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杰希从小跟着爷爷长大。
他记忆里爷爷好像从来就没有工作过，每天笑眯眯地在他们住的那个小四合院里忙东忙西，莳花弄草，遛鸟逗猫，最喜欢晚饭后泡一壶茶坐在院子里的石榴树下，眯缝着眼睛慢悠悠地唱：“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日子过得悠闲平淡，偶尔有人上门来请他看相，算是散淡生活里唯一的变数。
所以王杰希后来玩荣耀，第一个号20级要转职的时候他想了想，选择了散人。
他觉得自己玩得还不错，论起时间的效费比来可能比念书还要擅长那么一点点。如果一直在爷爷身边这么呆下去的话，会变成全服数一数二的散人也说不定。
后来这么说起来的时候叶修就嘲笑他：“跟哥打过么？要不现来一把？那时候论散人你能算第三就顶天了好吗。”
王杰希默默思考了下，决定不告诉他自己升到25级就AFK了。
他升到25级的那一天爷爷在院子里搭着梯子摘石榴，摔了一跤，到王杰希放学回家才被发现——他那天下午其实放学得早，算着时间又去同学家上了一会儿线，升了级才回去。结果爷爷因为送医太晚，在ICU坚持了好几天之后终于还是走了。15岁的王杰希在病房里看着仪器上长长的直线，默默地把那张卡掰成了两半。
父母从外地设法调职回来照顾他，住不惯平房，从四合院搬到了郊区的排屋。户口当然还留在小院里，B市数一数二的学区，升高中进了金光闪闪的名校。王杰希大概是从那时候起察觉自己的智商可能真的跟多数人不太一样，功课这么无聊的事情根本花不了多少时间，对玩耍的罪恶感又始终没能消除，只好百无聊赖地向后翻课本，一不小心就自学到了高等数学。父母大概是高兴的，他却一直觉得有些茫然，什么都提不起兴致。
直到有一天偶然看到电视，自己曾经玩过的那个游戏居然已经有了职业联赛。虽然转播还很粗糙，但对王杰希来说，几个有限的视角已经足够看出屏幕上那个战法的高明。
母亲那时候恰好过客厅拿东西，看到一直以来过于平静乖顺的儿子凝视着电视，眼睛里闪耀着久违的神采，当即拍板：“看起来挺好玩儿的，小希要不要也试试？”
然后她被儿子下一瞬间的神情吓到。
王杰希其实并没听清母亲的话，他正在竭力跟上一叶之秋的思路。导播恰好在那时切到了对手的主视角，于是一秒前似乎还条分缕析的清晰战术立刻变成了应接不暇的手忙脚乱。这对他来说真是新鲜的体验，王杰希微微眯起眼睛，心里有种睽违已久的兴奋隐隐浮动。
荣耀和他目前用来打发时间的那些东西完全不一样。阅读或钻研，不管是数学、科学还是哲学，透着书页和习题与前贤先哲的对话总是隔靴搔痒，中间还有无数二道贩子强作解人，一个念头经过不知道多少文字的折射之后难免浮泛支离，其间还有无数自己的努力如同石沉大海，得不到任何反应。
哪比得上这个游戏的热烈、鲜明和直接，任何动作都会即时得到堪称最迅速的回应，最有趣的地方在于，在这个游戏里，他和屏幕上那个一身银装的战法一样，有机会变得无法预测——
然后他想起来，荣耀的有趣他早就亲身体验过，要不是这样，那个下午他就会早早回家，随后的很多事情，根本就不会发生。
王杰希默默地握紧拳头，眼睛还是离不开那一方光影闪动的屏幕。心里有多向往就有多内疚，有多渴切就有多悔恨。他皱起眉，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表情是怎样复杂纠结，只是盯着屏幕上闪出的“荣耀”两个大字，羡慕地叹了口气。
那个时候，他并不知道自己羡慕的那个人之前经历过什么。
接下来的半个学期王杰希过得半心半意，扔下了从老爸书柜里借来的大学课本，开始慢慢看爷爷留下的那屋子线装书。猫和鸟都托给了邻居，他们每个周末去小院打扫，照顾花木，顺便换几本书。那年冬天的初雪是在星期天，早上王杰希当先踏进院子，在银白的积雪上踩出一行深深脚印。他和父亲协力搭着梯子锯掉石榴树被雪压折的树枝，忙完之后盯着树下培实的积雪，终于下定决心，吐着白气说：“爷爷摔倒那天，其实我本来可以早点回来的。”
