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牛秀才案（五）

O知府听到赵县令官声不妥，心中十分趁愿。先写了一封扎实的信过来斥责，说他行为狂悖，做事轻狂，至得民怨沸腾，若不及时收敛，定当上奏朝廷。又好好的向抚台参了他一本。抚台本来就不想生事的，这个赵县把他的话当耳旁风，自然心里不痛快，亦颇有训诫。

赵县令不肯依巡道的批语，咬牙认定自己审的是真。复又拘秀才娘子、圆修等人到堂，百般刑讯。只恨那韩氏泼悍，不曾捉到她当面对峙，招稿上还有缺憾，不能扎实定案。

且说那个周进士。太太如此名声在外，不由得自家也成了太仓名流，原赞他救灾纾难有功的，这回都来笑话他帷薄不修，羞得不敢出门。渐渐的传到牛翠娘耳朵里面。 翠娘自那年嫁入洪家，夫妻甚是和睦，后来又生了儿子，从此也不以桂生嫁入高门为意。这一年先是听娘家出了命案，因照顾婆婆还没来得及回去查问，又听到镇上传这事。

洪秀才听了笑话，跟妻子私下取笑。翠娘正色道：“你却不该笑话。桂生与我是从小姐妹，就是这个圆修大师也是我们两个一同陪伴祖母上香，一同认得，一同听他说过书的。那时我与她俱只有十岁，十岁的小姑娘有什么想头不成？这个县官平白诬人家妇女的清白，十分不该。你却细想：他连进士娘子的清白都想诬就诬了，你老婆我一个秀才娘子到得哪里？明日他再有一个案子抓寻不到真凶，随便揪出你我来挡呛，我们又要如何？”

说得洪秀才冷汗淋漓。向他老婆施了一个大礼道：“贤妻，你说的对。有道是唇亡齿寒，又是休戚相关，我等读书人被他肆意凌辱，成个什么读书人了？我等当联在一起，斗那狗官！” 竟说服几个同年，一齐走到周进士门上投帖。

周进士还在家中躲羞。太太躺在床上待死，儿子媳妇俱躲在外边不敢出头，周家既是大族，遇事更是七嘴八舌没有决断，只是你推我嚷。此时见洪秀才来投贴，周进士道：“常日不曾与洪秀才来往，他来作甚？没的来笑话我？” 忍羞出来。

洪秀才当面自述来意。众人听说洪秀才娘子出头作证，疑虑尽去。周家族长当先道：“据秀才所说，侄媳妇委实冤枉！秀才说的也有理。那牛秀才命案本来审得不甚妥当，我听说他们本庄多有说牛秀才娘子冤枉，是县官故意陷害的。这糊涂官儿办糊涂事。他能诬陷一个，愁没有第二个、第三个不成？ 侄儿是个进士尚挡不住他害人，咱平人越发不能活了！这事不能算完，须往府里告诉。”

洪秀才道：“生等都是读书人，本不愿惊官动府，实在是冤屈难伸。生等愿意往学道跟前诉说冤情。” 周进士本来不敢出头的，此时也豪气顿生，道：“弟等说的是！我等正该往学道处去申冤才是。” 周家族长老成，道：“且慢。且先打听惠能大师是否回来。” 众人都说有理。因倩人先往法元寺一行。

再说惠能一行应浙江巡抚相邀，往种嘉禾稻，当年便有起色。因出门日久，思念家乡，于是向巡抚告辞，约定次年还来。浙江人感他盛情，不住的巡抚请茶，知府请戏，知县们请素席，也拖了许久方才还家。

回到寺中，主持抱病，师弟、师侄们各自惊惶，惊问所以，给了惠能劈面一道雷。这事非同小可。牛老秀才是亲近的同族，圆修是亲近的师弟，二人遭难，惠能岂肯袖手旁观。当下自家先走到亦庄，寻大伯问究竟。

牛村正见他回来了，长出一口大气。便将来龙去脉交代一番。惠能不懂断案，但首先信任圆修不至犯案杀人，不住追问当时村里何人往来。终究外人只有那些做戏的，除非是同村杀人。

因说了自己的疑问，牛村正道：“必不能如此！因咱们的稻子好，全庄人人都攒下家私，除了那年水灾逃难死在外头的，但有归家的，都好好的能过日子。家里有饭吃，为何要去做贼？断不会的。”这就是没有犯案的理由了。

想来想去，只有戏子见钱起意一途。想来巡道案子断的不错，只是县官不知想些什么，非要拉人下水。于是竟要往县中喊冤，被牛村正死活拉住，道：“侄儿，你是个僧人，哪有僧人经官动府的？何况你一去大半年不在寺中，官问你这些事你如何知道，你怎的答？” 惠能也愣住了。

