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天空中的云像烟雾一样地弥散着，丝丝缕缕，划过微红的月亮。星星升起，酷热的夏夜一片沉静，森林里没有一片树叶在颤动，远处的高原上没有一根青草在抖动。在这睡神临降般的静寂中，有一只云雀在我身后的圆塔顶端低声鸣啭。
地面上，一只野猫呜咽，仿佛对云雀的回答。就在猫叫声传来的那片灌木丛附近，原本应该有一座圣祭池。我记得三天前，当我刚刚摸到这位A级幻术士的巢穴之时，着实被那水池喷射的壮观景象吓了一跳。
但是，那只到昨天为止。
现在那里已经连池子的影子都看不到。眼前是一片红色的磷光，以及黑色开裂有如弹坑般的一片焦土。在这片焦土的中央，是一座巨大的圆形祭坛。铺着红白两色锦缎的牲祭台下，隐约可以看见一个佝偻着缩成一团的人影。
那应该就是撒迪.布莱文斯。
为了证实心中的猜想，我开始向祭坛的方向走去。同时取出一部带夜视仪的微型摄录机，拍摄沿途的景象和残留的法阵痕迹。布莱文斯家族的迷宫花园闻名遐迩，这些景象的价值甚至会超过我刺杀布莱文斯所获得的报酬。
我首先拍摄的是身后的圆塔。那其实是一座观象台，足有百米来高。它高踞于迷宫之上，仿佛是一根孤零零的大圆柱，柱顶盘却是一间小屋。传说布莱文斯在这间不到三十平米的房间里进行了不起的幻术研究，其实却只是他用来引诱入侵者的钓饵。在这四周有数十个联动触发的幻术法阵。三天前，正是因为轻信了雇主提供的这条有问题的情报，我才身陷困境，不得不潜入影世界，依靠铲除布莱文斯的影子，来解决他在真实世界的本体。
就这样，我花了将近两个小时的时间，在这间花园里转了个遍。最后才来到了那个祭坛前面。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狼藉的景象。整座祭坛就像是一座摔坏了的老爷钟般躺在我的脚下，这是一座U字形建筑，四周被一圈爱奥尼亚式的柱廊拱卫。这条柱廊此时已完全崩毁，只剩下小山般的碎石和十来个连是圆是方都无从辨别的底座。
我踏过一片浮雕壁带的碎片，行至那具尸体跟前，掏出手电仔细端详。
那确是撒迪.布莱文斯的尸体无疑。
他穿着深紫色的丝绸长袍，外面套着栗色的天鹅绒披肩，上面用银线绣着布莱文斯家的罂粟徽记。他的身材肥胖臃肿，秃脑壳亮闪闪的，眼睛突出，瞳孔放大，嘴像死鱼一样地张着，露出几颗焦黄残缺的牙齿，颔下的长须银灰相间，活像一头暴毙的海象。
然而即便死状如此不堪，布莱文斯却仍是个值得尊敬的对手。
他已近风烛残年，却仍以一个术士的身份战斗到了最后一刻。单只这一点，便足令无数后辈汗颜。
所以我没有像往常那样取下他的首级，而只是拔下他的一枚指甲作为物证。然后一手举着摄录机拍摄，另一只手则施法将他的尸体焚毁。做完这一切之后，我径直转身，踏上归途。
我沿着祭坛后一条隐秘的小路前行。走过大约两公里崎岖不平的山道，视界便在山道尽头豁然开朗。
呈现在眼前的是一片空空荡荡的广场，周围是四道宽阔的白墙。在广场的北端，有一座附带谷仓的破旧磨坊；横帆般的风车转叶在夜风中徐徐转动，发出令人心酸的吱嘎声响。通向那里的交叉路口有座雕刻精美的十字架，与它相反的方向，是一栋哥特风格的小教堂；高高的尖顶直插苍穹，有如一柄出鞘的骑士长剑。
两扇萨克逊式的宽阔大门占据了广场两端，在吊桥的两边槽口之间，刻有布莱文斯家族的纹章。三天前，这两扇大门上的幻术法阵曾令我煞费脑筋，最后不得不绕道而行。而此时它却完全敞开着。门外，宛如晨曦般的强光将半个广场前庭照得亮如白昼。
