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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动齿轮]终曲

Synopsis

by Cantarella

【第十站】【参赛文】

【传动齿轮】【 Cantarella】


终曲


 

羲和宫作为君王寝殿,纵使在无月无星的夜里通常也是处处光亮的,檐角风灯依例长明,殿中四下也散布着小的灯烛,巧妙地排布过了,廊柱屏风都投不下影子,更不许有藏人的暗处。萧俨初践阼时,对在一片明晃晃的地方睡觉很是不习惯了一阵子,加上年轻那会儿简素惯了,本要下令撤换的,负责护卫的金吾丞被吓得不轻,央着太子来劝了一回,这才作罢。

后来寝台上挂起密实的织锦帷幕,挡住殿中光亮,地板和殿外廊下上都铺上寸许厚的茵席,哪怕穿着重靴,踩上去也发不出一点声音。萧俨夜里不要人近身伺候,为了安全,工信局奉上一套精巧的银丝网布于寝台一丈开外的四周,机关打开时,如有人贸然闯入殿中,任其多好的身手也难免触碰到那些比绣线还细的丝网,这时梁上铜鸾鸟便会发出尖利的啸声。

这件事传到民间,便生出许多无中生有的说法。有说新皇为防刺客,每夜都会换一个歇处,正殿寝宫不过是个幌子;有说新皇寡恩多疑,近侍夜间侍奉,不慎惊醒君王,便被他一剑穿心;又有说新皇出身寒微,难免缺了上位者应有的雍容,杀孽太重,戾气缠身,夜里亡魂惊得他不得安宁。

类似的话多多少少传了些到萧俨那里,他倒没动气,只是不无自嘲地想:果然还是老了,城府见深,换到二十来岁时听到这些,怕不早就怒形于色了;又或是已然富有四海,海中之鲲云中之鹏,何惧蝼蚁之欺?

他担心的不是物议,而是头风症一年重似一年。这是常年奔劳落下的病,断不了根,总在扰人。皇后自己便是杏林妙手,针石汤药几十年来试了个遍,渐渐也起效甚微,最终只能想尽办法让寝殿足够安静舒适,好让他睡得安稳一点。

萧俨不信命也不信鬼神,于是反过来安慰妻子说:“生老病死是人生常理,勉强不得的,伽罗你又何必自责呢?我在北疆初见你时那份豁达哪里去了?”

他不说还好,一开口反而惹皇后红了眼睛:“乱讲!能和那时一样么?你……能和旁人,一样么?我纵是医术不精,你又何必戳我的心呢?”

说错了话的皇帝赶紧讨好地把妻子拥进怀里,他们结缡几十年,聚少离多,也始终保持了一种平和的温情与爱慕。对贺兰伽罗而言,萧俨首先是萧俨,而后才是丈夫、儿子的父亲和君王,帝后私下只以你我相称是不合礼数的,初时常常让宫中内臣们惊恐地侧目,多半也流传出去给旧世家落了粗鄙的口实。

萧俨摸到妻子发髻上插着的那支錾螭纹的银钗,初次见到她时,她也戴着这支钗。正值双十年华的年轻女子站在狭小的帐篷里,面前是躺着伤员的简陋木台。她一身利落的粗白布衣裳,袖子挽得很高,衣襟裙摆上到处是斑斑血迹,脸上蒙着布巾,只露出两只明亮的眼睛,投过来的视线坚定冷厉,说出的话也是简单而短促:“救不活了,抬走吧。下一个。”

被宣判了死亡的士兵还半睁着眼睛,萧俨忍不住上前一步拦住了准备抬走他的人:“医官,他还活着。”

“将军,生死是命数,他命数尽了。请不要妨碍我,”女子冷冰冰地回答,“救其他人。”

“医者仁心,你总要尽全……”萧俨有些激动地说,猛地又截住自己的声音。言语间台上的人眼中光芒已经散了,训练有素的杂役过来分别抓住死去士兵身下白布的两端把人裹起来抬出去,动作迅速粗暴,萧俨被挤得退到一边。帐篷外类似的被白布包裹的人形堆了一地,失去生机的皮囊就真的只是皮囊而已。台上铺上了新的白布,新抬上来的人同样一身血污,女子抄起剪刀剪开他身上革甲的绳子和里衣,快速确认了一遍伤口,吩咐左右道:“不是要害,但失血太多了。针、鱼肠线、热酒热水,快点。”

伤者还是个少年,用最后一点力气抓紧了女子的衣带。女子摸了摸他的脸,柔声说:“坚持住,你会活下来的。”不知是没了意识还是安下了心,那孩子松开了手,无力地垂了下去。女子反而着急起来,对助手尖利地喊了句“快!”,又瞪着萧俨说:“将军,我说了,出去。”

