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春日

展眼间腊尽春回。且说牛家小翠娘，因新年时与韩桂生说笑，夸说自家要到法元寺看一番和尚堂兄，为了不肯跌了面子，着实在祖母面前撒娇撒痴了一番。 她还不敢说为了看堂兄，只好说家中憋闷，要出门玩耍。祖母爱她，许她往镇上玩了一遭，她还不肯罢休，央着要往山上去。

祖母说：“这边山上就一个法元寺嘛，又没有多大，又不是什么名寺，去了没意思嘛。你要爬山，蛮好去穹窿山咯。等天气暖和了，叫你爹带你去，好不好？” 牛翠娘扯着祖母的衣袖，扭得跟扭股糖一般娇声道：“不要嘛，我要憋得透不过气来了嘛。祖母跟我一起去嘛好不好。祖母总待在家里，可气闷呵？这就好去玩两天再回来嘛。叫姆妈也去，好不好？”

祖母被其强不过，只得应了。

牛翠娘得了许可，立即送信给桂生。 桂生见翠娘下了战贴，当然不能后退。她先不说自家要去玩耍，先撺掇韩老太太去拜望牛老太太，在其面前大说如何想念舅家小外甥，韩老太太小外孙。说得牛老太太一想想起小孙儿来，眼泪呱啦及呱啦及又爆将出来。当即下令要去法元寺进香，连着探望孙儿。桂生又哄着韩老太太同去，当面即约了十五日上香。

桂生又送信给翠娘。

翠娘即向祖母面前嚷定十五日必去。两家小儿女做主，大人们一丝风声不闻，恰在山路上面撞见，于是结伴同行。

这日，众和尚正在屋里育苗，圆实还说：“咱去年留的种子不大好，出的苗不如下河村买来的强壮。” 小和尚圆修走来叫道：“惠能师兄，你家有人来了。” 惠能从地上站起来，一边拍打身上的灰尘，一边问：“我家谁来？” 圆修道：“我不认得。有好几个老太太，好几个花花黎黎的娘娘子。” 惠能跟着圆修走到客堂，当面见到一个眼泪水滴答滴答的祖母。

牛老太太两个月没见孙子，搂着呜呜咽咽的哭了一场，众妇人在旁力劝。良久，惠能起身与众妇合十见礼。牛老太太指着说：“这是你二祖母，这是你阑大嫂子，这是你韩家奶奶，你认得的。”又随手指着两个小姑娘说：“这个是你二房的翠娘妹妹，这个是你韩家妹妹。” 惠能一律都叫“女施主”，叫得牛老太太又十分辛酸。

牛二太太因问：“小师父这些日子做什么呢？” 惠能道：“因天气和暖，该是下种季节了，正在备春耕呢。” 牛老太太哭道：“我的儿阿！你小人家娇生惯养，如何做得这样的活计？” 惠能笑道：“师兄弟们都做得，我怎么做不得？何况寺中还雇有长工、短工，并不辛苦。”

牛老太太又嗷嗷呜嗷嗷呜的哭了。惠能苦其缠杂不清，力劝其去大殿礼佛、上香，还好求个签。几个老太太来都来了，都要去求签。牛老太太也被众人簇拥前去。

牛老太太头一个抽到个中上签，道是：工夫未到枉求人，谋事多方不可停，火仗丹炉炉仗火，何想丹药难练成。

牛二太太抽得也是一个中上，道是：谋事今看两般人，辰星灿烂放光明，劝君莫做亏心事，脚踏云梯步步升。

韩老太太不信这个，牛翠娘辞了也不抽。韩桂生随手抽得一签：嫦娥仙女逞红妆，恰似桃花照水旁，快把洞门牢锁毕，莫教蝴蝶乱情况。

众妇女因都不大认识字，又请见主持。济通禅师十分随和，就请后堂相见。牛老太太、二太太都问前程，禅师道：“想是家中儿孙有人科考？” 牛老太太道：“大房里头我们阿二是要考秀才的，三房里头两个孙儿说是秋天考。” 韩老太太笑道：“老姐姐，你怎么一个签要算三个人的？” 牛老太太想了想，说：“那还是我们阿二吧。”

济通禅师想了一想，道：“这位小友若刻苦攻读，问题不大。”又看二太太的，二太太也是问孙儿科举事，禅师道：“这位小友平心静气，秉正而行，日后必有一番造化。” 两个老太太都欢天喜地。韩桂生便拿着签说是问姻缘，禅师道：“姻缘必定顺遂。只是日后谨慎些，不妨事。” 众人也都高高兴兴拜谢了。

