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多收了三五斗（二）

尹知县一行正被两只老虎问得亡魂大冒，见了巡抚就如见亲爹也没有这般欢喜。彼时万般庆幸自己询规矩报了上官，不然恐怕独食吃不到，先被老虎嚼吃了。

巡抚是江南文官之首，心里又没事，见了锦衣卫就不怕了。端起架子，打着官腔道：“尹县才干素著，勤劳公事，诸公又不是办案，如何把个现任堂官当犯人审问？成何体统！”

那指挥使笑道：“下官也只因此事事关重大，生恐圣上受了欺瞒，因此问得细了些。” 镇守太监也说：“唉哟我的大人呐！您是不知道，皇爷最恨下头张大其词，系图幸进，又厌祥瑞。尹县报上来个双穗稻，咱家岂不要问个真假？” 尹县令到此如何敢说话，只是陪笑着连连作揖不止。

那厂卫并称，太监、间谍一向合体，清流向来与他们不对付。巡抚鼻子眼里头喷气，道：“是与不是，明日一看便知。公若不信，无妨先去守住田亩四周，以防作假。” 这话真是太有道理了，二人拱了拱手，道：“有劳了！” 揪住县丞喝令带路，打马飞奔而去。

这里县衙去了老虎，尹县令也敢出了口气，对着巡抚千恩万谢，说得自己委屈巴巴。于是腾出县衙给大人们住下，又着人撵走县前客栈里头住的客人，安排大人的随从们住下。自己一家往典史家里凑合了一宿。

次日大家草草用过早饭，尹县令前导，周进士等跟随，一行人往田间走，一面紧着着人飞奔法元寺请惠能大师。不久，惠能大师跟镇守太监两个说说笑笑，并肩行来。见面问询，言说昨夜镇守投在寺中歇宿，今日甚巧，便一同走来。

于是同行至田亩中。彼时锦衣卫的番子手早就守住四面，乡人见老虎来了，都逃得不见踪影。只留下力勤的割稻长短工惶惶然挤在一处，不知老爷们又出甚花招。

众官下马，前后看了一遍。脱不了一一确认过稻田不曾作假。巡抚要显示自己是亲民官上来的，做戏得特别细致，把别人等了个不耐烦。而后一声令下，工人们当即开割。众官又是亲身验看，又是询问乡民。尹知县还脱了官服，巴结地自家上手割了一茬稻，割得不像，险些切断脚指。那跟的乡民连忙抢过镰刀来，道：“大老爷且当心，这镰刀厉害着。”尹知县方笑嘻嘻出来。

巡抚越看越是欢喜，越看越是诗意盎然，一时忘却凡俗，与众文官彼此赋诗唱和起来。至得镇守、锦衣牙酸的要不得。镇守便来与惠能搭腔。惠能看他，与看平人也没有甚么不同。他来问，也就详详细细的说明。虽然大师口中各种专业术语令人费解，但稻子如何筛选种植，又有何等好处歹处，将来又要如何推广试种，说的都是很清楚明白的。

镇守喜欢大师说白话，指挥也喜欢大师不扯闲篇。一二三四说清楚，底下人又一条条记录下来。到了午后，五亩田地都收割已毕。官们又照例看打谷，看碾了稻子，筛得干净，取官斗一斗一斗量过。果然亩产至少七石，至多八石有余，真实不虚。

众人全都大喜过望。抚台长声大笑，即于马背上草得一封奏章，连着姑苏知府的折子、太仓县令的折子一道飞送京城。镇守、锦衣、江南道御史等也都各写奏章，分三路上奏朝廷。

这不好的事情都要瞒上一瞒，这开天辟地的大好事怎会相瞒？本章上到京城，内阁大喜，司礼监狂欢，大伴封三保拣了这份折子，一溜烟跑进未央宫。

长乐皇帝这一向甚是愁闷。前把个新太子又薨了，愁得他万事无心，又不愿见皇后泪眼，又不想跟着亲娘叹气，要便躲在未央宫听曲儿散心。封三保晓得圣上的心事，走到殿外，整了整衣襟，高声道：“小的封三保，给皇爷道喜了！”

半日，里头叫他进来。长乐皇帝在上首微笑道：“你这老货拿腔作势的，喜从何来？” 封三保立即跪下，大声道：“今江苏巡抚来报，姑苏太仓县僧人试种良田百亩，亩产稻米均七石三斗有余！奴婢恭贺皇爷爷大喜！皇爷爷洪福齐天！我国朝江山永固！”

甚么？长乐皇帝一下子就直起身来了。道：“来！” 封三保麻利起身，亲手把折子奉给皇帝。长乐皇帝反复看了三遍，问：“锦衣卫和江南镇守有折子没有？” 封三保道：“也有密折在此。” 立即呈上。长乐皇帝又细看两处奏折，展开三本折子从上到下一一对比，果然三处说的都严丝合缝。朗声大笑，道：“召内阁大学士们觐见。”