萧俨沉默地走出去。医官们的帐篷旁到处是高高低低的呻吟和间杂其中的惨叫,药膏、石灰混着逐渐腐败的血肉的味道,死亡的影子笼罩其上,没有裹好的尸布间露出亡者青白的脸,伤者的群落里时不时有人忽然安静下来,杂役们来搬运伤员去救治时才发现,便直接把人移去亡者的一边,连盖脸的布巾都来不及拿来,那些不曾合上的眼睛便一直直勾勾地望着天空。萧俨扭头看了眼帐篷里,女子埋头缝合着伤口,鬓发有些散了,用头巾草草包起,露出的银钗顶端闪着一点红光,他认得那是机关师们中意的火曜晶。

“将军,回去吧。”管事的偏将说。

“那是谁?”萧俨问。

“贺兰姑娘吗?是来寻许参军的,刚巧赶上伤员成批送来,贺兰姑娘说自幼学医,能帮上忙,就过来了。这不,一天一夜都没歇着。”

“许知白知道吗?”

“来过,也被赶回去了。许参军挺没奈何的,只说这是他妹子,要我们关照着。将军,您要还有什么话,就去问许参军吧。”

想到这里萧俨笑出声来,伽罗从他怀里抬起脸来,眼睛里有水光,眉目间依稀留着少女时的那点倔强,问道:“笑什么?”

“想起你那年来北疆,一见面就让我出去。我去质问许知白,本来是要埋怨他竟然让女子来战场,结果他比我还委屈,说你凶悍,自己已经被你赶出门不知多少次了。”

伽罗也笑起来,说:“我这么凶悍,你干嘛娶我?”

“后来我看到你哭了。”萧俨回答,“那天晚上,我看到你对许知白哭了。我没告诉过你,那天月亮很亮,所以我看得很清楚,也听得很清楚。伽罗,你哭的是你救不下的那些人,为了你从不认识、不知道名姓的人哭得那么伤心,全不像白天时冷静自恃的样子。那时我就决定了,这个胆气十足又温柔又美的姑娘是我的,就算你的心在许知白身上,我也定要抢过来。”

他用一根指头轻轻抹去妻子脸颊上滑下的泪水,这张脸庞不似当年清秀娇嫩,但仍旧是他心爱的女人。

“不要哭,也不要怕。伽罗,生死而已,生同裘死同穴,我们毕竟是在一起的。”

 

 

但面对大限萧俨并不是没有恐惧和忧虑,他已经不再是一个普通的军官,而是一个君主。这个国家曾经四分五裂乱臣割据,耗尽了他半生才勉强统一起来,至今却还有前朝旧宗室在南方为乱,北疆总也不见长年的太平,他曾经不希望在身后留下一个不够完整的国家,但终于向时间认了输。

太子萧衡是个合格的继承人,论帝王心术,说不定还青出于蓝了不少。萧俨有时会很遗憾地想,世间万事果然皆不可两全,萧衡太聪明,已故的敬候裴溦当年又将他教得很好,手腕狠辣的嗣君与恭顺坦率的儿子这两个身份却总有些微妙的错位,随着时间推移,终究疏远了父子天性。

世子和嗣君是不同的角色,裴溦走得太早,还没能教会萧衡嗣君要藏锋守拙的道理。萧衡越是努力在国事上锋芒毕露,想得到父亲的肯定,越是只可能获得“君王”的赞许。萧俨在长子眼里看到淡淡的失望不断堆积,有时自己也觉得不忍心。后来萧衡也许自己悟出了什么,渐渐宽和了起来,不再昃食宵衣忙政务,东宫依着时令会开些庆典文会,好些他做出的诗文传唱到京中各处,竟然还做得很好。

只是他连眼中的失望都已经能好好掩饰了,年岁逐增,更是光彩内敛,瑶林琼树一般的贵人,更有折节待士的令名。说他臣工皆称颂并不是一句谬赞,这样的手段打磨出一个继承人,不知应称为成功,还是残酷。

至于次子……

萧落一直无忧无虑地长大,与兄长截然不同地天真。萧俨曾一度希望萧落能够学习政务,明里暗里鼓励他结交文臣武将,也说不清是想让次子成为兄长的肱骨,还是想让他成为嗣君的备选。此举多多少少破坏了两个儿子的兄弟情谊,毕竟朝中有心人太多,即使萧落是个谦冲性子,只醉心文学音律,也免不了成了太子门人的假想对手。

