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冬至 （一）

众人伺候老太太歇息了，又出来说话。惠能复跟问其详，村正说：“里脊柔嫩肥美，乃是上上分。往年咱家向来只有些后臀肉，今年我们两房都得了好肉，一来是你大姑姑回宫，二来因你父亲官作的好。咱们百来号族人，独你父亲做官，如何不跟你要好？ 当年你大姑姑出宫落发，他们长房有人做官，百般看不起我们，还多亏了你父亲中了进士，方才不敢太过。前年你大姑姑回宫，去年你父亲升了吏部主事，他们这就改变了呀。这才叫，富在深山有远亲！”

惠能笑道：“趋利避害也是人之常情。侄儿的意思，不如将这些祭肉熏了，送于太嫔娘娘，也是一点家乡的意思。” 牛村正拍着臀赞叹道：“好！我就没有想过！正要如此！” 因叫：“阿大的娘！阿大的娘！”

村正娘子从厨房里头走出来，口里说道：“在呢，什么事？” 牛村正道：“你把两块祭肉都批出一半来，赶紧作了熏肉，加到上京的年礼里面去。”村正娘子愕然，道：“年礼都备好了，这就要送去了呀。作熏肉怕来不及了嘛。” 牛村正急得跺脚，道：“是给太嫔娘娘的年礼呀！” 村正娘子一楞就明白了，连忙道：“好的呀，好的呀。”又叫：“阿发嫂！阿发嫂！来作熏肉呀！”一溜烟跑去了。

牛村正又叫道：“阿大！阿大！阿大哪里去来哉？” 彼时牛阿大媳妇大着肚子站了一早晨，吹了冷风，倒在床上害肚子疼。又不敢在床上躺着，只好靠着床头“哎呦”，阿大给她揉肚子。听见公公外头叫喊，阿大媳妇连忙推自己男人：“叫你呢，快点答应。” 牛阿大道：“不要嘛。昨天打年糕，累得我肩膀子疼，今天又早早起来。我要歇一回嘛。” 阿大媳妇气得在他胳肢窝里狠狠摔了一把，道：“快起来！”

阿大哎呦连声。只得一边揉胳肢窝，一边答应着往外去了。

牛村正亦不管儿子从何而来，只说：“你快去问问张家上京的队伍什么时候走，可能等我们一等？” 阿大“喔”了一声，更不问是何缘故，闷头就走。 惠能道：“侄儿跟二哥回去念书了。” 牛村正道：“这好，你去。”

惠能归房，阿二不晓得何处去了。惠能不去寻他，自己拿了一本《孟子》随意翻弄，心里想那个阿丙的事。殊不知，他在这里念着阿丙，那个阿丙哥也在屋里念着他哩！

原来今日阿丙与惠能争吵，族长牛永伯甚是觉得坍台。见阿丙回到家里还嘟嘟囔囔的，埋怨不该给那一房好里脊肉，气得道：“镇上生意要紧！你过了今天，还不赶紧回去看家？” 阿丙见他哥开口赶逐他走，放声大叫道：“爹啊！娘阿！你们去了，撇的儿子苦阿！哥哥也不是哥哥，嫂子也不是嫂子，拿我就当个仇人待阿！ 爹阿！娘阿！你小儿子要被哥哥赶出家门了阿！” 气得牛永伯手脚哆嗦。

牛永伯的两个儿子不敢上前，阿丙媳妇臊得满脸通红，只得上来拦劝，被他照脸上糊了一个耳光，又赶着踢了两下，骂道：“你是我媳妇，你不向着我，倒向着外人？你做我媳妇？” 阿丙媳妇嚎啕痛哭，闹着要回娘家，阿丙的二哥牛仲德大怒，照他屁股痛踢数脚，骂道：“你也二十多岁了，年纪不长脾气涨，会得打老婆了！你说你打老婆，我做哥哥打不得弟弟?” 又要挥拳扁他，被众人一拥而上，拖拽开了，哄着阿丙往自己房里睡了。永伯的娘子、仲德的娘子都来劝弟妹，家中纷乱，不提。

午后牛阿大回转，说张家三日后上京之事。又说：“他们也急的呀。冻了河，走不得。天又要下雪。三日后起身，紧着赶，只怕赶到了也要二十八、九才到。这可就不等了。” 牛村正又去看熏肉。

村正娘子正领着阿发嫂，点着柴炭在熏，一个屋烟火腾腾的。牛村正被熏得打了两个喷嚏，流着眼泪出去了。于是又把上京节礼点数一遍。不过是本地所有的梅菜、笋干、腌螃蟹、腌臭笋、腌大头菜之类，送个心意罢了。牛村正点数明白，又叫了阿发伯来细细嘱咐一番，然后在屋子里转悠来，转悠去的，专等这一个熏肉。

牛阿大见其父不理会他，乐不得赶紧跑回屋里寻他娘子。却是阿大媳妇见肚子渐渐不疼了，也不好躲懒，走出来被村正娘子指挥着厨房炸鱼、炸酥肉、炸各种丸子、炸鸡鸭去了。伊刚刚怀孕六个月，捏着长竹筷在油锅边一面做，一面皱眉头。阿德嫂打下手，见她皱眉，劝道：“奶奶，油锅烟气火撩的，您这边坐，让我来。”阿大媳妇道：“不成的呀。人人都忙死了，我在旁边呆坐着，不着杠呀。”乃勉力向前。

