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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友谊魔法]橡胶男孩

Synopsis

by 小黄

【第十站】【参赛文】

【友谊魔法】【小黄】


橡胶男孩》



1


一看老油条们围在监控器前挤眉弄眼的样子,就知道他们在搞什么鬼。

“别玩过火了啊。”我笑。

防爆组整新人也算个传统,看来王灏没能躲过去。他们给我让了前排位置出来。老六殷勤地凑上来递烟点火,啧啧摇头,“这孩子挺可以啊。”

监控器显示分了三个屏。一个是训练基地俯视图,那倒霉的新兵伏在乱石坑里,将近四十多度的天,烈日当头,防护服的空调装置也被那群老兵做了手脚,肯定已经如同置身蒸笼。我看了眼时间显示,快大半小时,他双手操作还挺稳,不焦不燥。第二个屏是心率呼吸监测,心率72,呼吸每分钟15次,数据不算惊艳,可贵的是曲线相当平稳。第三屏是操作者的视角特写——

“你们够狠的啊,上来就给人家弄个62高阻。”我说。


62高阻哑弹在绵阳山区很常见,后勤部做了不少一比一模型当训练教具用。它内部结构不算复杂,但对新手来说绝对是个考验——它的引信系统十分任性,如同一道有多种解法的数学题。经常绕着绕着一抬头发现自己进了死胡同。

眼下,王灏,这位正经受考验的拆弹兵,正在两根分叉导线之间犹豫。

他手里的电子排爆装置也被老六他们改装过:怎么测都是危险警示长鸣。两次假警报后,王灏果断放弃了仪器,再次重头排摸整个线路。

我同意老六他们的判断:这孩子心理素质确实挺可以的。


他并不知道自己经历的是只一场训练游戏。

老兵们演这套迎新戏码十分熟练:以“带你在营区周边逛逛”为由,把新人引进训练场,然后尖叫一声“你踩进感应引爆区了!”四散奔开。

胆小点儿的,有些当场就吓尿了裤子。能坚强站稳的,老兵们会送来防护服——最不合身的尺码,工具箱——电子仪器全都失灵。新兵战战兢兢努力搞定他遇上的第一个炸弹,而老兵们,会涌入监控室,一边嗑瓜子抽烟,一边对未来的伙伴品头论足。

那枚炸弹自然也是个教具。防爆组每个成员刚进来时,都被这么耍过。他们戏弄起新人来,自然毫不手软。


我注视着三块监控屏上的图像,心里捉摸着:不知道他身上有什么特别之处,值得上头特地下了指示,要特别关照一下。这孩子的履历十分简单:社区大学毕业后报名参军,基础训练后选择了防爆专业,体能和专业成绩都平平,并不起眼。但有意思的是,他呆过的部队,拆弹成功率莫名其妙一路飙升。

不仅自己任务成功率为百分之百,联带着整个地区的事故率和人员伤亡也基本掉到零。


“哟,他要剪了。”老六推推我的胳膊。

屏幕上,尖嘴钳张开嘴,夹住了一根引线。我撇了眼心率监控,仍然平稳。

啪,剪下去了。

“剪错了。”老六哈哈笑道。

炸弹猛然震动,冒出滚滚白烟,随即爆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卡通化笑声。王灏在拆弹失败的一瞬间已然做出了反应,双头抱头就地滚开,动作标准。听到笑声,他怔了怔,随即露出了然的笑容,摇头。

通过监控,能听到他笑骂了句操你们姥姥的。


老兵们轰然大笑,跑出了监控室。几分钟后,他们拉进来一个汗水淋漓的大个子男孩。从他们互相推搡打闹的样子看,王灏已经得到了这群家伙的认可。

“王灏,这是营长。”老六介绍道,“过上半年,你也可以叫他陈秃子。”

我作势踢了老六一脚。

拆弹防爆这类技术型部门,上下级等级制度远比普通军队松散,但这些家伙好歹也给我点面子啊。太不像话了。

“长官。”王灏收起笑容,站直了,给我敬了个标准军礼。

我上下打量他。男孩长得高大挺拔,五官端正清秀,剃着标准军队板寸,眉眼之间有种和年龄不匹配的沉稳。过小的防护服头盔在他额头上勒出很深的红印,前胸后背都被汗水浸透了。我摇头:“让老六带你去领装备。今天晚上别闹得太晚,明天六点集合训练。”

“是,长官。”他朗声回答。


目送他们勾肩搭背涌出去的背影,我反锁上监控室的门,重新调出这位新兵接受“试炼”的录像。

上头的提醒是有道理的,这孩子身上有点东西不对劲——哪怕在炸弹爆炸时的一瞬间,他的心率和呼吸都没变过。

这还是人么?




