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张淑嫔

一日，因绿嬷嬷生辰，黛芳与她一日假，许她往西偏殿摆酒，叫她松泛一日。绿嬷嬷即在厢房摆了几桌酒：头一席请宫中老姐妹，次一席请长春宫有体面的宫人，外头散席请众粗使宫人。那日万才人等也送礼来，来人多说：娘子原要亲来的，只恐大家不能尽兴，因此不来了。春梅等又拉着万才人她们三个的贴身宫女也上席坐了。

那日红嬷嬷亦来了。众人让她居上首，红嬷嬷并不推辞，慨然坐定，老姐妹们依次就坐，绿嬷嬷主位相陪。一老嬷嬷向众人道：“回想咱们入宫的模样宛然还在眼前，渐渐的也都成老菜皮来。咱们同一年上来的，除的家死了的、出宫嫁人的，就剩下咱没这老姐妹几个。依我看，统不如红、绿两个姐姐。”　众人轰然称是，共劝一杯。

绿嬷嬷道：“我服侍了一个好主子。我们娘娘温柔和顺，再好性儿也没有了，况又有福。只是眼前坎坷些。”　另一人道：“虽是目下坎坷，我听得读书人都说甚么‘天将降大任与斯人也，必先苦其筋骨，劳其体肤’什么的，一似先苦后甜的意思。依我看，张娘娘的好日子在后头呢。”又低声道：“我们司雍院里，张娘娘的份例不比刘娘娘差。”众人皆笑了。

绿嬷嬷就势道：“我们宫里往后还请诸姐妹关照。”　众人笑称“应当”。因人多口杂，绿嬷嬷便不提了，拉着众人饮酒作乐。

至晚，吕司籍亲送礼来。绿嬷嬷拉着她道：“你亲姑姑的生辰，你怎的不来吃酒？”　吕司籍道：“不是我也来了。我又想，酒席上人多，谁知是些什么样人呢，还是少让人知道咱姑侄身份的好。”　绿嬷嬷道：“你虑的有理。”

吕司籍趁机道：“姑姑，你说我往张娘娘这边伺候，如何？”　绿嬷嬷道：“你尚仪局不混了？”吕司籍道：“也不是十分不好，只是里头乱乱的。我们尚仪一心贴着刘贵妃，底下也有看着皇后的，也有看着别的嫔妃的，人人心里一把算盘。且尚仪知道我与姑姑好，最近这一年似有些防着我，不大与我说话。”绿嬷嬷摇头道：“不妥。你是个六品的女官，往这里来，可怎么方略你呢？你姑姑我才是个从五品。你若来了这里，好似咱姑侄通同把持，休说别人看着不像，娘娘也不许的。”

吕司籍道：“那我要如何呢？惹的上官提防也不是个事儿。”　绿嬷嬷道：“那么你从今后休往这边来，做出个疏远的样子来，且先混着。看看有法子换一个局如何？”　吕司籍皱着眉不说话。绿嬷嬷道：“要么你忍着，要么索性摆明了你是张娘娘的人，拉拢人跟她做起来。两条路你选。”　吕司籍苦着脸想了半日，又问：“那么拉拢人怎么拉拢呢？”　绿嬷嬷笑道：“咱们张娘娘好歹是皇子生母，别人只怕想要投过来还摸不着门呢。你摆明车马，自然有人来寻你。只是这人靠得住靠不住，你要自己小心。”

吕司籍没得一个准信，抱着一肚子疑窦回去了。落后尚仪与她愈发疏远，渐渐的小鞋穿它不下，索性真的摆明车马，与尚仪斗将起来。

一日，众嫔妃咸往长秋宫请安，就要说如何操办重阳宴。朱后目视端妃，端妃因办中秋宴砸了锅，这回只打倒退，朱后因令安妃主事，诸德嫔、张淑嫔襄理。朱后又向刘贵妃道：“知道你能办事。皆因你有孩子，怕你顾瞻不过来，并不是嚣你的意思。” 彼时刘贵妃坐左首第一，下面是安妃，端妃右首第一，下头便是张淑嫔，德嫔挨着安妃坐。原来上回宫中大封，端妃没得晋位，太后便做主晋了安嫔，皇后劝着，给德嫔升做正三品。落后张氏升位，自然以她居嫔位之首。

安妃即扭头向刘贵妃笑道：“娘娘往日理事，我在旁边也学了一二分了。这回用着我，若我有不会的，娘娘可别嫌我麻烦，自然还要来请教娘娘的。” 德嫔亦说很是。刘贵妃便道：“没什么，我回头把账先交给你看。” 安妃笑道：“那倒不用。横竖年年都有规矩在，我头一遭主事，也不兴什么新文儿。娘娘您把往年重阳宴的单子赏了我也就是了。” 刘贵妃点头说：“好，马上就送。” 德嫔在旁道：“还得请两位管事姑娘来帮着看看。”刘贵妃亦许了。