直至炸得一大笸箩鱼、肉、丸子，实在忍受不得，只好说：“这屋里呛的我就要呕出来了。你先来替手，我去外头透个气。”于是出来走到厨房外头，寻一片石头坐下。那腊月天气，石头上潮湿冰冷，坐了一会儿，肚子又渐渐疼起来，阿大媳妇耐不住，勉强撑着站起来，只说得一句：“我先歇一回。”赶紧走回屋内。

才进屋，“哎呀”一声，就要倒。幸而牛阿大正好向前接住。连忙扶着送到炕上，阿大媳妇起先还不肯叫，不久面色发白，手足冰冷，豆大的汗珠滚滚而落。阿大慌了手脚，连忙飞跑的叫他娘。一时村正娘子、阿发嫂都忙赶来。村正娘子问了前后，说：“你是着了冷气了。喝些红糖水嘛好了，再放些姜片。”因叫阿发嫂煮红糖姜水。

阿发嫂依言去厨房寻红糖，又切姜片，阿德嫂道：“奶奶有孕在身，怕不得早起没吃什么。再窝个鸡蛋可好？”阿发嫂依言窝了两个鸡蛋在内。一时送到，使病人服下，果见细汗渐出，手足回暖。阿发嫂遂伺候阿大媳妇使干布擦了身体，又换了衣裳躺下，说：“少奶奶，你嘛躺一躺就好了。”阿大媳妇还说：“还要炸丸子的。” 村正娘子道：“你的肚子要紧。炸丸子有阿德嫂。你睡着吧。”阿大媳妇在床上点点头。

村正娘子便走出来，见阿大还逡巡不去，怒曰：“阿大！” 阿大嗫嚅道：“我看着伊。” 村正娘子死命在他头上一戳，骂道：“她肚子里有孩子，你肚子里面也有孩子？你这傻子真是少有出见的。”因叫阿大去寻阿二、惠能出来扎明日请客用的棚子。

阿大不敢违拗，只得走到前院来寻二人。房中止有惠能正在看书，问阿二，不知去向。阿大乃道：“就要扎棚子呀，去哪里了？” 惠能连忙让他进房坐下，道：“那么我叫阿才去寻了他来。” 因叫：“阿才，阿才呀！” 良久，阿才方至。惠能道：“你去寻二少爷回来。” 阿大坐不安稳，道：“那么你先去寻了来，棚子就扎在前院。我么还有点小事。”于是辞去，一溜烟跑到自己房间陪伴媳妇去也。

惠能便自己出来寻到阿发伯，从自己那房院子的库房里头一趟趟取出扎棚所用竹竿、绳索、草席、梯子等物，分堆整理。待各样整理分堆完毕，依旧不见阿二踪迹，惠能等不得，只好走到西厢，在门首唤出阿大来，三个人先扎四角立柱。

京里有专门吃这行饭的人物，到了乡下，牛村正舍不得钱，只好自家动手。惠能不会扎弄，幸而人高、力大，牛阿大叫他扶着底架，自爬梯子捆绳索，阿才伯在下面递物什。直用了一个时辰，四面八根立柱方才搭好。牛阿二一脚跨进门来。

牛阿大怒道：“你往哪里疯去了？”阿二扭捏不语。牛阿大即问阿才：“你哪里找到二少爷？”阿才目视惠能，惠能微微点头，阿才方道：“二少爷在酒馆里头同人吃酒。” 阿二忙道：“是小二房的阿会哥和阿全哥拉我去的呀。我说不去，他们说是我同窗师兄，我不好推的呀。”牛阿大道：“那么我不来说你，快点过来搭架子。”阿二应诺。

四个人你上我下，至午时搭了一半，阿德也挑着采买来的炭回来。阿德嫂来前头叫众人吃饭，众人于是擦汗、洗手，同往上房。阿才和阿发伯往厨房去了。

牛老太太睡了一个觉，自家起来，披着在桌子前坐。伊看见桌上没有饺子，气得不肯吃饭。这就只好叫阿德嫂现和面剁馅。大家呆呆的围着坐着，都不敢吃。阿大媳妇厌厌地坐在哪里，仍然要呕，牛阿大慌手慌脚地守在一边，一会一句：“可要喝口茶？” 阿大媳妇只说“吃不下”。村正娘子恨其护老婆，喝道：“阿大！” 牛阿大恍若未闻。

村正娘子还要叫时，牛村正拦曰：“你不要吵。伊不舒服嘛，叫伊回去躺着好了。”村正娘子怒道：“婆婆在这里，可有什么要躺一躺阿？” 阿大媳妇亦急忙说：“我不要紧的。”

惠能不欲看这婆媳眉眼官司，因扭头问祖母睡得可好，牛老太太说道：“有什么好！外头冷嘛冷的要死，我一早起来就站在那里，站在那里！风嘛使劲的吹，吹得骨头要僵掉了，回来说睡一觉好了，结果也不好，炕上热的我呵，口里鼻子里简直要出火! 气得我起来，一盘饺子也吃不到！”

惠能乃笑曰：“叫阿发嫂打一盆水放在屋角就好了。”牛老太太说道高兴处，不由得筷子自己动了起来。大家看着老太太动筷，并不敢阻拦说等等吃饺子。俄而饺子上来，牛老太太已经快吃饱了。见了饺子，更是生气，口称“冤孽”不止，又不肯放弃，复又努力食得几只。还是惠能等怕伊伤食，努力劝止。幸而饺子只有一盘，大家分食，不为浪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