2

“长官。”

王灏抬眼,和我打了个招呼。

“不用这么拘谨。”我说,放下杯子,拖了个高脚凳过来,挨着他坐下。


转眼间,他加入我们已经有大半年了。据我观察,这孩子人缘不错,谁都挺喜欢他。但他还是独来独往的时侯多,似乎天生性格好静。今天是春节假期前的最后一个周未,基地的人差不多已经跑光。基地的酒吧平时人气也不旺——大兵们更喜欢在棋牌室打台球玩麻将,眼下更是空空荡荡。我捉摸着能在这里逮到他。

果然押中了。


兼职酒保给我们续完杯,嘟哝了句:“有事按铃。”然后打着哈欠回后面储藏室打盹。这里的DJ选曲一直算有品味,今天又在放Eva Cassidy的《bridge over troubled water》。我刚要开口,王灏竖起食指示意稍等。

安静听完后半截,我们碰了碰杯,发现对方喝的都是气泡饮料,不由得相视笑场。

“喜欢音乐?”我问他。

“以前能听到的机会不多。”他说,眯眼笑了笑,眼神有一瞬间游移,“可以说基本没有吧。您想找我谈谈。”

他语气里没有疑问。

我耸肩,默认。

“我的表现应该没什么毛病。”他也耸肩,“但在每个地方,我都呆不久。”

这年轻人说得没错。在防爆特勤组工作的六个月里,他是个无可挑剔的技术士兵。工作勤奋,服从性强,和老兵们混得很好,连文化和政治思想课都是全勤。要是我手下每个士兵都像他,那可真太省心了。

“毕竟是军队。”我说,顿了顿,“就凭你那纰漏百出的假身份,谁敢放心长期让你呆下去。”

“你们是什么时侯发现的不对劲儿的?还是有人告的密?”他眉毛都没挑一下,问。

“上面有人注意你很久了。现在都是大数据管理,你带来的影响很明显。”我说,“干嘛不去登记个异能人士身份?有什么为难的地方,可以和我谈谈。以前要是发生过什么事,只要性质不太恶劣,都会给你开绿灯的。”

“因为我挺有用的,对吧。”他笑,年纪轻轻,眼角纹路已经纵横交错,“但我也有自己的难处,不想被正式登记进系统里。”

“你这样子,我就很难办了。”我说。

“没事的。”年轻人反过来宽慰我,“每换个基地,头儿都会接到任务,得劝服我进异能人士编制。您不是第一个没搞成功的。”

他说得这么直,我都没话可接了。


现在放的是Blue Skies,女歌手丰满厚重的嗓声填补了尴尬的沉默。我不由得想起他刚才所说的“以前没什么机会能听到音乐”。

很难想象,这孩子在什么样的环境长大的。上面的指示是尽量劝服他,不行也就算了。王灏对自己的价值认识很清楚,他太有用了。军方不会逼他太紧的。一个能让炸弹沉默的异能人士,只放在拆弹部队里做普通防爆人员,实在太浪费了。

然而他自己不愿意“上进”,也没人敢强迫他。

注册在案的异能人士,能力上限都经过严格测试。像王灏这类“野生”的,天知道他都能干什么。也许他一高兴,能用意念力让全国的导弹一起升天放烟花。

除非表现出强烈的反社会倾向,上头会找机会人道毁灭野生异能人士。可眼前这位年轻人,正勤勤恳恳为社会服务。按防爆组的平均伤亡率来算,他至少已经救了我的某名部下:这半年来我们整个部队连根手指都没炸断过。而往年,我们都该参加过一次葬礼了。


“反正我也该被调走了。”王灏低头笑笑,“再呆下去,该引起议论了。”

“是啊。”我说,真心实意感到挺可惜的。

清完绵阳山区的战争遗留雷区,我们会整体拔营换防去内地。这次任务的顺利程度已经引起了非议。以王灏的稳妥表现,任务结束后理论上就该升一级军衔。迟早,他的年龄和履历都会引人怀疑。

唱片到了头,又重新开始放第一曲。王灏随着节拍,用指节轻轻敲着桌面。


“你今后有什么打算么?”我重新起了个话题,“就打算一直在各个防爆组这么轮留呆一阵?”