三人乃议定，每日往延春宫侧殿取齐理事。这日众人辞了出来，安妃在前，淑嫔与德嫔并轿在后跟随，一时到了延春宫，杨美人先接了出来。德嫔与杨美人亦熟识，淑嫔亦有几面之缘，也甚融洽。三人先往内堂饮茶稍歇。一时人报：“永福宫来人了。” 三人遂往偏殿坐定。刘贵妃身边的两个大宫女玉琪、玉琬随即进来，奉上去年、前年和大前年重阳宴的单子。

安妃看了一遍，见上头周至详备，向玉琬道：“你们娘娘怎么舍得把你们叫了来？” 玉琬笑道：“我们娘娘说，安妃娘娘头次主事，怕有些不顺当，就叫我们过来了。” 一句话说得安妃脸都绿了。玉琪忙遮说：“因怕小的们说的不清楚，才叫奴婢们来的。” 安妃“哈”了一声。德嫔强笑道：“二位姑娘辛苦了，请外头奉茶。”杨美人忙上来引二人往耳房去了。

安妃鼻中嗤笑几声，向德嫔、淑嫔道：“贵妃娘娘身边的哈巴狗儿只怕也比咱们金贵。一个奴婢，纵的她狂三狂四的，跟主子们也你呀，我的，惯的她有些褶儿？”　德嫔道：“贵妃对身边人和气嘛，小姑娘不知天高地厚也是有的。”安妃道：“我就看不惯她满宫里都吃了蜜蜂屎似的轻狂样。”　黛芳叹了口气，道：“休说她们了。我这辈子头一回管这么大的事，心里慌的不知怎样的。还要两位姐姐教导我。”　安妃道：“不妨事。万事都有头一回，这回不会，下回管就会了。”

于是三人又交换着看了一回单子。黛芳虽然不会管事，但有一样，她最懂伺候太后。太后的喜好满宫嫔妃再没有比她更知道的了。无论安妃、德嫔问什么，她就先把太后如何说上一回。安妃两个是多伶俐的人，一说便懂，于是拿着去年的单子一条一条核对，每条都添上太后的喜好，等大约捋完，安妃跟德嫔两个又商议着，重新填上皇后的喜好，两相对照，删减着拟定。

黛芳可不管事情应该怎样处，除了说说太后的喜好，以下二人无论说什么，黛芳都点头称是。安妃、德嫔甚喜淑嫔的识趣，淑嫔也甚喜两位的精明，三个人你商我量拟定一个单子，细细开列详单，先报皇后，皇后许了，三人即把单子派给尚仪，俱委她主管。尚仪肚内说：“这三个娘娘精明处不下贵妃。”于是遵命承办。

玉琪、玉琬两个空送了一回单子，在耳房白白坐着喝了几天的清茶，没得卖弄本事，讪讪而归，向贵妃一一告诉。刘贵妃不免若有所思：“原来唯上亦是一个办法。”　宫嬷嬷道：“娘娘说什么？”　刘贵妃道：“没什么。”　又问：“皇上几日不来了？”　宫嬷嬷面有难色，勉强道：“有十天了。”　贵妃叹息道：“知道了。”

重阳节宴办的讨巧，太后样样欢喜，朱后说让刘贵妃安心带孩子，趁机将许多宫务分给安妃等人，刘贵妃未生育而尝到了育龄妇女的待遇，甚是难堪，不免暗自生怨。刘贵妃心里有了怨言，口中不免露出。郭裕因自己努筋拔力的做了这件事情反而没落好，也就心灰，也常常召幸别的宫人散闷，那些久不沐天恩的小选侍、小才人们也都各分润。就中牛才人柔婉多情，甚得看重，一晋为美人，再晋为婕妤。　端妃因自己宫中的嫔妃得幸，马上再接再厉，又给皇帝举荐了两三个老实端庄懂规矩的宫女，都被晋为淑女，然后丢到脑后去了。

牛婕妤与淑嫔最好，伴驾时常常提上几句，郭裕原对淑嫔有愧，被牛婕妤柔言软语提着，张淑嫔可怜巴巴的望着，不由得略加抚慰，因此淑嫔虽失了孩子，倒更常沐皇恩。刘贵妃看着，就如见到大肚子上门的小三一般，更是不快。后宫纷扰非只一日。

看官，这就是景泰皇帝的不是了。又不能秉持公心，又不能乾纲独断，左右摇摆，以至日后乱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