父亲沉默了不短的时间，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察觉到儿子在那一瞬间的瑟缩。王杰希没想到自己会控制不住身体，格外觉得羞耻，深吸了一口气站得笔直。于是做父亲的哑然失笑，收回了想捏儿子脸蛋的手，拢进外套袖子里。
王杰希有点想笑，他从来没想过一向西化彻底的父亲也会做出这样的动作，看起来竟然有几分神似爷爷。
“你爷爷一直在说，他自己排过流年，大限该在八十四岁这年。”父亲说，“每年做寿都说，只是瞒着你们小孩子，说未成年人不该知道这个。”
他伸腿踢了踢那棵石榴树，枝条上最后的一点积雪簌簌落下。“所以你看，我们几兄弟前年‘原本应该’都好好守在这里，但是我们没有一个人相信他说的话……抱歉，一直没有察觉你居然会这么想。小希，你那个时候才15岁，就算有谁应该负责任，那也绝对不是你。”
“……可是我那天回家之前是在同学家玩游戏！”
父亲看了他一眼。“瞒着爷爷吗？”
“不，爷爷知道。但是……”
“如果那天你是在上课，或者补习，或者体育社团活动，你会觉得那是自己的错吗？”父亲慢慢地说，“如果是在吃饭呢？睡觉呢？为学校参加比赛呢？如果你去同学家是为了写作业呢？游戏也是生活里很正常的一部分，不要因此有罪恶感，爷爷也不希望你这样的。”
那天他们久违地在厨房开了伙，虽然只是烧水泡茶。茶叶还是爷爷留下的高碎，B市水硬，老人都习惯喝茉莉花茶，放得太久没了茶味，倒是还有一丝窨过的花香。父子俩捧着茶杯坐在窗前看着屋檐上凝出的冰柱，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王杰希向父亲描述那个自己曾经喜欢过的游戏，不知不觉地话渐渐多起来，说到高兴处手一挥，不小心打翻茶水，洒了自己一身。
王杰希到后来也没想明白，回家换衣服怎么就变成了全家一起出动去看荣耀联赛，还是前排高价黄牛票。
“不要把缘分这么庸俗的词儿用在哥身上，”后来提起初次见面的时候叶修总是这么说，“其实这个故事告诉我们的是，家长的通情达理对子女的终身幸福到底有多重要。”通情达理四个字被他念得格外着重格外嘲讽，搭配一个格外圆润的烟圈。
王杰希暂时从手里那卷书抬起头来，伸手拿掉他叼着的香烟。叶修趁他重新低头的时候再把烟拿过来叼上，如是者三。第三次的时候王杰希终于放下书，握着对方的后颈把人拉过来亲吻，同时把烟揿灭在烟灰缸，折成两段。
那个吻稍微有点长，被香烟荼毒太久的人肺活量跟不上，结束的时候眼角泛起红痕。王杰希满意地轻轻抚触那片皮肤，职业选手拇指外侧都有敲空格键磨成的薄茧，触感微微粗糙，叶修眯起眼睛，没有躲开。
“假如伯父伯母当初也通情达理，我是不是就遇不到你了？”
“诶诶，平行世界的设定略熟练啊大眼。”叶修笑，“魔术师的原则应该是一切皆有可能才对，不管怎么样，咱总是会玩荣耀的么。”
王杰希于是微微笑起来，叶修看着他那个表情，皱起眉头。
“所以说有时候别无选择并不是坏事啊……像哥这种人就从来不会想，万一哥没玩荣耀的话会是个什么样的人。”
“……真让人羡慕。”
可以一直保有的执着、坚定、热情、纯粹。
还有令人无法不珍惜，希望他永远不要改变的天真。
“所以真的是因为哥才重新开始玩儿荣耀的？坦白是美德啊大眼。”
“是的话……叶神有答谢吗？”
“啧啧啧，心真脏。”叶修敷衍地低头亲了亲他，仍旧盯着播放比赛录像的显示器，“所以你爹娘就这样通情达理地同意了？哥必须代表主席大人点上32个赞。”
“通情达理是个主观范畴。”王杰希伸手按下暂停，退了两帧，手指敲敲桌面。叶修嗤了一声，鼠标晃过去停在角落里。于是王杰希点点头，播放和对话双双继续：“姑且算是吧。反正我那时候跟父亲说的话，换了别家的家长，多半是说不通的。”