太子和辰王的关系像是无波的水面,偶尔一只燕子掠过泛起点点涟漪,不多时便消散了,但谁又能知道水底是否有暗潮,暗潮又将如何撕碎平和的一切。

萧俨作为父亲能敏锐地意识到这似有若无的隔阂,作为君王却不能将它摆上明面,头风发作时他常常会在尖锐的刺痛和眩晕中看到暗潮般黑色的漩涡,铺天盖地,无声地轰鸣着,中心深不见底,把周遭一切都吸入其中。他惊悸地凝望着那至暗的一点,身边的色彩温度都扭曲着沉沦进去,最终消散于虚无,彷如一滴墨汁滴入汪洋。肉身浮在一片纯白之中,四周似有无形的壁垒,但指尖伸到最远也触碰不到任何东西,最逼仄的斗室与最辽远的天地一般空旷,最明亮的光和最暗的夜同样令人绝望。

这大概是一个征候,预示大限将至或者将来的洪水滔天,他总挣扎着试图摆脱,会努力想着自己走过的路,慢慢倒退回过去,走下高台深殿,放下执持权柄,手中能紧握住的只有家传那把环首长刀,柄环上镂着云雷纹,刀锋亮如北疆的冰凌,雪粒子扑面而来,冷风吹得脑仁生疼。但这片白色终于有了依凭,它们化为雪原,化为冻湖,化为雾凇,不再是无形的东西,远处有了人影,那是来寻找他的人。

“父皇醒了。”

萧俨睁开眼,锦帐是拉开的,逆着灯火一时间看不清眼前人,便问:“阿落吗?”

那人安静了一霎,伸手替萧俨拿下了敷在额上的药巾,才轻轻说:“父皇,我是阿衡。”

萧俨本就靠坐在榻上,略略仰起头,又闭上眼睛,“子璿来了啊,什么时辰了?”

“马上就亥时了。”

“晚了。你白日里也劳累,早些回去吧。”

“父亲。”萧衡坚持着,“就让我陪陪您吧。”

萧俨沉默了一会儿,伸手指了指案上的几卷书:“既如此,随便拣一卷来读吧。”

萧衡依言过去,看到那是几卷《华严》、《地藏》,有些意外,便笑着问道:“我记得父亲不信这个的?”

“阿落拿来的,偶尔读一读也无妨。”

萧衡随意取了一卷,回来打开来时,跃入眼中便是一句“当堕无间地狱,千万亿劫,求出无期”,他愣了一下,合上经卷说:“父亲,我去换一卷吧。”

“不拘什么,读便是了。”

“可……”

“无妨的。”

萧衡无奈地坐下,干巴巴地读完那卷《地藏》,声音在帷幕和梁架间盘旋,有无形的风让满屋的光剧烈抖动了一霎,而后迅速沉寂下来。萧俨闭着眼听完,脸上神色依旧淡淡的,忽然开口说道:“也不知崔希言现在过得好不好?”

萧衡差点没拿住手里那片轻飘飘的布帛,强自笑着问:“父亲怎么忽然想起崔将军了?”

“去年春天的时候十一在西山迷了路,第二天才回来,还被他父亲罚了。”萧俨似笑非笑地睁开眼,“前几日朕方才知晓,那夜收留他们的是崔希言,郡主……自然也在的,十一还奏了琵琶给她听。”

萧衡的手指情不自禁地掐紧了手心。

十三年前那场刺杀成为葬送旧皇家的最后一个砝码,撕开了萧家和前朝之间名存实亡的忠诚面纱,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因为太过顺理成章,无人想过阴谋背后是否另有阴谋,执刀的人也许只是别人的傀儡。

连萧衡自己都忘了,或者不愿记起。推演再三的周密安排总也比不过天时地利的一刻好运,但那一刻好运的余波也有消散的时候,十三年来无人提起,他就真的能忘记自己擅自开启过一场用至亲的性命作饵的豪赌吗?

原来父亲一直都知道的吗?一直都知道,一直都默认,但是一直都不曾原谅过。

萧俨看着长子的眼睛,这双承袭自伽罗的眼睛在被猝不及防地击碎了面具后,露出许久未见的彷徨和逃避。第一次见到这个孩子时,伽罗正陷于围城,裴溦独自涉水而来,一身狼狈的泥泞,唯独把襁褓之中的婴儿保护得妥妥贴贴。自己看着那张小小的、平静的睡脸,满心温柔又充满力量,从未如此想要胜利,要海晏河清,要让孩子平静幸福地长大。

“阿落幼时,曾跟崔希言到净法寺住过一阵,净法寺后殿有幅地狱变,说是沅陵卢家那位六郎的手笔。子璿也见过吧?”