“不用套我的话,长官。”他举杯,和我又碰了碰,“我不是特别忠诚的爱国者,也没什么利他主义情结。我现在做的事,是在还债。等还清了,我就回去做个平民,普通人。不会给大家添麻烦的。”


可惜春假过后,他就食言了。

代价是老六的一条腿。




3


“老六会没事的。”我进禁闭室后,第一时间告诉他。

王灏眼睛闪了闪,整个人明显松懈下来。


禁闭室很久没用过了,一床一椅到处落满了灰尘。王灏焉头焉脑坐在床板上,白色运动衣裤上大片大片的血迹触目惊心。都不是他的血。

“他会在区医院呆三个月,克隆一条自己的腿做移植手术。今后不会影响日常生活,但肯定要退役了。其它几个人都是些轻伤,没事。”我继续说着老六的情况,在屋子里转了转。

巴掌大的地儿,左右几步就到头了。王灏在里面已经关了37个小时。


“我很抱歉。”他开口,声音嘶哑。

“说说怎么回事?”我在他对面坐下。撇开责任不谈,我自己也挺好奇的,他和老六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当初新兵恶作剧时,面对炸在脸前的哑弹,王灏连眼皮都没抬过一下。

能招得他失控,那该是怎样的冲突?

王灏和老兵们一直相处得挺好,虽称不上非常亲密,但也绝对是哥们。我带了快十年兵,这点眼力还是有的。

“没什么可说的。就是打闹时过头了。”王灏说,“什么处罚我都认。”

他眼睛红得吓人,像是过去三十多个小时没合过眼。

我叹了口气:“别使性子。想想自己的身份,有人正愁找不到理由逼你去接受——”我做了个手势,“那种测试。现在出了这种伤害事故——”

他打断我,“我当然知道。他们肯定会借机送我去异人管理局做登记。长官,你帮不了我什么。”

这孩子还是这么直白。

我苦笑,确实,在异人管理局事务方面,我的级别插不上话。就算再高几级都没什么卵用。

“那也没什么可说的了。明天早上他们会来接你。”我说,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我想你会想要保留这个。”

年轻人怔怔盯着我伸过去的手。


那张照片上是一个女人。

很俗气的桥段,我其实八成能猜出昨天午夜在宿舍发生了什么。新年过后,那帮子老兵重新聚首,一同交流回乡相亲找对象的事。王灏背景有隐情,肯定不会参与这类暴露私生活的夜谈,但老兵们兴致上来了,难免也想闹一闹他。

也许谁从王灏的钱包或抽屉里搜出了这张照片,起哄开了些粗俗的玩笑。年轻人憋不住火气,王灏手边居然还私藏着两个土制哑弹,一片混乱中,悲剧发生了。

幸好防爆组的驻站医生就在隔壁宿舍,及时替老六止血送医,没闹出人命。

否则可真是丑闻一件。


“谢了。”他接过照片,定定地看了一会儿。

我转身,正打算推门出去。说实话,小青年的失恋故事我也没兴趣听。今天过来找他谈,也只是履行一下某种义务。

“长官。”王灏说,“那天我说,参加排弹部队,是为了还债。其实就是为了还她的债。我欠她的。现在看来,可能我还是不适合呆在这里。”

“不,你干得——”我打算肯定一下他作为排弹兵的成绩。

“正常人谁会拿个土制哑弹当镇纸,还他妈的呆在六人宿舍里。就因为我那么牛逼哄哄地确定那玩意儿不会炸。可它还是炸了。”王灏摇头,“我还是没做好准备,和别人生活在一起。她说得对。”

他小心翼翼将照片合在掌心。照片上的女人在我眼里甚至算不上漂亮,顶多清秀。但在这孩子心里,显然很重。


“——长官,愿意花点时间听听我的故事么?”



