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惊变（上）

皇太子、周王大婚后，朱、刘两党少了彼此攻歼，朝堂之上就十分安静。郭裕少了许多烦恼事，便有兴致与皇贵妃说闲话，或着几个小嫔妃玩笑奉承，便是永福宫的小杨氏死了也没败了他的雅兴。

谁知人辛苦劳碌了固然会病，无事散淡也会闲出病来。一日，因海棠盛开，往园中置酒赏花，更深夜重，不曾加得衣服，触了风寒，当晚头疼发热起来。第二日略觉热退，郭裕还强撑着上了回朝，下来愈觉头晕目眩，喉哑声嘶，忙传太医来诊治，是个风邪入体之症。郭裕还当只是小病，吃几日药就好了，谁知这病缠绵悱恻的拖了好几个月。后宫嫔妃皆来问安，皇太子、周王、赵王亦来侍疾。郭裕自己起不得床，只得令太子监国。

太子年纪不大，入朝听政还没几日，就要挑这监国的担子，不由得心生畏惧。太子妃刘氏不忧反喜，道：“皇上看重太子，太子正要刷新吏治，做出一番大事来让皇上刮目相看。” 朱皇后也说：“ 皇上托付，你要好生做事。”

太子被鼓舞了勇气，又怕国事繁重劳碌了父亲，每日批折子批到深夜，第二天佝偻着眼圈去请安，郭裕道：“你还年轻，不要煎熬自己的身体，凡事当与阁臣们商议行事。”太子唯唯。

一日，太子往永寿宫请安，彼时张贵妃也在。太后年纪渐长，眼睛有些花了，拉着太子坐到身边，摩挲着脸儿道：“你好些时候不来，怎么瘦成这样了。”张贵妃在旁觑看，也说：“太子面容憔悴，是否身子不适？”

太子忙起身道：“并没有什么不适。只是朝廷上有些事难缠，一时处置不得，夜间睡的略晚了些。” 太后啧舌道：“有事问内阁的先生们，或是问你父皇也罢。”太子笑道：“父皇病体缠绵，怎好麻烦他老人家。” 张贵妃楞了一会儿，笑说：“我娘是恁般性子，虽说自己解了事，我嫂子们若有事不跟她说，她必要嚷闹一番。” 太子心里猛地一颤，恭恭敬敬对张贵妃行礼道：“娘娘嘱咐，我知道了。” 从此大事小事都写了节略进上，俱由皇帝决断。

太子感怀生母的教导，常令太子妃去向贵妃请安。太子妃不情不愿的去了几次，贵妃懒得见她那张丧气脸，只说：“ 你宫里人多事多，我这里没甚事，也不耽误你了。日后不必特来请安。” 太子妃得了这个意思，索性就是不去。倒是陆良娣常往永寿宫请安，回来顺路往长春宫坐坐。太子妃道：“真是会献浅，成日我这宫里就数你会奔波。”陆良娣把头低了半日，道：“给长辈们请安总是不嫌多的。” 太子妃反气笑了。

太子监国甚是平安，郭裕也就安心养病。皇贵妃时常衣不解带的伺候，至晚便宿于章台宫偏殿，太后闻知此事，道：“章台宫岂是后宫嫔妃能住的？刘氏大胆，皇帝也太过纵容。” 想要召刘氏训斥，奈何那么大一个周王在那里，没奈何罢了。皇贵妃听了这个话，便与皇帝说：“我住在这里不当稳便，不如晚间回去，早上再来。” 郭裕道：“我这病又不重，你也不要每天煎熬太晚，你再病了倒不好。”皇贵妃于是每日清早过来，晚膳后即归。

朱皇后因上回废后风波后，与皇帝两个不见面，每日往含章宫打个花胡哨就回，偶尔碰见皇贵妃，皮笑肉不笑的两个说两句淡话。张贵妃每常过来时，通是个哑巴。有时太子、周王往来遇见了，太子见了张贵妃十分亲热，周王往往的有些尴尬。

周王年纪渐渐长了，影影绰绰也有人说过他的身世，因皇贵妃盯的紧，他去追问时又常常不见了人，因此心中总有些不自在。张贵妃见他，面上十分温和，却不甚亲热，周王又是别扭，又是委屈，又是疑惑，心里五味陈杂。

此事去问皇贵妃万万不可，有时酌情向狄侧妃吐露一二。狄侧妃道：“流言蜚语岂能当真。何况皇贵妃对王爷真是慈爱非常，就是刘氏为王爷也算披荆斩棘过的，王爷这样想不是伤了皇贵妃的心么？再说王爷的生母是谁，皇上岂有不知？皇上说的话会有假么？”

周王也以为然。

到了夏末，郭裕病始脱体，重新入朝视事。一日，顺天府上奏曰：单县大水，田庐坟墓尽皆淹没，人马畜牲皆被水冲去，百姓啼饥号寒，祈朝廷救灾。　皇帝乃责令顺天府尹负责救灾，又令开邻县常平仓放粮。户部武郎中又上本，言大灾之后恐有大疫，请发太医院医官会同救灾，皇帝也准了。

单县就在京城左近，户部放了粮，又请旨令京营左营军士押送赈灾粮食、银两前往单县。单县的县令因大雨里头看着人修河堤，决了口，连县丞一道冲去了，府尹领着军士们押粮过去，一个县衙泡在泥水中，六科书办冲得七零八落，三班衙役寥落无存。

