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惊变（下）

黛芳得了太子安好的消息，痛哭一场，晚间打发赵王、寿康公主各自睡下，自己翻来覆去的只是睡不着，心中不安。良久，起身倚床独坐。春梅道：“娘娘，可要吃茶？”黛芳点头。春梅乃剔亮银灯，斟茶上来，黛芳呷得一口，道：“不要了。”春梅又劝道：“娘娘早些歇息，看明儿眼都抠镂了。” 黛芳道：“睡不着。” 春梅道：“那也躺着养养神。我陪娘娘说说话。”黛芳复躺下歇息。

朦胧间，忽听外头钟声响成一片。黛芳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掀帐问：“怎么了？” 春梅也匆匆披上披袄，出了内室问：“怎么回事？” 紧接着，外头宫门打得阵阵作响。上夜的赶紧开了门，两个太监一把把他们推开，冲进来跪在当院，长嚎一声，呼道：“皇上驾崩了！皇上驾崩了！” 春梅手里的茶盏“当啷”一声落到地下。

众人如遭雷殛，一时相顾无言。良久，绿嬷嬷一边挽着头发，一边跑到内室，急道：“娘娘快起来穿衣裳。” 急命春梅寻素衣裳，春柳寻银首饰，又叫人分头往东西配殿呼唤赵王、寿康公主，往后头叫起几个小嫔妃来。彼时郭德宝已经带人在外头伺候了，绿嬷嬷即令：“换内外装饰，开库房寻白布，各人先换素衣裳。速往宫内司领白马布。” 郭德宝答应着，转头吩咐一干太监们紧着忙活。

这里两个宫女服侍黛芳赶紧起床洗漱，绿嬷嬷看着，上下着了贴身暖和的棉袄子，外头罩狐皮的连身大袖袍，绿嬷嬷又寻出一对内衬棉花的长膝裤与黛芳，道：“只怕后头要长跪。” 上下看着妥帖了，打发黛芳梳素妆。一时小厨房火急火燎的送来米糕、参汤，黛芳两口咽了，呷了两口汤。

春梅遂给她揣上两个塞了参片合干果的荷包，绿嬷嬷换上一块加料帕子，然后众人都替换着换上衣裳。一时赵王到了，两眼已哭得红肿，乳娘也抱着寿康公主来了。黛芳上下查看儿女穿的妥帖，摸摸赵王膝盖往下，点头道：“好了。” 披上斗篷，当先领着众人出了宫门。郭德宝已经备好暖轿伺候着了。几个小嫔妃闻讯也匆匆来了，黛芳道：“快走。”

黛芳当先，与赵王、寿康公主三个分头上了轿，三个嫔妃亦上轿跟在后头，一行人匆匆往含章宫跑。跑至半路，一个小 太监匆匆跑来，向郭德宝耳边说了两句。郭德宝当时脚下一软，哆嗦着跑到黛芳轿前，禀道：“娘娘，太子爷薨了。”

黛芳半晌没反应过来。良久，颤着声问：“你，你，你说什么？” 郭德宝放声大哭，道：“太子爷薨了！”黛芳傻了半天，忽然喊道：“落轿！”众人连忙停住，黛芳复大声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郭德宝哭着道：“太子爷薨了！” 黛芳眼前一黑，一口腥甜涌上喉间。她连忙捂住嘴，血喷在帕子上。

赵王已是连滚带爬的出了轿子，抓住郭德宝腰间，骂道：“大胆的奴才！你，你胡说，我皇兄怎么会，怎么会……明明今天看他好好的……” 郭德宝嗷嗷哭，不敢答话。黛芳用力喘息几下，咬着牙，道：“去东宫！” 绿嬷嬷急叫：“娘娘！” 黛芳吼道：“去东宫！” 众人还要劝，赵王尖叫道：“没听见吗？去东宫！”

众人不敢犟嘴，复抬起轿子飞跑。那东宫靠近含章宫，去东宫实要先过含章宫。黛芳的轿子飞奔到含章宫门前，还要往前走，几个太监拦阻道：“瞎了眼的，跑过啦！可是张贵妃娘娘当面？” 郭德宝道：“是。” 太监道：“快，快进来。” 众人只得奔进去。

黛芳在轿子中敲着窗喊：“去东宫！去东宫！” 众人哪里敢听，一直抬到内殿门前。黛芳匆匆出轿，转身要走，绿嬷嬷和春梅两个死命拉扶着往殿内冲。黛芳被众人簇拥着，脚不沾地冲进偏殿，已经有几个嫔妃先到了，绿嬷嬷赶紧拉着黛芳跪在右手第一位。黛芳至此方放声大哭。