萧衡点点头。

净法寺的地狱变里,那位菩萨没有面容,无间六道之上,宽恕还只得一层零寥的影子。萧落曾经跟兄长讲过一个听来的、不知真假的故事,他讲的时候满是天真与唏嘘,并不曾想这个故事在兄长手中会变成一把借来的刀。

萧俨的语气淡得像是真的在闲谈:“阿落这性子,软得连只蚂蚁也不忍杀。生在我家,也不是是福是祸。”

萧衡转身伏跪在了榻前,一声“父亲”硬硬地哽在喉咙里。萧俨伸出手去,本想拍拍长子的头,手指在镶东珠的金冠上虚拂了一下,又慢慢收了回去。

他曾经是个多么柔软的孩子,躺在冷硬军甲的臂弯中依旧睡得香甜,又曾经多么爽朗、无忧无虑,被宠坏般地淘气。萧俨回想不起自何时起,野心在这孩子年少的心中扎下根,是不是自己这个蔑视礼法的父亲带来的影响。或许早有预兆,毕竟萧衡的满月礼是那场毁了半座西京的火,天生的君王注定要走上一条孤单决绝的路,他们既然敢于直视神明,那么总会不断失去些什么作为献祭。

阿衡,许知白对你说过吧,九重天上很冷的,但留点火种在,始终会暖一些。



许知白来得悄无声息,萧俨正在案上写一封书信,抬头看到他,倒不怎么吃惊。工信局的机关在许令主面前,大多像是玩具。

相识快四十年,许知白一如初见时,总把一颗世事洞明的心藏在谐谑放达的外表下。萧俨也惯了,并不以君臣身份拘束他,反正许知白心里明镜似的,晓得在不相干的人面前扮演日常哭穷的工信令主,那演技已臻化境,常常张口就来,声情并茂,腹稿都不肖打。

许知白比萧俨还大几岁,满头霜雪,唯有眼睛跟年轻时一样,狡黠明亮,笑起来愈发像只狐狸。萧俨揽镜自顾时,就会想着自己和旁的人总是眼睛先老,可许知白看上去却是比实际岁数年轻。

“回来了?”

“哎,这回我们飞艇可飞出百里远了。不出五年,从京城到四境也就三五日之途,十年以后……咳,十年以后会怎样以后再说。”许知白笑嘻嘻地坐下,“谢陛下赐座。现在就是回航不便,我一把老骨头在车马上颠簸回来的。对了,我带了鲈鱼回来,养在水里,还活蹦乱跳的。皇上要不要?献给您两尾。”

“算了,让小孩子们尝尝鲜吧。记得嘱咐我家十一不准贪嘴。”

许知白应了声,脸上浮起一层坏笑。萧俨太熟悉这表情,警觉道:“你要缺钱了尽管来找朕,不可教坏阿瀛,十一就这么一个朋友呢。”

许知白故作惊奇状回答:“哪能呢?世子机智过人,阿瀛才是个闷木头,我还怕世子把阿瀛拐带走了,我的衣钵没人接着。”

“第一次见你,你也是拿两尾鲈鱼装神弄鬼。”萧俨心中升起一丝怀念,“要不是遇见朕,你倒要何时才可得遇明主啊。”

“分明是我先来搭话的。可惜小将军那会太穷了,否则我定然早早地鞍前马后、吃香喝辣。也不至于在伽罗家中蹭了一整年白食,可被她数落得不轻。”

萧俨被他逗笑了,笑完后却说:“伽罗今后要再数落,朕可就帮不了你了。”

“若思!”许知白截住他的话,顿了顿,又慢慢说,“陛下,我这辈子,送过太多人了。”

萧俨没接话,默然写完了那封信。许知白把目光投向梁上铜鸾鸟,不知在想什么,等到萧俨搁了笔,封好了信,他才从袖子里掏出一只小金雀放在案上。萧俨不由失笑:“朕要木鸟做什么?”