4

二十六年前的一个凌晨,异人管理局收容所突然陷入一片死寂。

所有的灯熄灭、电源失灵、音响噼噼啪啪传来一阵白噪音后哑了。手机与电脑直接黑屏,卫星通讯全体掉线,连空调系统都停止了工作。值班人员以为受到新型电子封锁攻击,心急火撩往外跑——差点被门口的一个毯子包裹绊了个大跟头。

毯子蠕动起来,发出小猫似的哭声。里头是个六个月大的男婴,后来,收容所的保育员们叫他“橡胶男孩”。


管理局的人很快发现,被遗弃的男婴即是造成这个晚上混乱的原因。他会使一切电子产品和信号停摆,这种能力稳定覆盖着方圆近一公里范围。这也是他外号的由来:大众印象里最常见的绝缘体。

顺理成章,管理局将男婴带入收容所抚养:父母要是不愿意养一个由于基因突变拥有异能的孩子,把他们留在异能管理局收容所的门口,是政府默许甚至鼓励的行为。


王灏在收容所里一住便是23年。

划给他的居住区特别大,占了整整一层楼面,46楼。凡是进入该层的人员,都得在外面寄存手机、手机、随身听,平板电脑等物——除非你不打算再要它们了。

后来,王灏自嘲:“我可能是全世界最后一个用19世纪方式养大的小孩。”

由于他能搞哑所有电子设备的异能,所有的教育都只好通过传统书本和家庭教师完成。稍一懂事,王灏便缠着保育员要求外出。保育员都心疼这个长久被禁闭的男孩,可惜只能狠狠心拒绝他:他一出门,整个机构的工作便全完蛋了。

“我什么时侯能出去玩?”王灏一天问三百遍。

“等你能控制自己的能力了。”保育员、教师和研究员都统一口径回答他。


大部分异人孩子,都会随着年龄的增长学会控制自己的能力,收放自如。若能通过相应的自控力测试,便能和普通小孩一起上公立学校。管理局也倾向于尽早让异人孩子融入正常社会。

可惜王灏是个异类中的异类。他散发的电子产品死亡气场,日复一日,稳定如地球磁场。

幼年时期,收容所还有几个同龄人小孩能到46层来和他结伴玩耍。随着年龄的增长,那些孩子也不再愿意和他长时间呆在一起了:他们更喜欢可以一起打电脑游戏,用手机聊天联系的朋友。

王灏只能眼巴巴从46层高楼上,用望远镜看着旧日的朋友每天进进出出收容所的大门。

保育员于心不忍,安慰他只要多加练习,总有一天他也能得到出入许可。


男孩问保育员要了一整箱的最廉价电子表。

他呆在46楼长廊的一端,让保育员呆在另一端,看着表盘。

“表还走不走?”他喊道。出于长久的练习,他嗓门很大。

走——保育员做了个手势。他们之间学了点潜水员的简单手语。

男孩跨前一步。

不走了——保育员拇指向下,摇头。

“再来一次!”他吼道。

不走了。

不走了。

不走了。

保育员很有耐心地陪他试到最后。一箱电子表都成了废品。

“操你娘的。”他甩门进了自己房间,哭了。

第二天,他和保育员道了歉。其实没人怪他。


管理局也千方百计企图帮助他建立控制力——管理局想要的是能出勤的工作人员,不是永远占了一层楼的犯人。经历了心理治疗、电疗、和一次莫名脑手术后,王灏的档案被打上了红色标签,存入另册。

王灏接近18岁时,很少再有人叫他橡胶男孩了。别人身上的异能是骄傲,他身上的更像是讽刺。其它异人少年都开始得到任务,他仍是拿着望远镜坐在窗前的无聊宅男。

上面担心他的心理健康,企图给他找份能带来价值感的工作。

一份合适他特殊情况的工作。


“他们让我画画。”王灏皱着鼻子回忆,“我身上的艺术细胞,大概比一粒米大不了多少吧。”

可他不笨。管理局请来老师教他复制油画的手艺,他学得很快。没多久,他就能画出像模像样的装饰油画。

有人定期将他的作品运走。过一段时间,保育员会带来一些照片:这些油画摆在别人家的客厅与卧室里。王灏甚至还能得到卖画的分成:以现钞的形式。

他拿着那叠纸币哭笑不得:他能买什么呢?日常生活所需都由管理局统一提供,他自己又去不了商店,也没法网购。


一切都像场认认真真然而全无意义的游戏。

王灏承认,在少年时代他想到过很多次死亡。然而一则在46楼的无死角监控下搞点小动作太难了,二则万一自杀失败,他又得去面对管理局那个秃头心理医生的谈话治疗。王灏特别烦他。