不久，皇贵妃也到了，昏昏沉沉的被人扶着跪在左手第一位，众嫔妃紧跟着也陆续来到，依次跪下，捂着脸呜呜咽咽的哭。一会儿太后道了，从宫外哭到里面，众人拥着进内室去了。

室内，周王两眼直瞪，心中迷乱，两只耳朵也乱哄的什么也听不到。慎首辅往前探了皇帝鼻息，伏地嚎啕痛哭。皇后亦大哭着，令人：“传诸皇子、公主、宗亲。” 良久，赵王并长安、长宁、寿康三个公主都到了，跪在下手伏地大哭。周王这时才反应过来，父皇驾崩了。

他哀叫一声，扑倒在床前，声声只叫：“父皇，父皇您看看我，您看看儿子啊。父皇，父亲，父亲！” 以头撞床沿，声嘶力竭的嚎哭。两个学士上来扶着他，道：“嗣皇帝节哀。” 周王哪里肯听，稽颡泣血，大放悲声。

太后也哭着儿子，哀哀欲绝。哭了半日，向后一倒，慌得众人忙扶着往偏殿 躺下。这边首辅又叩请皇后节哀。皇后掩面哭泣，道：“妾无知，嗣皇帝年幼，万事托付阁臣。” 慎首辅复请曰：“请宣礼部。” 皇后曰可。慎首辅即令宣礼部觐见，委山陵五使。

山陵使即请小殓、移往正殿停灵，着钦天监卜算吉时大殓。周王哭得喉咙都哑了，由着众人摆布。

至天明，群臣请嗣皇帝前往正殿，诸王、公主、宗亲、群臣皆往，慎首辅乃当庭宣读遗诏。众人听说皇帝驾崩，虽是吃惊，也还不慌，忽然听说太子同日亦薨逝，真是人人震恐，个个惊惶。

首辅宣遗诏已毕，群臣请嗣皇帝灵前即位。 周王此时人已呆了，诸臣所请俱未听闻，只是摇头而已。诸王、公主、宗亲俱请，周王仍不说话，首辅们复道：“国不可一日无君，请太子继皇帝位。” 不管周王还在发呆，上前扶着周王坐在正位，众人伏地山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良久，嗣皇帝哽咽道：“朕年幼无知，忝居皇帝位……万事托付阁臣。” 阁臣们叩首道：“臣不敢。” 嗣皇帝乃灵前成礼。

后殿，黛芳跟在皇后后面，随司赞叩拜，心里已是糊涂了。朦胧看见皇贵妃跪在左手第一位，垂着头，脸上木木的。黛芳心里似乎是恨，似乎是怕，似乎是慌，似乎又是茫然，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只是听到赞者高声道：“跪——”然后跪下。

赞者又道：“成服——” 有人扶着她更换麻衣，孝冠。

忽然，皇后起身面向众嫔妃端容肃立，高声道：“大行皇帝遗诏！” 众嫔妃一个激灵，都跪直了静听。只听皇后冰冷的声音：“ 大行皇帝遗诏，追封皇贵妃刘氏为皇后。” 众人还在发呆，皇后手一挥，道：“请皇贵妃升天。” 一群宫人如狼似虎般扑过来，把皇贵妃从地上架起，皇贵妃还在挣扎着问：“你们干什么？你说什么，我不信，我不信！皇上不会的，皇上不会的！”皇贵妃的几个宫人也要往前救护主子，被人皆拿住了。

皇后冷冷看了她一眼，手微微一挥，众宫人架着皇贵妃就往后头去了。黛芳怔怔的看着这一幕，全然缓不过神来，后头安妃靠着她，浑身都在哆嗦。朱皇后平静的眼神看过来，黛芳打了个激灵，深深伏下身去。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女官从后步出，高声向众人道：“皇贵妃升仙了！” 众人发着抖，举哀大哭起来。哭泣中，皇后平和的声音响起：

大行皇帝上宾。皇贵妃刘氏，赋性温良、恪共内职，感恩遇之素深、克尽哀痛、遂尔薨逝。芳烈难泯。典礼宜崇。着礼部进名封、以昭淑德。

景泰三十二年十一月二十三，宣宗皇帝崩，皇贵妃刘氏殉，谥贞敬皇后。后宫从殉者百人。

同日，悼怀太子薨，太子妃刘氏殉。

同年，长宁公主出首，山阴侯刘氏满门坐居丧不谨，族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