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池

东君结束一天的巡行，大地遥遥在望。以晚霞为彩衣的侍女们在道旁迎接他，向他挥来带着馥郁芬芳的长袖。往常他会随手拉住一只衣袖，揽个美人到怀中陪自己入浴，今天却只是向她们露出安抚的微笑，把阳离和白马都交给她们照顾，自己匆匆步入神殿。

因为神殿里有音乐飘出。

司掌太阳的神明不但掌管时令，而且还掌管音律。大地在每一个节令吟唱出不同的音阶，人们将简易的笛子埋在地里，让音乐告诉自己季节的变换。太阳神的宫殿里有音乐这毫不奇怪，但东君自己并没有在入浴时奏乐的习惯，有这个习惯的是他的前任。

他走进宽广高敞的宫殿，六龙各自盘上了它们习惯的那一根柱子。十二根高耸如同建木的巨柱围绕着水汽蒸腾的金色池塘，有谁已经在池里，亮金色的长发浮在水面上，仿佛一片炫目的织锦。

池边的乐工们沉默地演奏着。他们没有双眼，也不能言语，只是太阳神给予乐器的一缕精魂，生来就会演奏无比美妙的音乐，在需要的时候可以永不停歇。东君除下青色的外袍，挂在池边的衣架上，那里已经有了一件玄色长袍，金线密密绣着繁复华美的星辰。他滑进水中，温暖的池水抚慰着酸痛的身体，令他呻吟了一声。

“你怎么了？”

“明知故问。”东君说，“今天日蚀。”

对方拖长声音，哦了一声。东君继续抱怨：“你弟弟还给了我一刀。新月时候他那死气，啧啧。”

他吸了口气，全身都缩进水里，只剩头发漂在水面上。池水中炽烈的金色与温暖的金色相交缠，另一位笑了。

“伤了你他也要被反噬的，他又杀不了你。”

东君在水下咕嘟嘟吐着泡泡，让池水修复自己的伤口与疲累。这里是咸池，给予太阳神生命的地方，他们在这里出生和成长，从这里出发完成每一天的巡视，再回到这里获得新生。东君还记得自己诞生的那一天，小小的孩童从咸池金色的池水中走出，看到池边的神明，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为什么前一任太阳神正当盛年，而自己竟然就这样出生了？

那时的东皇只是摸了摸他的头。

他不为人知地成长，有时容貌被施加上幻像，带着阳离出门替东皇巡行。原本应该在云端君临天下的那一位时常消失，过一阵子再突然出现。天空中流满金色血液的那一天东君并没有太过惊骇，他们出生在同一泓池水中，神魂相连。血液是真的，但是东皇还在。

虽然他回来的时候模样有些吓人，在咸池底躺了一千年才重新张开眼睛，但是东君一直知道他还在。

“真的不用告诉云中君吗？他很……想念你。”

“他这样正好。”东皇说，“不会有谁疑心。”

东君不再说话。他闭上眼睛，听到哗啦啦的水声。音乐一直在继续，但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池中的东皇和池边的长袍都不见了。

侍女们已经回来，在殿外唱着歌。太阳神所在的地方永远光辉明亮，不过在凡间的大地上，星辰应该升起了吧。

可惜他总是看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