那光辉的来源是一架可垂直升降战机的前照灯。这架战机的翼展狭窄，头部尖利好似弹头，也不像老式的鹞式战机那样有成排的喷气孔；它蹲伏在广场的正门口，尾翼高耸，虎视眈眈，活像一头饿得发狠的秃鹰。在这凶禽左侧的机翼前，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站在灯下背光的角落，背负双手，正仰颈眺望星空。
我不记得自己曾结识过如此大手笔的朋友。也不认为自己会有幸成为诸如小王子之类的童话故事的主角。但我还是踱着步子，不疾不徐地向前走——连这种大家伙都开了过来，对方显然是已有了万全的准备，如果贸然行动的话，说不定反而会落入对方的陷阱也说不定。
而与此同时，不知是不是因为听见了我的脚步声，那女子也缓缓转身，向我走了过来。只是她走得极慢，简直跟原地踏步相差无几，并且身形始终被刺目的灯光遮挡，教人看不清她的面貌。
我一步一步地向前走，以尽可能和缓的方式打开一个半封闭结界。这个人显然来头不小，而我目前的状态，却差不多只剩平时一半的战力，还是表现得友善一些为上。
可奇怪的是，对方似乎也是抱持着跟我相近的心态——她甚至连结界都没有展开，而只是象征性地发散了下自身的灵力，表露了自己术士的身份，便再没有其他的动作。
但是她的这一举动却让我更加警惕起来。
对方能够如此有恃无恐，就只有两个可能性。
一是对我全无恶意。
二是对我全无忌惮。
我个人当然更愿意相信是前者，可我也知道，现实往往与美好的期待背道而驰。
可我也不能就此止步。因为我不知道自己现在是已在陷阱之中，抑或还只是在其边缘徘徊。我正处于绝对的劣势。我对我的对手一无所知，而我的对手却似乎对我了如指掌。只有一种方法可以扭转这一劣势，那就是试着去了解我的对手。
而人类了解同类最简单直接的方式——就是交谈。
于是，一场有预谋的对话，就此展开。
“真是稀罕，在这种乡下地方居然也会遇上同行，”当我们两人之间的距离缩短至差不多可以交谈的程度之时，我遽然止步，开始了第一回合的试探。“可是据我所知，这个任务应该只有我一个被委托人而已。”尽量扮出一个轻松的笑脸，我用英语缓缓说道。
可是反馈回来的信息却是用法语组织而成。
“你说的没错，”那女子答道，“所以，我是来找你的。噬魂士——白麒。”
她的回答简短有力，而且没有丝毫要跟我闲扯的意思；因为就在这短短的一句话中，几乎包含着我所有的秘密。
我的父母都是中国人，所以不论名字还是长相，我都是个不折不扣的华裔。可我却是在法国出生长大，所以理所当然的，法语才是我的第一母语。对方显然对这些都相当清楚，甚至连我是噬魂士——这一几乎无人知晓的秘密都知之甚稔。这本已足令我大吃一惊。然而，更令我惊讶的事却还在后头。
在那生硬而又冷漠的语声响起的同时，那个女子的身形也正一点一点地脱离灯光的羁绊，在我的面前缓缓展露。
先是一片纯白的衣角，然后是被大片的白色绸缎包覆着的凹凸有致的躯干，及至长衣袖领处青色的“WU”徽记；再向上则是一段白皙得几近透明的粉颈，尖削得过分的下巴，高挺得好似笋尖儿的鼻梁；鲜红的眼瞳盈盈欲滴，细长的眉毛斜飞鬓角，纤薄的刘海仿佛碎裂的扇贝；在这一切之上，一枚玫瑰金的向日葵发卡灿若星辰。
她踩着轻盈而又闲散的步调，从灯光后的黑暗中脱颖而出。面无表情，眼神冷漠，带着一种排山倒海的气势；仿佛一座隆隆推进的堡垒，又像是一座从万里汪洋中悄然浮现的冰山。