几个老太太还要问长问短，韩桂生、牛翠娘两个结伴偷溜，出来寻惠能说话。翠娘便问：“和尚哥哥，那《阿萨太子传》是你写的不是？” 惠能笑道：“不是青竹居士整理的么？我可不晓得青竹居士是谁。” 翠娘道：“哥哥不要哄我。我们阿全哥、阿会哥因为夜里偷着读你的书，险些把被子烧了，我祖父气得差点请了家法。可恨祖父说这书不好给女孩儿看，阿全哥给我讲了几回，被祖父晓得了，又挨一顿打。和尚哥哥，你讲书给我好不好？”

惠能心想这种只能在某点勉强过审的东西，不给女孩子看是对的。只推：“你祖父说的对，该听你祖父的。”两个女孩还要纠缠，惠能见圆修在侧，连忙揪来相陪，自家指一事走掉了。

怎知小圆修不知轻重，听说两个女孩问《阿萨太子传》，手之舞之地讲了个不耐烦。

老太太们求过了签，又见过老主持，解了个心满意足，都要收拾起身。这边脚迈出门去，那边天上“咔嚓”一声巨响。人都抬头看天时，见那一片乌云黑压压上来，狂风四起，飞沙走石。不一时，暴雨倾盆而下，又夹着拳头大的冰雹，把个融融春日立变作凛凛寒冬。

那冰雹咣当咣当只管砸下来，砸得拴在门外的几头叫驴‘阿昂阿昂’地怪叫。和尚们连忙拉着驴送到后头的马棚里。因寺里没有骡马，那马棚正不晓得何年何月建立，年久失修，上漏下漫，水没驴蹄。和尚们无奈，只好恭请驴大爷往柴房且住。那驴们受了惊吓，被了潮气，撅起屁股来，气味甚是难当。

法元寺寺小、房少，本来也不大会留客的。仓促间连个歇客的厢房也凑不齐全，只好和尚们都往主持房里去，把僧房都让给客人避雨。 韩桂生奉了祖母往圆实他们的僧房里歇了，小圆修因为生得幼相，来往关照。

一时圆修送茶来。桂生连忙让进来，接过茶盘，亲奉祖母。韩老太太人老、身子乏，歪在炕上还问牛老太太如何。听说惠能伺候着，也就罢了。良久，韩老太太眼涩口沉，歪在炕上昏昏睡去，桂生问：“二老太太、牛小姐如何了？” 圆修道：“也都睡了，叫我们不必打扰。”桂生道：“那么你没有事，要来给我继续讲书的喔。” 圆修笑说：“好呀好呀！” 又打抽屉里面取出一包瓜子来，桂生嗑瓜子，圆修讲故事，讲到彩处，二人惊笑不已。

良久，外头打门，圆修便问何人，门外圆实道：“问你怎么不回来了。”圆修道：“我给女施主讲书呢。” 开门出来。圆实往他头上凿了两个栗子，道：“师父要茶，你还不过来顿水？” 又向桂生说：“女施主且歇息一日。等雨停了，我们往各家去叫人来接。”

 因拉着圆修到房里，骂道：“糊涂小子！那是女客，你呆在那里作什么？” 圆修道：“我给她讲书嘛。” 圆实道：“讲书轮得到你去讲？回来被人晓得了，打你一顿不嫌多！” 圆修撅着嘴，圆智过来拉他往炕上躺着去了。

那大雨整下了一日。晌后雨水小了些，众人实在不好再等下去，惠能自告奋勇，冒雨下山走来牛村正家叫人来接。牛村正因雨大难行，在家犯难，今见惠能前来叫人，连忙套了车，支了油布顶棚，又叫了韩家、礼太爷家人，都往寺中接老娘去。惠能就在牛村正家换衣擦身洗脚，还往自家院中耳房歇了。阿德嫂还做了一碗酒酿小圆子给他吃，他也毫不在意，一挥而进（五脏庙）。

晚间，牛老太太们回来，惠能复往前面见过祖母，仍然留下吃了晚饭。却说韩桂生听了一半书回来，抓心挠肝的舍不得，只恨自己不识字，不能买书来看，又不晓得往哪里再去听书，心心念念只要再往法元寺里上香去。倒是那个牛家和尚哥哥，为人甚是冷淡，不值一提，随他去休。

是日，牛阿二下学听说惠能回来，连忙跑到隔壁催更。不料惠能道：“此书乃是天竺神僧上人所著，青竹居士整理，与我何干？我是认不得什么上人、居士的。你该找青竹居士问第二卷下落嘛，问我，我哪里晓得？” 阿二急道：“书明明是你所写，与青竹居士何干？青竹居士又是何人？你休取笑。” 惠能一摊手，道：“明明此书已经成书发售，上头好好的写着青竹居士，这我哪里晓得？你该去找居士去呀。”咬定牙关只做不知。

牛阿二莫名其妙，不晓得他是从何说起，抱着一腔疑惑，只盼雨停风住，赶紧去找那什么青竹居士诘问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