内阁早就得了信，人人满面堆笑，进了御书房，个个口称圣天子圣明烛照，天地护佑，至有国朝幸事。长乐皇帝郁闷了这一向，总算有个高兴事，由着几位大佬翻着花样吹彩虹屁。吹了又吹，吹到无可吹，皇帝才端正面容道：“此事如若为真，果然是我国朝幸事。户部当派遣干员实地查验，据实回报，毋得欺瞒。” 大佬们又夸赞了一番圣天子端得住，我等修为不足，甚有愧焉。因又召了户部尚书进宫，当庭议定由户部左侍郎带着两个主事，又带着给事中，内阁亦着人跟随，先到太仓，势必见实回奏。

朝廷上下一片欢腾不表，再说姑苏诸官，因有了这个大喜事，都恨不得在门首放炮。又因为惠能大师出了农书，巡抚以下文官左一篇右一篇，都来作序作跋。苟掌柜盯着书版，把那序文的顺序今天调整一下，明天调整一下，不敢装订。直到每位大老倌都展了一顿长才，作的序文都比正篇长，这才尘埃落定。

于是装订开售。神僧上人的新书，又是巡抚、巡按、御史老爷们作了序言，无论种地不种地的，谁不要买？买了来，见书中云有良种，每亩收获如此之高，阵阵都来求种。亏得巡抚要等朝廷上分派，使官兵守住了，不准随意分发种子，方消解了法元寺被人踏破门槛的危难。

彼众官员心里敲锣打鼓自不必说，周进士想到这福气都是小太太为求子得来，不由得就把太太肚子里面这一胎当作兴家的根苗，祖宗保佑的福娃。孩子没落地人就都说是福星下凡了。

家里把个韩桂生捧起来当琉璃盏看承，要一奉十，不敢怠慢。别人还罢，周进士的两个小妾醋海扬波，眼中出火。因走到周大姑娘跟前挑拨道：“太太如今怀着福娃，生下来正子嫡出的，我们庶出左不过都是小老婆养的，只怕大姑娘，大少爷为难。”

周大姑娘年十八，等那家子冬里出孝就要完婚的，闻言心里也酸了一酸。亏她奶娘是个明白妇人，劝道：“大少爷已经娶了亲，大少奶奶都有喜了，太太纵然生下次子，叔叔跟侄儿一般大。待他长大又是个甚么光景？大姑娘过两个月就要出门子了，太太生了甚么，与姑娘甚么相干？姑娘嫁了人家，指着老爷、大少爷，没的指望太太的福娃不成？这都是两个倡妇见老爷不往她们房里去了，吃干醋，挑唆姑娘当枪使唤。依奴婢看，这都是糊涂蛋！底下二姑娘三姑娘的亲事还在太太手里，她们不赶紧奉承太太，平地起甚风波？到明日打发那两个嫁到千乡百里的去，才晓得了。”

周大姑娘说：“奶娘，你说的有理。” 因将此事置之不理。小妾见大姑娘挑唆不动，又走来桂生面前说：“太太不知道。自从太太有了小少爷，大姑娘、大少爷心里都不自在。太太，这隔了肚皮的兄弟姐妹可不好说呀。” 桂生孕中原本多思，被她们这么一说，没有想着防备继子女，倒想着要住到法元寺以求佛祖保平安。

周进士自然不能让老婆到佛寺生产，被桂生说：“这孩子原本是中了佛祖的意，所以咱们家才能逢喜事，你才有这样的机会。我到寺中住着，受那佛光照耀，也好生个真真正正的福娃，庇佑全家。”

周进士原不信佛的，但这个喜事太戏剧化了，太像佛祖有灵了，被她说得也意意思思的。亏得周大少爷夫妇、周大小姐没看出来桂生心事，只当继母信佛信迷了心，见她一定坚持，不好扭别。择了吉日，千叮万嘱托了法元寺的僧人，好好的照顾桂生。又讲好临近产期就要回家。

桂生带了人包院子住下，也常常出来散步。偶见圆修，没有别话，拿着高产的稻种翻来覆去的问。纵有下人看见，只说她心忧老爷前途，都不以为意。落后韩约副娘子特特的来寺中照顾女儿，觉得她往外头跑的不像，拦又不听，提一颗心睡不着觉。

唯圆修一心在佛法上，余的精力都想山笋和山菇，对此浑然不觉。这样事情必然两个露出意思来，旁人才会看会想，如今圆修毫无意思，一派天真朴质，谁会想七想八？又有桂生身子渐渐沉重，不大出门，亏得没有闹出事来。

只偶然听说起朝廷上面派来各式各样的老爷，做出各式各样的勾当，又多少多少人到寺中拜望惠能大师，至得大师不胜其烦，逃去山东云游，要等春上方归，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