“说什么了？”
“上大学这种事……太简单了，不适合我。”
当初说这句话的时候，王杰希的心情远没有后来那么悠闲。那个时候他才只有17岁，毫无经济能力，和以后那个近乎无所不能的魔术师差着十万八千里。17岁的王杰希没有七位数年薪，没有封神头衔和神级角色，也没有一整队衷心爱戴依赖他的队员、上上下下无不信重他的俱乐部、两个总冠军、一次常规赛MVP、数不清多少狂热粉丝、很多可以一起玩荣耀的朋友，和那个他愿意用以上一切来交换的恋人。
甚至连王不留行这个账号都才注册了一个月。
那个时候他有的，只是训练营里的短短经历，连自己也尚未看清的闪亮天赋，还有很多很多的青春、勇气与可能性。
他在说出那句话之前偷偷猛啃了很多本关于雄辩术的书，终于下定决心的时候却发现那些书都堆在父亲案头。知道被看穿之后头脑中一片空白，以致于说话的时候语气过于淡定，听起来像是在开玩笑。
“嗯哪，哥能想象。”叶修评价说，“你穿着校服白衬衫往那一站，眼睛不看人，悠悠扔出这么一句。”他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好像真的看到了那幅景象：“啧啧，高贵冷艳。后面呢？”
王杰希本人当时其实一点高冷自觉都没有，一口气把打好的腹稿背下去：“每年差不多有一千万人参加高考，其中七成都能上大学。这种事没有必要在人生的黄金时间去做，当作退路就可以。您就当我是复读了几年，或者选错了专业需要重新念一个，或者上大学之前先去游历世界做了几年志愿者。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就当……嗯，”看到父亲正在读的《弗里德里希·高斯传》，灵机一动，“数学王子当初选择去当了语言学家。”
叶修这次连眼泪都笑出来了。
“人生有限，犯蠢要趁早。”王杰希慢悠悠地说，等他笑到告一段落的时候伸手替他擦掉泪水，“做还有机会做的事，优先做以后没机会做的事。荣耀最多30岁就要退役，上大学可以一直上到八十岁。应该怎么选，这不是很自然么。”
叶修把脸埋在他肩膀上，又笑了很久才抬起头。
“谁最多30岁就要退役？”
王杰希看着他的眼睛，说：“你啊。”
“……那时候你就知道哥是谁？？？”
“你觉得自己有让人一见钟情的面相么？”
叶修盯着他，慢慢勾起嘴角，下意识地伸手去摸烟盒。“所以？”
王杰希抓住他那只手，拉过来亲了亲全荣耀最漂亮的指尖。
“嗯。”
一见钟情的对象是一叶知秋，这个秘密原本打算死守到老。但是在这样一个阳光灿烂的悠闲午后，彼此的膝盖互相挨挨蹭蹭，有书有茶有荣耀的时刻，看着对方的笑脸，就觉得说出来其实也没那么耻。
而且这有什么，反正十年前也已经说过了。
“你也买手办？打算翻谁的牌子啊同学？”平生第一次现场观看荣耀比赛，结束后王杰希在场馆外的限量周边店排队，快排到的时候有个高中生模样的少年插队到他身边，自来熟地勾着他的肩膀问，“帮哥带一个呗？喏，给你钱。”
然后在他选择手办的时候睁大眼睛。
“唷，皇风粉居然买一叶之秋？很有勇气啊英雄！”
“我不是皇风粉啊。”王杰希一边掏钱一边说，“他挺有意思的。”
少年不知想到了什么，笑得不行，用肩膀撞他：“怎么个有意思法？”
“唔……打法。”王杰希平生第一次跟人讨论荣耀战术，绞尽脑汁修辞，“就觉得，这人打得那么……土。太好玩儿了。”
啪的一声，售货员把找零用力拍在柜台上，对王杰希怒目而视。两个少年灰溜溜在周围粉丝们的鄙视目送下溜走，陌生的少年低着头再也没说话，胡乱点了点头算是道谢，拿着自己买的那只扫地焚香就跑掉了。
那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虽然他不知道他是谁，他也不知道他是谁。
在训练营中出人头地并非轻而易举。