终结那段灰暗岁月的,是他某天无意中将望远镜对准了邻楼43层的一扇窗户。

他看到了她。



5


望远镜是少数王灏能享受的现代科学成果——纯机械,结构简单,不受他的异能影响。在46楼里呆烦了,王灏便举着望远镜上下左右四处看。

附近几幢楼也都是异能管理局的,工作人员听说过王灏。他们对来自一个不能出门的可怜男孩的窥视并不介意。时间一长,王灏也对哪层楼有哪些机构,常驻人员有哪些,哪些房间会做些奇妙的实验等等情况了若指掌。


她是新来的脑科医生。

他第一次看到她,便有种奇妙的熟悉感:似乎在哪里见过她。她不是他见过的最漂亮的女孩,67楼的后勤秘书和55楼的数学家都比她好看得多。

但她就是抓住了他的全部注意力。

黑色长直发在脑后束成一束,光洁的鹅蛋脸,细瘦矮小,埋在过宽的医生白大褂里,简直像个小孩。她的身份似乎是实习医生。

王灏看着她和几个异能小孩聊天,帮他们做例行检查脑电图。她拿着报告出现在数据分析室,和一脸严肃的脑科中心主任比比划划着讨论问题。

当天,他就央求保育员:“帮我买个市面上最高倍的望远镜。”


“你看上哪个妹子了?”保育员把他从小带到大,一眼看出有情况。

“没有。”他脸腾地红了。

保育员盯着他,叹了口气。第二天还是把望远镜弄来了。

于是,王灏看清了那女孩胸牌上的名字:张晴晴。


异能管理局内部小道消息向来传得飞快。王灏在窗口黏了两天,便有好事者跑去告诉张晴晴:收容所有个怪胎男孩看上你了。

当王灏的镜头再次找到她时,她似有所感,直接冲着点点头,露出微笑。

王灏感觉自己原地升仙。


又过了一天,保育员带给他一封纸质信件。

“那个小姑娘捎给你一封信。”保育员说,指指地板上的座垫,“但在转交给你之前,咱们先谈谈。”

王灏搓着衣服下摆结成块的油画颜料,脑子里像在跑马戏团。

保育员是个近五旬的中年妇女。她在收容所干了近一辈子,见多了各种异能小孩。王灏是她最心疼的一个。

“那姑娘是新来的脑科中心实习医生,做异能控制方向研究的。她听说你的案例后特别感兴趣。你是咱们局里唯一一例,异能恒定没法控制的病例。”保育员说,看着男孩的脸色灰暗下去,“她和你接近,至少现在,只是对你的情况感兴趣,不是对你的人有兴趣。”

索性把话放到底罢,保育员继续说:“要是她能治好你,或是找到你身上特殊情况的原因,就能转正留在局里。你从小没接触过社会,很多人做事都有各自的目的。你先别太相信别人。局里批准你们接触,也只是在医生和病人的层面上。”

王灏点点头。

“另外,你们之间的私人联系,绝对没可能的。”保育员说,“她本人不可能进这层楼。”

“为什么?”王灏差不多要冲口而出:异人可以和工作人员谈恋爱的。他通过望远镜可见过不少发生在对面楼里的不可描述之事。

“那姑娘是个先天心脏病患者,自小做了人工机械心脏手术,是靠电池驱动的。”保育员点点自己的胸口,“她要是走近你一公里范围内,等于自杀。”

说完,保育员将信留给他,出去了。


男孩愣了一会儿,还是撕开了信封。

信居然是手写的,字体清秀板正。

张晴晴在信里介绍了自己的专业,和特殊的身体情况。她坦陈对传说中的“橡胶男孩”感到好奇,想约个时间两人碰面聊聊——通过望远镜和写字板。




6

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并不顺利。

张晴晴穿着普通的毛衣和长裙,坐在对楼的窗台前,面前同样是架望远镜。她拿着个大号白板和记号笔,准备与王灏交流。

王灏同样的装备,坐在自己画室的窗前。四周窗口还不时冒出围观者的口哨声:“橡胶男,上啊,咱们帮你买真——橡胶~”


一时间,王灏想钻回房间呆到自然老死。

“你好!”张晴晴在对面亮出写字板。

王灏手忙脚乱写下自己的回复,同时深恨这么多闲着的时间,干嘛不练练字。

“你好。”加一个笨拙的笑脸。

“你今天过得怎么样?”

“挺好的。画了一幅画。”

“我能看看吗?”