而我则不自觉地步步后退，脑海之中一阵错乱。
无论面前的少女知道我多少秘密，无论她是术士联盟的刺客，抑或是美国灵能部队的杀手，都不可能比她本身更令我感到惊恐。
我甚至怀疑自己仍滞留在影世界中未曾归返。不然为什么，那理应已被萨鲁特撕裂吞噬的那个影子，那个少女，此刻竟会活生生地站在我的面前！
“这不可能……”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颤，又或者是我的整个人都在发颤。我颤抖着自言自语。“你应该只是一个影子，你应该已经死了……这一定是幻术。”我用力摇头，喃喃说道。
“这不是幻术，”女孩一边继续向前走，一边用法语解释，“所以不必紧张，你杀死的那个确实是布莱文斯的影子——从某种意义来说。”她一直走到我布下的结界边缘才停了下来。
“从某种意义来说？”我意示询问地看着那少女。她的解释多少让我镇定了一些。
“详细的情况我无权向你说明，”女孩摇了摇头，“你只需要知道，撒迪.布莱文斯确实已经死了。”她加重语气接着说下去，“被你杀死的。” “所以无需为你的酬劳担心，”像是特意要让我安心似的，她又补充说明道：“就在几分钟前，我已将五百万美金汇入了你瑞士银行的账户。”她说到这里略作停顿，而后忽然又加了一句，“你不妨先确认一下。”
我有些疑惑地掏出铱星手机，进入瑞士银行的网银界面，然后转入我的私人账户。
在讯息栏里果然有一封未读信息，发布的时间是八分钟前，内容则是提醒我有一笔五百万美金的汇款到帐。
我断开连接，重又将视线投向面前的女孩：“这么说猎杀布莱文斯的悬赏是你发布的？”
“是的。”女孩点头，斜过眼角瞥我一眼，“而且是专为你一人发布的——我们等了你三个月，拒绝了除你之外的所有赏金猎手。”深深地吸了口气之后，她以一种理所当然的口吻接着说下去，“这是一次测试。我们需要证实你噬魂士的身份。”
“你们……”我盯着女孩领口的WU徽记，拖了一个长音，“所谓的你们指的是……术士联盟？”我试着刺探对方的身份。
女孩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衣领，矢口否认。
“不，”她说，“这只是我表面的身份——就跟你封印士的身份一样。”
“好吧。”尽管知道那未必是事实，但我还是稍稍松了口气。我跟术士联盟的关系实在是称不上融洽。
“你们的目的是什么？”我决定直接进入主题。
“我已经说过了，我无权向你解释这些问题，”女孩冷冷地回答，“我只负责带你去见我的主人。”她接着说道。
“如果我拒绝呢？”我皱起眉头，摆出一副强硬的态势。
“你别无选择，”女孩摇了摇头，“彼得森教授在我们的手里。”女孩刻意强调了“彼得森教授”几个字，语声与其说是在威胁，反倒更像是在下达命令。
说罢，她也不等我开口反驳，便像是玩悠悠球那样甩了一下右手。
有什么金灿灿的东西从她的掌心落下，却又随着她的手指重新系握成拳，就此在半空凝止不动。
那是一块怀表。
女孩把它提起到自己的耳边，而后缓缓捻动表链；钟摆一样的金色圆盘翩然折转，而我记忆的轮轴也随之悄然滚卷。
我当然知道她说的彼得森教授是谁。
这世界上或许有成千上万个叫做彼得森的教授。但是籍着她手中的那块怀表，我知道她所说的那个彼得森，一定就是我所知道的那个——授予我封印士这一身份的，我的老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