王杰希没想过要兼顾荣耀和学业。舍弃也是一种才能，他的学习成绩肉眼可见地滑落下去，老师找他谈心，不出意料地大惊失色。幸好名校之所以金光闪闪自然有它的道理，年轻的老师只花了几秒钟就镇定下来，问：“你家长知道么？”
“我父亲说，既然实在想做，那就去试试看。”
他吞下了后面那句话：就算最后不行了，王家也养得起一个草包。
高中毕业试对王杰希来说不需要花什么心力。班上也有同学节奏跟他差不多，误会他是打算留学的同道，过来交流经验。听到他的计划之后神情古怪，拍拍他的肩膀：“祝你成功。”
但是成功当然不是祝福出来的。
特别是在坚持到最后的时候，周围的每一个人都有至少同样的决心、同样的努力、同样的热爱和同样的目标——假如并非更高的话。
努力不见得一定有用，两年前王杰希坐在120车上的时候就已经明白了这一点，所以不太容易因此而伤心失望。但是训练营宿舍总是出现新面孔，而房间并没有增加，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还是稍微茫然了一下。
也只有一下而已，随后他就回房间去看第三遍上一场的总决赛录像。
今天，第三遍。
准职业选手已经开始注意保护视力，王杰希闭上眼睛听着语音软件用生硬的口气飞快念着频道里叶秋的指挥，画面随着声音铺开在脑海里，不止一个角度，心里默默揣想着换成了自己应该怎么办。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第一次见到电视转播的新手少年，多数时候会有即时的反应，有时想法不止一个，在随后的展开中慢慢汰换，一遍又一遍从头来过，最后才变成整合的方案。
一整个过程中他都站在霸图的位置，从来没有设想过一个魔道学者在嘉世阵容里应该怎么办。
虽然几年后偶尔也会遗憾：“要是我那时候在嘉世出道……”
“那你就不是你了。”叶修躺在他们那张大床上眯着眼睛晒太阳，睡衣的扣子散得七七八八，露出一截白肚皮，“而且王不留行的正面比背面好看。”
王杰希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去，一根根手指对进对方的指缝，然后慢慢握起来。
那依旧还是一双在荣耀里无所不能的手，只是已经需要休息。王杰希明白这种事无可避免，甚至也很清楚他本人不久也会面对，但发生在自己身上可以理性以对的事情，在另一个人身上却会令他难过。
不过叶修说得对。一叶之秋和王不留行最光芒四射的时候当然都是在赛场上，而且只有对手才能看到彼此的正面。
要是他那时候在嘉世出道，叶修对他来说，也就永远只是前辈、队长和偶像而已。
训练营里的最后几个月，他在微草的前途已经明朗。王不留行成为他最亲密的伙伴，训练营内的PK胜率居高不下。同伴们难以掩饰艳羡之情，偶尔有人问起他“怎么能想到这样的打法”，王杰希凝神想了好一会儿才回答：“因为不想土。”
每晚睡觉前都会闭着眼睛在脑海里模拟与一叶之秋的战斗，偶尔会延续到睡梦中。题材是每周的联赛录像，每一个细节都被他记在脑子里，一点点仔细地寻找出路。最后的结论是要想不落入对方的节奏，只能彻底的反其道而行之。
做不到完全的合理交换而利益最大化，就只能完全的出人意表而超高速输出。在交换完成之前结束战斗，交换也就失去了意义。
后来被称为魔术师的打法就是在那个时候渐渐定型。微草训练营有个天才少年的消息渐渐传开来，从两个月前开始，每两三天有人来看他训练，最初是训练营主管，然后是经理，最近变成了队长或副队长。不变的只有一条：没有人能给他打指导赛。
“打法太特别了，恐怕我们都吃不透。”队长好脾气地微笑，看了看显示器旁边摆着的一叶之秋手办，“要是叶秋的话大概说不定可以。抱歉啊小王，你还得多自己摸索。”
那无所谓。王杰希伸手摸摸手办，心想那个人应该也从来没被打过指导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