的东西来。
“可真没白在药铺子里混十年。这是什么？”
“家里有位长辈告诉的偏方，说香烟里插一根水沉丝，不容易伤肺。”
“……你信么？”
“不大信，不过愿意信。”王杰希说，“正好手边有现成的，下午得闲就切了来试试。”
叶修皱眉看着他，又拿起烟用力抽了一口，过了好几秒钟才慢慢吐出烟圈，点了点头。
“唔，味道其实还不错。”
“……真的？”
“真的。”
他倾身过来吻他，口腔里还有一点烟。多年来已经习惯的微苦味道，王杰希其实辨认不出有什么不同。不过他们谁都没有就这个话题讨论下去，因为天空中阴影划过，不需要抬头就能知道，Boss刷新了。
“你说的帮忙，是哪一种？”
“年纪大了啊……”叶修没有再抽烟，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不到万不得已也不想爆手速了，如果只贡献脑力就能搞定那当然最好。不过么……”
这一周的最后三小时，最后一个80级Boss，谁都没有天真到会以为别家公会尚未发现，暂时还无法知悉的，只是各家公会的需求强烈程度。不过看来两位大神一点也不关心，对王杰希来说，一个Boss而已，来都来了难道还让出去不成，而对叶修来说，“不好意思啊，赶时间，下周请早。”
他指挥着中草堂的精英团，拉着仇恨拖着Boss到处跑，把愤怒的赛艇手亡魂当作最大输出使唤。这种无耻的打法已经获名“君莫笑流”，从第九赛季叶修在神之领域腥风血雨以来早已被各大公会认真研究过无数遍，不过显然还是本尊运用起来最为熟极而流。迟到的几家公会也很明白自己是遇上了谁，一边抱头鼠窜躲着飞艇上架起格林机枪的Boss，一边无奈地组织顽抗。星之回廊这地图比较奇葩，一大堆高层建筑间回廊错落，地形起伏剧烈，从这边楼顶出来说不定正对着那边半腰，方向感稍微差一点都会手忙脚乱，偏偏Boss还每分钟自带一次随机的瞬间移动——在火锅之城迷过路的人一定能理解荣耀玩家们对这片地图和这个Boss的痛恨：谁能知道什么时候是比你丫高还是低啊！仇恨我便是算不过来啊亲！
其实中草堂玩家也并没有比别家强多少，不过他们团里有人分得清高低左右，而且还是两个。
所以超合金最后还是到了叶修的手里，中草堂的各位多半也猜出了站在白芷旁边的另一个魔道学者是谁，只是自家大神开着一个身材玲珑浮凸的女号，令人好不尴尬，一个个露出欲言又止的模样，想要上前来又强自按捺住的样子。王杰希有点好笑地正想冒个文字泡，忽然觉得有些不对，手下乌茜飞快抢上一步，扫把一挥。
刚好挡住一记瞬身刺。
中草堂一众玩家都是哗然，王杰希更不搭话，手里一连串操作下去，把个刚从潜行状态浮现的刺客扫把乱舞一直敲上天。隔着耳机都听到旁边叶修乐：“哎呀这谁呀？有胆色，我喜欢。”随后就见白芷呼地也飞上天去，再把个小刺客一通扫把舞扫到地上。
微草的双魔道战术曾经也在荣耀里横着走过一阵子，战术的设计者就是这两位。围观群众自动进入看戏状态，偷袭未果的小刺客大爆手速垂死挣扎，等那两位都收手了也还没反应过来，继续胡乱扭动了三秒钟才忽然停下。王杰希不想用乌茜说话，看了一眼叶修，叶修唔了一声，说：“训练做完了哈？这么有精力，竞技场走起？”
小刺客顿时就是一个趔趄，显然是捶了一下键盘。过了好几秒钟才不置信地问：“你怎么知道的？”
“哦，本来不知道，不过现在知道了。”叶修说，“速度，等下有人要睡了。”
大神这话信息量太大，围观群众表示什么也没听见。王杰希毕竟还是跟公会各位寒暄了两句，挥挥手就地就下了线。叶修转过头来看他，笑嘻嘻地交换了一个晚安吻。王杰希想了想，还是叮嘱他：“别太累。”
“放心吧。”叶修拉开抽屉，里面整整齐齐分职业排着若干帐号卡，他思考一下，抽出一张，“晚安。”
那天晚上王杰希睡得不太好。天色蒙蒙亮的时候醒过一次，刚好叶修蹑手蹑脚摸到床边，被他吓了一跳。
“抱歉，吵醒你了？”