两人毫无营养的口水对话,使围观群众迅速失去了兴趣。

20分钟后,他们不约而同停下了挥舞写字板。完了,她肯定再也没兴趣和我说话了。王灏绝望地扔掉记号笔。

张晴晴低头涂涂改改,又再次竖起板子:“算了,我们还是写信吧。”

王灏顿时笑得傻呵呵。


“你谈起恋爱来倒也是上世纪风格的。”保育员给他来回捎信时,忍不住提醒他:“还是长点心,别几个月后你的信全在医学期刊上变成了案例。”

王灏满不在乎。

张晴晴和他从小到大接触过的医生都不一样。她把他当个人看,或者说,在奇怪的异能之外,还把他当个人看。王灏自幼是通过书面文字了解世界的,他有自信,能从她的书信里辩认出那份罕见的,尊重。

他们已经交换过了童年故事——他的奇特而乏味的禁闭生活,她由于心脏疾病不得不长期在家休养,只能羡慕地看着小伙伴跑跳玩耍。王灏能感觉到他们之间有份属于孤独者的默契。

她知道他是“画家”后,给他寄来了一张很大的照片。他想给她画张肖像画作为礼物,却发现力不从心——平日里他只能复制水果和风景画,人物题材对他来说太陌生了。几经修改后,他还是眼一闭心一横,将画作打包托保育员给女孩送去了。

张晴晴特地当着他的面——通过望远镜——拆开了包袱。她毫无恶意地哈哈大笑起来。他原以为自己会觉得自尊心受伤,然而看着她的笑脸,他想立即再画二十幅更糟的画来逗她开心。

他知道自己恋爱了。



“你又在糟蹋东西。”保育员说。

她替他扫干净画室地板上廉价电子表的碎片。男孩缩着身子蹲在房间一角,脸埋在胳膊里。

“我还是做不到。”

“爱情的力量也不行?”保育员哼了声。簸箕里每个电子表的指针都死透了。

“我要是做到了,就能有真正的工作。她也能留在局里。我还可以约她去看真正的电影。”王灏没抬脸,说话闷声闷气。

“你们现在也不是能一起看电影么。”

“我用望远镜看她推到窗口的电脑屏,手里是台词打印本复印件。”男孩哼了声,“然后晚上再写封信聊聊感想。我对这种日子烦透了。”

“所以你为什么不行?”保育员用扫帚敲敲墙角的一坨,“让开,我要扫这里。”

“别人都可以,为什么我不行。”王灏喃喃自语。

“有人说你是想赖在局里混吃混喝。我觉得你只是还没做好准备。”保育员说,顺手摸摸男孩的板寸头,“你要是想行,可得快点儿,下个月,你那姑娘的实习期就结束了。她是广洲人,会回家乡。”

男孩傻了。


当天晚上,他又糟蹋了一堆电子表。


7


张晴晴离开的那天,王灏没敢呆在窗口目送她。


他们之间一共写了107封信。这些信装满了一个铁皮饼干盒,他坐在画室地板上,瞪着盒子直发呆。他们说好了,张晴晴以后还会写信给他。他们还是好朋友。

但王灏心里明白,张晴晴这样讨人喜欢的女孩,很快会有比他优秀的追求者——废话,只要是个地球人,都是比他合格的男朋友。

楼下,实习生们都拖着行李箱,正和老师同事们依依惜别。来接人的出租车等得不耐烦,开始鸣笛——

他希望那些车都能闭嘴。


由46楼开始,异能者管理局大楼的灯一层层灭了。电脑突然死机,工作人员的惊呼声四起。出租车发动机同时死寂。

“晴晴!”一个女孩的尖叫将王灏召到窗口。

他亲眼看到她倒下。


“后来当然救回来了。那次我爆发的影响力,只扩散到一个街区。”王灏说,语气平淡,“他们将她背出几百米,拦车送了医院。都是医生,懂急救,那次都没留下什么后遗症。”

我松了口气。

照片上的女孩自然就是张晴晴。

“算是因祸得福吧。我开窍了。”王灏做了个手势,“我也不知道怎么形容,就像突然找到了某个隐性开关。我知道怎么控制自己的电子静默能力了。”

“听上去是件好事。”

“是的。接下去的半年,我参加了管理局的各种培训,开始出任务。”他咧嘴笑笑,“真的,第一次发现自己是个有用的人,感觉简直太棒了。”

“他们派你去执行什么任务?”我好奇。

“给刑警队做后备支持。”他说,“把绑架犯的通讯器和天眼关掉,方便解救人质。给保密级外交会议清场。”

“听上去很不错。”我说。

他卷起嘴唇微微一笑,眼神放空,手指搁到运动服上已经变干结块的血迹上。我当然知道后面还有故事,这男孩的女朋友为什么变成了钱包里的一张照片,他为何抵死不再为异人管理局干活儿。


“你和那女孩在一起了么?”我说,“她不会害怕你吧?”