府尹甚是惨凄，一边上本为殉职的县令、县丞张目，一边把城边一个关帝庙做了临时府衙，调集军士，一边施粥，一边放粮。买的起粮的，一升十二文，有一文不名的，一日两碗粥。又寻了本乡遗存的三老、里正和乡中老人，使他们认准了人，不许人重复领米领粥。　有那城中富户，或是乡宦，使了自己的家人、伙计冒充灾民前来买米，都认准了拿下，一人二十板子赶逐出去，又罚米充赈。

虽是大水无情，亏不尽有了这个府尹坐镇，灾民饿死不多。后来又有太医院医官坐镇，看病舍药，又存活了许多孑遗。

府尹赈济了一个月，大水退却，县中渐渐复了元气。所喜流民不多，府尹出了告示，令灾民各自归家。又官买了许多口粮、布匹、农具、家什，又发下赈灾银两，令灾民们重修屋舍，以备来年。吏部点了新官，府尹完了这事，把帐目交代与大令，然后带人回返。

府尹归来覆旨，朝廷加恩，赏了户部侍郎衔，调取进京。京营兵士劳碌，亦有恩赏。郭裕因军士劳苦功高，因起意察幸京畿，要检视京营，顺便大赏全军。

九月，郭裕率兵部检视京营，太子、周王随驾。是日，君臣戎装入营，皇帝、太子、周王及兵部臣僚皆立于台上，各营军士盔甲鲜明，各持刀枪，按队分列。从高处看，真是气势如虹，其威赫赫。

京营提督立于高台之上，挥动旗帜，底下军士按着操典摆那八卦阵、九宫阵、鱼龙阵、拒马阵，摆得甚是流利，于是皇帝赞许，兵部亦时时颔首。操练已毕，皇帝犒赏全军，众军士山呼万岁不止。

皇帝出营，京营提督道：“秋高气爽，正是田猎之时。皇上何不戎装射御一番，亦不堕祖宗尚武的规矩。” 兵部尚书忙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皇上且勿以身犯险。”　提督甚是不然，道：“皇上打个猎，有甚不妥处？我京中三大营驻跸于此，有什么险？”　尚书冲着提督运气，提督自恃勋贵出身，哪里怕他，仍极力相邀。

郭裕在城中闷得久了，遇此良机，也有些心动。便道：“也罢，就顺路到西苑住一两日，射猎一番。”　即点一军随驾。兵部众人苦劝不住，只得由着皇帝去了。

当下御驾改道西苑。西苑值守太监听说皇上驾临，屁滚尿流的赶着手下内外打扫，一边飞跑去应驾。郭裕道：“宫舍不备，亦无需扰乱，只立营帐即可。”　于是一行人皆往西苑校场中扎营，太监遂收拾了校场周围几间小殿供皇帝、太子、王爷并各位文臣们居住。提督看不上几位大人娇滴滴的，几位大人看不上将军们虎超超的，两边鼻子哼了一回，各自扭头走散。

皇帝便往殿中歇了。

次日，众人结束停当，率军至猎场。因这回皇上是临时起意，西苑令来不及拼凑猎物，匆匆将喂养的那些鹿儿、獐儿、野鸡兔子，熊狼虎豹都往猎场里赶，又着人四面拉网合围。着了慌的人，做事往往丢三落四的，就忘了养的老虎刚下了崽儿。

郭裕率两位皇子据高处，下头众军士合围猎物，旌旗招展，战马嘶鸣，郭裕亲射一鹿。周王看得热血沸腾，向父皇请战。郭裕向太子、周王道：“你们两个各领一军前往射猎，俱要奋力争先，不可谦让，让朕看看你二人弓马如何。” 二人领命，各率军士纵马而往。

不久人报，太子获一羊，周王亦获一羊。郭裕大笑，向众人曰：“吾有佳儿！”乃催动前军往林中驰骋。至天晚，所获甚多，兵部尚书百般劝皇帝罢猎，郭裕令众军收束，拨转马头缓缓前行。行路间，忽闻虎吼震天，尚书大人着这一吓，险不掉下马来，抱着马脖子，只道：“皇上快走！” 京营提督持刀挡在郭裕马前，也说：“皇上慢慢退去，臣等护驾。”郭裕杀的老虎多了，并不畏惧，勒住马匹向后慢走。

猛然间，一匹马从林中冲出，马上人袍服散乱，众人认得是太子。 众军士忙持刀向前，放太子进来，后头数人连战连退，众人看时，却是一头斑斓大虎冲着人扑咬。太子跑到跟前，向郭裕道：“父皇，后头有数只猛虎。” 郭裕急道：“周王何在？”太子摇头。

郭裕大急，催马向林中冲去。太子见父亲往里头冲，也跟着往前冲。众人拦阻不住，紧跟其后。郭裕等冲到半路，只听“嗷呜”一声怒吼，太子勒马不住，往前跌倒，后头马收不住，接连倒做一块。郭裕一个人冲在前头，正被老虎扑在马侧。　及至众人持刀救驾，已是迟了。皇帝被了虎伤，太子被马踩断了腿，又遭重压，众人慌忙将二人救起，一边召太医，一边飞风往宫中报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