“……不，没事。”王杰希说，“过来抱一下。”
他们已经可以很熟练地在彼此怀抱里找到舒服的位置。睡意还抓着他，有点不清醒，也只有在这种时候难得能听到王杰希抱怨一句：“不是你在睡觉就是我在睡觉……”
“不用再舍不得睡觉了不是很好吗？”叶修轻轻笑，“我看着你，睡吧。”
于是他就安心地又睡了过去，一直到闹钟响起。
和任何具有夏休期的竞技联盟一样，夏天是选手度假而工作人员繁忙的季节。特别是竞技部门，有赛程表要安排，有选手报名要审核，有刚升上来的新队要各种指导。短暂休息一天之后已经积下了不少工作，一到办公室三个助理一起迎上来报行程，忙得王杰希到了下午三点钟才想起来自己还没吃午饭，至于家里还有个叛逆未成年之类的事儿，早就忘到九霄云外了。
他回到了朝六晚十的作息，时间跟刚带完国家队比赛正在放假的叶修更加对不上，每天回家几乎就直接回卧室。叶修会从书房出来迎他，小鬼有时也在书房，有时呆在客房里。王杰希只是到了第三天才关心了一下赌约问题，叶修转转眼珠：“没走呢。”
但是口气也不是很肯定的样子。
“你觉得怎么样？”
“这世上果然没有那么多喻文州。”叶修说，“要吃宵夜的话厨房有。”
他去厨房看了看，留的是一小碗荞麦凉面，调料另拿了只碗盛着。吃面的时候叶修替他泡茶，笑嘻嘻地问：“这回你算是输了？”
“嗯，不过明天之前你也不算赢。”
“其实他努力还是很努力的。”叶修说，“但光是努力还不够。”
“职业方面呢？”
“技术上没什么好说的，性格上来说，还真的是刺客比较适合他。”
王杰希想了想那记瞬身刺。“他为什么要选术士？”
“因为联盟里长期缺乏好术士。”叶修说，“有好几个赛季，文州都是八强里唯一的术士吧。”
“只是因为这么个原因的话……”
“嗯。不够聪明，可是又不够不聪明。”叶修遗憾地说，“虽说他要真是个魔道或者战法，在训练营里可能更出不了头，但是……一条路之所以会缺乏竞争者，就是因为出路无多啊。”
王杰希点点头。在喻文州终于也退役之后，全明星赛上缺席的职业变成了两个。如今的联盟几乎没有哪支队伍还会经常使用这个职业，一个新进的小术士想要打入职业联盟，首先要面对的并不是同行的竞争，而是战术的壁垒。
“你跟他谈过了？”
“嗯，以哥这么丰富的转型经验。”叶修懒洋洋地说，“他觉得自己需要思考一下。所以……其实我算是努力帮过你了，快来谢个恩呗？”
“哦。想要我怎么谢？”
“呵呵，连创意都要哥提供那可要差评了啊。”
他笑出声来，凑过去吻他。彼此的呼吸里都带着点清茶的芬芳，安静而浅淡的亲吻持续了一会儿，直到叶修拍了拍他。
职业大神的耳力同时捕捉到脚步声，王杰希微微苦笑。
“希望他是来宣布我胜利的。”
“想得美。”叶修说，“多半是找夜宵吃。”
他站起来，拿了王杰希吃过的碗筷去清洗。王杰希坐下来又喝了口茶，看着小鬼心不在焉地走进来，大概是没想到他们都在，一瞬间睁大了眼睛。
叶修特地从洗碗池前回过身，打量了他一眼，再看看王杰希。少年没有错过两位成年人之间交换的眼神，一瞬间有点烦躁。
青春期最痛恨的感觉就是无能为力和一无所知。
可惜那个时候他还不太知道，青春期最常见的感觉也是无能为力和一无所知。
“要泡面的话，只剩红烧牛肉味了。”叶修先开口，“调料包记得只能放一半喔。”
王杰希抬抬眉毛。叶修笑：“放心，哥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差不多天天吃泡面，什么事都没有。”
“……不。我只是有点好奇，这个家里为什么会有泡面？”
叶修露出“糟糕”的表情。王杰希朝着他微微冷笑了一下，指尖敲敲桌面。这是他有话要说的前兆，小鬼已经领教过一次，自觉过来，立正站好。
“有偶像吗？荣耀里。”
魔术师的问话出人意表。少年揣摩了一会儿，才谨慎地说了一个名字。
“邱非。”
“哦。为什么？”