牛村正道：“这个老爷问屈了官司，咱们族中也不服气，都要往上告诉。只不晓得这老爷何处听说圆修师父跟周家大娘子的闲话来。你韩叔愁在家里，不知如何是好呢。”这也奇了。惠能顶着一头雾水回来，查问本寺僧侣，查到赵县令二人来打听消息的头上。众和尚甚是埋怨那个小沙弥多嘴多舌，小沙弥被骂得大哭，还是惠能道：“不要骂他了。他也是实话实说，只是……”对小沙弥道：“许多事情你只是一知半解，就这样传给他人，跟传播谣言有什么区别？今后不是亲眼见到，亲耳听到的事情就不要说了。就是亲身在场，亲眼目睹的事情还有可能误解，更别说只是瞥见一眼两眼了。你可晓得？” 沙弥道：“师叔教诲，我知道了。”

是日周家倩人来。惠能晓得周家要往学道上告，道：“多谢施主替我师弟申冤。我这里也有一事……” 说了赵县令到寺里面的事。来人回报周进士，周进士道：“原来如此！我说这人看我不顺眼，故意要坑我！” 心里认定县官故意整他。仕途比妇人名声重要一百倍，这事断绝他的仕途、钱途，岂肯善罢甘休。当日包了一条船，同着洪秀才等人到了姑苏，一径告在江南学道门下。

太仓县牛秀才案学道也颇有耳闻，更别说知县老娘红杏出墙的花边故事了。那个学道是一个古今第一的道学，天下难得的冬烘，百年酱缸里的一块老咸菜疙瘩。自来说到妇人，就该当是一块冻肉，一尾咸鱼，只要在家里供人嚼吃，外人提上一提就叫做失贞的。今听说周进士的太太竟敢往县衙门口大闹，心里已经是个不高兴了。无奈县官的老娘合老婆更让他不高兴。

今日听说是花边故事的男主到了，只得叫进。周进士为首，众秀才递了个公呈，也没说知县断案不公，只说县官无故牵连内宅妇人，生等皆心有戚戚。进士的娘子都被牵连，秀才家的娘子又如何说？况死的也是个秀才。为斯文张目，亦不当如此。

学道见周进士的呈子上说得近情，就把不爽的心收了一收，温言抚慰道：“此事本道尽知。尔等动了公愤，也是理所当然。待本道详加查验，分个是非曲直。”又向周进士说：“公负屈含冤，我等皆知。还请耐心等待，自有云开日出的时候。”慢慢的打发众人出去，这边着人往太仓县核查。

这样的花边，学道知道了，监察御史怎会不晓得？早就查了个不耐烦。这个监察御史乃是个没娘的光棍，不怕女眷上庙烧香有碍名声，自然不肯偏向和尚。倒是法元寺风头如此之盛，是非得碰瓷一回以为涨粉、骗赞之用不可。

也没跟人商量，径自上了一个奏章，参法元寺僧人不守清规，参太仓县令官箴有碍，参江南巡道、知府断案不清，就是巡抚也有个不察的罪名。一棍子打死姑苏官场。本章递到御史台，姑苏乃是天下粮赋最重所在，姑苏上下的官职又是普天下油水最厚的职位，不由得引逗得许多人芳心动动。那个O知府，做头一任只是没奈何升他，第二任原本该打发他山南海北去的，偏几个大佬僵住了，人都争不下来，又便宜了他这老头。这老不死的年既老迈，不知怎的偏不肯告老告病，站着茅坑不XX，这就非得把他弄下来不可了。至于太仓县，有法元寺在，年年是个躺着都能得上上的刷经验宝地，赵某靠着做吏部尚书的坐师不知怎的搞到这个肥缺，如今这傻子捅娄子，自然也是非要让他下台。

次日，就有许多人同时上本参姑苏知府无能，参太仓县令昏聩，江南道、布政使这些人也都各有罪名。

御史折子到了，那边锦衣卫、镇守太监的密折也都送到。锦衣卫两不相帮，只说案情未定，镇守太监的大小老婆都是法元寺常客，自家又晓得皇帝老爷是神僧上人的书迷，折子中甚是把太仓县令痛踩一顿，说得圆修大师比窦娥还冤。

三个本章三条路。看得长乐皇帝恼了，与大太监周先实道：“这些人一窝蜂的互相参奏，这牛秀才案到底如何结案，却什么也没说。这些混账东西！”周先实心中有数。这是两窝饿狗抢肉骨头，只管抢骨头就是了，谁管案子是什么东西？因陪笑道：“皇爷说的是。不过是个小案子，就着太仓县、姑苏府联名具实呈报也就是了。” 长乐皇帝道：“你去办。”

周先实得令，就把江南道御史的折子批下红去，命其具折上奏案情。

那边太仓县赵县令不肯认巡道的批复，巡道不肯认太仓县的驳回，两边尚气，案子僵在那里。巡道一催再催，赵县又不肯复，又不肯结，硬说自己审的没错。巡道催促甚急，赵县只不肯答。巡道无奈，只得自家把案子调上去，就要自行断案。偏朝廷的批复到了江南道御史的手里。御史持着朝廷的批复当作尚方宝剑，竟往公堂要看巡道如何审断。

欲知巡道如何审这案子，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