“这不是传信木鸟,就是个玩具。”许知白按了下金雀背上的按钮,鸟嘴一张一合,唱起一支悠扬的小曲,“这是你故乡的曲子,我想你大概会喜欢。你这寝殿太安静了,哪怕是只假雀儿,多点声响也好。”

“伽罗怕朕听到声响睡不好。”

“少来,我还不晓得陛下您吗?伽罗那是关心则乱。”许知白把手拢进袖子,“陛下执意如此,知白多说无益。只是人生在世,纵使繁华起落不过过眼云烟,也总不好孑然一身地离开。”

萧俨看着他,一点点敛起表情,又一点点露出笑容。许知白多么剔透的一个人。说是心腹,却不曾替他谋划那些诡谲阴谋,从来只管做他的机关;说是外臣,又一直陪着他天南海北,不管爬冰卧雪还是荣华富贵,几乎没有远离过。于是许知白便成了他身边最像朋友的那一个,无论萧俨是什么身份,许知白总在那个位子,足够亲近,也保有旁观的距离

谁不曾送过太多人?他自己只会更多:没有归来的同袍、亲手击杀的敌人、家中年长的亲人、逝去的朋友和部属、失败的政敌、郁郁而终的前朝废君、离乱中倒在路边的平民……无论尊贵贫贱,无论聪慧愚钝,无论冲龄耄耋,乱世中命如草芥,生死的界限都不甚分明,他真的已经见得太多。

都是一样的。

人面对死亡其实没有任何尊严,而自己不过是稍微任性了些。

他从来都在试着同什么争一争:出身、偏见、世事、礼法,何曾畏惧过什么?即使对手是死亡也一样。

“我平生运气都很好,怎么能说得上孑然一身。只是有些事,除了独自面对还能如何?”萧俨伸手把装信的匣子推了过去:“托付给你了,以后再打开吧,该给谁,我都写上了。”

许知白把匣子放进袖子,两个人安静地对坐了一小会,有些仿佛什么都说尽了的无话可说。

最终萧俨开了口:“知白你也年纪不小了,少折腾些,回去歇着吧。”许知白见坡下驴地起身告退,退到门边时,萧俨忽然唤他:

“知白。”

“嗯?”

“伽罗告诉我,你去她家蹭白食时,说过想看看我将来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物?”

机关师愣了一霎,然后笑出了弯弯的眉眼:“对。”

“你没有失望吧?”

许知白转过身,敛衣肃容,行了一个端端正正的稽首礼:“知白此生,能得长随左右,何其有幸。”



夜幕降临下来。

真正的夜幕是有实质的,压得倒光,不允许有影子的寝殿似乎都笼上了一层暗色。

萧俨仿佛在这层暗色里看到许多模糊的脸庞,有些似乎很熟悉的,绝大多数极其陌生,它们有各种各样的表情,愤怒的、哀伤的、讥讽的,各个五官渐渐扭曲成一团,唯有嘴齐齐张开,发出分辨不清但繁杂的声音。

走开!他对影子怒吼,让我安静些!

影子们发出桀桀怪笑,猛地拉长,像一只巨鸟笼罩住寝台。萧俨抬手按住额角,无形中有支冰棱被一下下砸进头骨,在颅内泛起敲击的回声,因为疼痛而朦胧的视线中,一张脸近在咫尺。这张脸端正而死板,不见半点七情六欲,它发出低语,一句叠着一句,它像是在质问,但听不清到底在问什么,只有一句叠着一句的——

——你记得……吗?

——你记得……吗?

——你记得……吗?

我记得所有事。该爱的,该恨的,该原谅的,该偿还的,在乎的,不在乎的,一切都有终结,一切都已成定数。我逃不开史家刀笔,但那是后世的事,所以走开,让我安静些。

萧俨挥开的手碰到一个冰冷的东西,有一霎的清明让他意识到这是那只可以唱歌的金雀。许知白早已料到如此吗?还是他其实真可通鬼神?萧俨露出一丝笑,摸索着按下了金雀背上的按钮。

民间的曲调总是足够宛转,他们会唱青翠芳菲,唱魂牵梦萦,唱生离死别,他们倾诉、祈祷、伤怀、诅咒,但不管唱词是什么,都有生命在其中作为底色。这样的歌声驱散了灰色的嘈杂,萧俨欣慰地感到四周安静下来。

他的故乡是个偏远贫瘠的地方,朝中放逐失意的贵人,总爱往那个地方去,年轻姑娘们唱的小调里,常常自比飞鸟,渴望飞向远方。在他年少时,也抱着同样的愿望踏上了北行的路。

他正行进在那条路上,前方浓雾弥漫,只看得清脚下,脚下是皑皑白雪,接着是崎岖的碎骨、暗红的泥泞、镜子一样光滑的金砖,道路两旁站着的人群昙花般显出容颜,又匆匆隐去,有的人跟随他走了很久,他辨认不出,只能报以一个微笑。

但没有人能陪他到最后,最后的路是虚空,脚底踩着的是万丈深渊,前路和身后都失去了形状和色彩,无所谓近也无所谓远。

虚空之中依旧有尽头。

金雀的歌声渐渐终结。

然后,归于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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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作者有话说:

    2018年F1赛事-灭霸站(第十站暨终点)

确 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