“您二位在联盟里的战绩非常了不起。但仔细想起来，那都是随着成长而顺理成章的成就。但邱非在17岁时经历和完成的事情，并不是他那个年龄应该面对的。”少年说，“我也快要17岁了，我很佩服他。”
“嗯。手操做的是哪一套？”
叶修在旁边嗤一声笑出来。少年显然完全不适应这种天马行空，怔了怔才伸手演示了几下。王杰希仔细看了一会儿，问了第三个问题。
“这几天的训练计划里，最喜欢哪一部分？”
这次的回答来得很快。
“时间把握。”
王杰希仰着脸想了想，抬抬手指示意他可以去煮自己的泡面了。少年并没有立刻离开，站在那里反问了一个问题：“正确答案是什么？”
两位大神同时哑然失笑。
“没有所谓的正确答案。”王杰希说，“荣耀不是考试。不过我还挺满意你的回答的，比我想象中好。”
是好很多还是好一点，他没有说。小鬼狐疑地端详了他一阵子，点点头转身去煮泡面。叶修和他擦肩而过，坐回餐桌旁，无声地笑了。
“在想什么？”
“偶像文化真不是件好事。”王杰希说，“容易让人喜欢上自己并不擅长的东西。”
“其实也没那么坏。”叶修说，“17岁，有的是试错的时间。哥17岁的时候……”
他顿了顿，下意识地掏出烟盒，又放下。
“……算了，我17岁的时候差不多也打遍荣耀没什么敌手了。”
王杰希察觉到了恋人一瞬间的惆怅，随即明白了他的停顿是为什么。
——哥17岁的时候，最好的那个拍档还活着呢。
他默默地伸出手去，把手指一根根对进那个人的指缝之间。叶修收起手指握紧他，忽然笑了。
“这个周末能休息吧？”
“当然。”
“那就咱俩组队刷活动了？七夕。”
他犹豫了一下，才回答：“好。”
赌约以两个人谁都没有赢告终，因为少年在第二天晚上告辞。
“谢谢两位的指导，我觉得我的确应该先回家去好好练个刺客号。”离家出走的小鬼穿上了来时的衣服，把之前借的叶修的衣服洗干净叠好还回来，“到我觉得自己还可以的时候，再来讨教。”
“哦哦。”正在指挥抢Boss的叶修叼着没点燃的烟挥挥手，“好啊，稍等抢完这个Boss我送你。”
“呃，其实，我到家上线可能还来得及过来帮忙呢。”小鬼笑得露出一整排雪白的牙齿，“只差两站地。”
“不等等王杰希？他快回来了。”
小鬼想了想，坐到旁边的位子上。“那我可以参加吗？Boss。”
“来。”
那天王杰希回家的时候诧异地发现屋子里的另两位住客正坐在廊子里聊天。三个人全都在吃饭睡觉以外的时间不在游戏上，这倒真的是件稀罕事儿。
哪怕他家的花匠比百花缭乱还要能干，这个季节的院子里开满了各种白色香花，在接近立秋的夜晚坐在廊下，只要有一阵清风吹过就仿佛人间仙境——不，即便是这样，也没有什么比得上荣耀。
“这是，怎么了？”
少年站起来。王杰希这才注意到他脚边放着来时的背包。
“……哦。我送你吧。”
嗒的一声，是叶修点燃了香烟。
“去吧去吧。”
一共不到十分钟的车程，少年一直沉默着，既没有道歉，也没有道谢。王杰希也没有费力寻找话题，这几天里一尘不染的书房已经说明一切。
虽然他查看过这小鬼的训练记录，成绩最多只能算差强人意。
直到陪对方上楼的时候，王杰希才提了一句：“有时候对特别喜欢的东西，保持一点距离，更能够长久喜欢下去。”
“……为什么？”
“因为这样就没机会不喜欢了。”
小孩就用奇怪的眼神看了他一眼。
“您对叶神保持距离了吗？”
“他怎么能一样。”王杰希微笑，“他也喜欢我。”
“……我后悔自己这么知趣了。真应该再留一天的。”
“嗯……你也可以现在回去试试看。”
少年望望电梯的天花板。“不了，我还想保护视力。”
电梯发出叮的一声，来到他们按下的楼层。少年走出去，忽然又回头露出神秘的笑容。
“……不过，明天不要太惊喜哟。”
距离“明天”，其实也只有一小时而已。王杰希回家的时候上弦月将落未落，他抬头看了眼头顶的繁星，然后才推门进了院子。
空气里有栀子花的香气浮动，他想起了很久之前，他们笨拙地第一次接吻的那个夜晚。