王灏看我一眼,“当然没有。她出院后成了我的官方医学顾问,她真心实意替我高兴。我一开始甚至不敢见她,生怕没控制住,又把她弄得心跳停止。”

我做了个迷惑不解的表情。

“她主动来找我,说相信我的控制力。我也渐渐习惯了,开始相信自己的控制力,不会伤害到她。”王灏说,“我们一度合作得很愉快。直到有一天,她劝我把控制力再升级一个层次。”

“有什么问题么?”我说。

“管理局是通过异人的异能控制力等级来分派任务的。”他解释,“当时,我的控制力等级是三级,并不精巧。打个比方,我想停掉对面楼里某台电脑的运作,很可能顺带也把灯搞灭了,或把整层楼的电脑都关了。要是升到二级或一级,就能更精确地只关掉某台电脑。三级异人只处理协助处理民用事务,更高级的异人,会被派军事任务。”

“你不愿意?”虽然身为军人,我倒也能理解,大部分人不愿意参与一线作战。

“异人要去做的事情,比你们脏多了。”王灏说,“最常见的是暗杀。”

我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但只要我的控制能力没达到完美的级别,就不可能和她真正在一起。”他说,“我还是可能无意中伤害到她。她说她不在乎,但我不可能不在乎。我从不走近她一米之内。”

“于是事情陷入了某个死循环。”王灏扶着膝盖站起身,走到禁闭室巴掌大的窗前,深吸一口气,“干脏活,和她在一起。要么都拥有,要么都没有。”


“你就不能偷偷练习升级自己的控制力,只用来——约会,但别让上面知道?”我随口找句话。房间里气氛太压抑了。

“你太小瞧管理局了。”他说,声音变得干涩,“我从46楼出来的第二年,她决定偷偷送我一个礼物。她去做了自体克隆心脏手术。当我知道她手术失败死亡的那个时间点,大概全世界都知道吧。”




8

2034年的14时23分05秒。

世界上所有的家用钟表都莫名停摆在了这一刻。当时媒体把这一神秘事件炒疯了。


我背后窜起阵阵凉意。

“她小时侯之所以选择机械人工心脏手术,而不是克隆自体器官,是因为她的心血管和免疫系统有特殊之处,不合适移植。”他轻声说,“但她还是想冒险试试,觉得可能过了十多年,医学能解决她的问题。结果还是输了。”

“抱歉。”我说,“老六他们确实不该拿她开玩笑。”


“她死后,我就不再想为异人管理局干活儿了。他们知道那天的事可能是我干的,但没证据。我只想离开原来的环境,做点对别人有用的,无害的事情。”他耸耸肩,“拆弹部队似乎是不错的选择。当然,管理局还是远远地监控着我。但他们轻易不敢动我。”

废话,他妈的谁敢动你。一个能在瞬间使全球时钟停摆——还精确地放过了所有精密仪器计时器的异能人士。

他是要不高兴起来,勾下手指即能把人类文明推回19世纪。

“替我再向老六他们说声对不起。我以为自己不会再犯错误的。”年轻人向我伸手,“我犯的错总是和她有关系,简直讽刺。把通行证给我。”

我瞪他。

“禁闭室里的监控系统,自从你进来就失效了。”他说,“你可以汇报,是我胁迫你放我走的。管理局不会找你麻烦的。我懒得看到这伙人,我该走了。”

我从兜里掏出自己的身份牌和车钥匙给他。

“谢谢。”他说,“我会打电话告诉你车停在哪里的。”


天亮后,姗姗来迟的异能管理局给我摆了臭脸子,但也无可奈何。

我从此再没见过这个年轻人,也没听说过关于他的消息。直到65年战争期间,投到广洲市中心的三枚原子弹居然全是哑弹的消息震惊世界,所有人都为老天开眼感激涕零。

也许是他制造的又一场静默——我想,再次独自感谢那位只在照片上见过的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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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作者有话说:

    2018年F1赛事-灭霸站(第十站暨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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