“赶紧的啊。”叶修在书房说，“速度准备好刷夜。”
他一边穿过院子一边解开袖扣，把白衬衣的袖子挽起来。推开书房的门，叶修在电脑前抬起头，笑嘻嘻地看着他。
“今年的七夕活动好像蛮有意思，咱去承包个榜单？”
“什么时候七夕从零点开始算了……”王杰希随口接了一句，伸手要拉椅子的时候怔了怔，“……Embody？”
叶修向他露出个大大的笑容。
“对熬夜技能没点满的小朋友来说，搞把橙装椅子是很重要的。”
“如果这就是小鬼向我剧透的惊喜……还真的是很到位呢。”王杰希微微苦笑，“特别是……当我订的那一对还在路上的时候。”
“也是送到家里来的？”
“明天到。”
他们面面相觑了几秒钟，同时大笑起来。王杰希拉开椅子，坐进去，忽然又伸手把恋人拉过来，轻轻拥抱了一下。
“真是心有灵犀啊。”
“……嗯，多出的一对到时候各自送去办公室？”叶修说，“不过你说错了，这不是惊喜。惊喜哪有不到点就放出来的。”
他狡猾地笑着，拍了拍王杰希的肩膀。“还有三分钟，慢慢倒计时吧。”
他们用这三分钟慢慢地接吻，在唇舌交缠间迎来午夜的钟声。两个人各自刷卡登录游戏，进入活动。然后乌茜收到一个交易请求，来自名叫“长云暗雪”的战斗法师。
那是乌茜这个ID添加的第一个好友。在很久之前的那个飘着栀子花香的夜晚，曾经单膝跪在乌茜裙下的小战法，过了这么多年已经不知何时练到了满级，只有身上的装备还是一如既往的烂。
但这个全身破烂的家伙提出交易的，却是一件全荣耀都没有见过的85级银武，系统很卖面子地自动分配了个酷到不行的名字：碧空寒。
而且这把扫帚乍一看，外形跟十年前的灭绝星尘至少有八成相似。
“怎么样，等级需求-5喔，哥很天才吧。”叶修叼着烟朝他满不在乎地笑，“全靠那块超合金——你也有帮手抢Boss啊，露出这么感动的样子干什么？”
“……难怪你会跟人家说赶时间。”
“现在也赶啊，快点接受了然后组上队，速度把别人都扫掉。”叶修批评，“王杰希同学，比赛是争分夺秒的，不要浪费宝贵时间。”
他笑出声来，鼠标点击接受，然后让乌茜凑过去跟长云暗雪合了个影。截屏的时候暗暗有点遗憾，因为当初那个晚上，谁都没想起合影这回事儿。
不过没关系，人在一起，随时都可以。
“抓喜鹊这种比赛会不会被环保组织抗议啊？”
“暂时还没听说。”
“3点钟方向……干得好。话说，古代人民怎么就会想出鹊桥这种事儿呢？不会是哪个游戏策划穿越的吧？”
“……英仙座流星雨。”
“哈？”
“每年七八月份的一场流星雨，有人觉得就是因为它出现在七夕前后，才让古人有了鹊桥飞散的想象。”王杰希说，“本来想要带你出城去看的……再过两个小时差不多就该开始了。”
“有你这么不厚道吗？好好地要看人家拆桥。”
王杰希默默汗了一下，暗夜斗篷抛出去，抓住了两只喜鹊。叶修圆舞棍抓取了另一只，甩到地上，扭头看着他笑。
“也不是不可以看啊，今晚天气这么好。”
天气真的很好，他们住的这片地方也真的很僻静。大都会中仿佛被时光与十丈软红隔开的地段，连路灯都很少，王杰希居然意外地看到了银河。
所以两个人第一次一起等流星雨，是肩并肩躺在自家屋顶上，一边互相给做手操，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确定会有吗？”
“预报是这样的……瞧，来了一个。”
“……真的跟副本一样定期刷新啊。”叶修说，“看来宇宙是一个巨大的服务器。”
“嗯。不过这种流星没有掉落。”
“啧，原来是NPC啊。”
“需要对NPC许愿吗？”
“不用，哥的愿望都已经实现了。”叶修的声音还是懒洋洋的，不过王杰希知道他在笑，“一个不少呢。”
繁星间又一颗流星划过，转瞬消失无踪。王杰希盯着它流下的短暂尾迹，慢慢地笑了。
“这么巧？我也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