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登录

          
          
          

[天神降临]归墟

Synopsis

by 神原茜

【第十站】【参赛文】

【天神降临】【神原茜】


归墟



雅薇睁开眼,觉得自己完全没有睡过。

考察队里的日子一贯如此。就算撒出电子眼岗哨,也有伙伴轮流值夜,但人们还是无法安心地遁入睡眠。一方面是野外露宿时那可怕的空间感,隔在自己和未知之间的只有宿营地灯光的光影边界,头顶的星星闪烁得摇摇欲坠;另一方面是来自自然的声音——不是小时候音乐商店售卖的那种轻灵舒缓的助眠白噪声,根本不是那样,真正的自然狂暴而缺乏耐心,从不休息,每一刻都有生灵正为了生存而奋斗,永远有奔逃、惨叫和血液溅出的声音。它们侵入梦境,幻化成身边飞掠过的枝条,不平整的小径,还有溅到脸上的温热鲜血,令人不得安眠。

她躺在睡袋里缓了几分钟之后钻出来,整理一下衣服,抓起牙膏朝嘴里挤了一点。旁边有个队友在做同样的事,朝她打了个招呼。

“早。”

“早。晚上怎么样?”

“平安无事。”队友说,“我们宿营地选得好。”

他们过夜的宿营地在俯瞰地面的高处,下方最高的树顶离这里也还有十几米。考察队的飞艇在探伤测试之后从空中降落在这里,地面不大平坦,偶尔突出一些嶙峋的残垣,只有小块的平地,刚好可以让一个人摊开睡袋休息。雅薇让牙膏在嘴里咕嘟着泡泡,溜达到边缘,朝下看了一眼。下方是垂直的峭壁,直通向被绵延的植被一层层厚厚掩盖的地面。周围这样耸立的孤峰遍及整个视野,在清晨升起的雾气中若隐若现。植物攀附在它们的外壁,在这里那里的一点泥土里生根,朝空气中汲取水分,努力向上争取更多的阳光。每一座孤峰都像是一只绿色的大火炬,根系纠缠在它们的身体里,紧紧抱成一团。这些纠缠的根系深入整座山峰,让它在绿意盎然的表皮下一点点变得支离破碎,然后一块块地从外壁剥落,仿佛尸体上破败的皮肤。

钢筋水泥修筑的森林,人类曾经的荣光。历史书上说他们因为这些高耸密集的建筑聚集到古老的城市里,后来又因为无法处理这些高耸密集的建筑而放弃了它们。再伟大的建筑也抵不住时光,钢筋总会锈蚀膨胀,裂痕从内部一点点生长,在深夜可以听到令人牙酸的破裂声,让那时的人们心惊胆战。这是城市的老年病,在那个时代和人类的端粒一样无从逆转。人们最终从这些城市里撤离,聚集到新的定居点,改用纳米管来充当建筑的骨架,让大自然来收拾自己留下的烂摊子。这需要时间,不过没关系,这个星球有的是时间。

雅薇喝了口水,把嘴里的牙膏咽下去——他们使用的是空间站同款的吞咽牙膏,可以入口的清水在野外是宝贵资源,不能浪费。这座城市(严格来说,是这座城市的尸体)是他们这次任务的工作对象。考察队的兴趣在于那时人们笨拙的生活方式,他们如何组成社会,合作生产,按照在城市这个巨兽上的不同生态位换取货币,再去换取必需品和奢侈品。整个系统效率低得可笑,他们使用“家庭”作为社会的细胞,内部由血缘或婚姻联系,消化掉基础的繁育职能。家庭中的成员附属在社会这个系统伸出的毛细末梢上,劳动成果从末梢传递进去,过程中无限耗损,绝大多数人会发现自己做的事在其他无数个末梢复制。孩子由新手父母在业余时间养育,重复经历可怕的低级错误,再继续传给下一代。代际的时间很短,在最严重的时候,一个人刚刚受完足够的教育就该退休,而在他的一生中,所有的生活必需品至少在理论上都需要用劳动来换取。人们于是陷在重复的刻板行为中,按照习惯和传统行事,一代代变得迟钝、麻木而空虚,来不及有什么创见就告别人世,只有比较幸运的那些才能偶尔抓住一根可以让自己感觉与众不同的稻草,获得一点虚幻的自我肯定。稻草编织在一起,搭成长长的鄙视链阶梯,人们在阶梯上各自找到自己的位置才能安身立命。这才是古代城市的本体,建筑、道路和其他的一切,都附设在这一堆稻草之上。考古学家,或者按照雅薇开玩笑的说法,她更愿意称呼自己为“城市法医学家”,工作就是找到这堆稻草的编织方式。

她每一天都很忙。和呆在遥远的城市里偶尔通信的朋友们所想象的不一样,考察队每天忙的主要是让自己活下来。离开了城市的庇护,人类的生存能力相当脆弱,虽然大多数人从未意识到这一点。很少有城市允许市民穿过城市的外围,在地面进入保护区——除了每年一度的野外生存真人秀之外,但那只是跟远古传说里的角斗士一样换取看客肤浅刺激的勾当。古代遗址通常不像环城市带的保护区那样危险,官方的解释是城市附近的野兽和微生物在与人类的攻防战中获得成长和演变,不过他们也并不鼓励这类考察行动,拨款总是非常有限。

没办法,这个时代的人们不关心历史,因为生活方式改变得太过彻底,已经几乎无法从往事中获取任何教益。古人能告诉我们什么呢?他们的社会那么贪婪笨拙,要占据那么多资源才能活下来,把每一个地方都变成城市,好像星球表面的带状疱疹,最后变得不可收拾。他们建设过一些东西——对,那些东西即便是现在看来也很了不起,但它们已经存留在VR库里,每一个细节都跟实物一模一样,任何人有个头盔就能随时进去游逛,想呆多久呆多久,可以自由研究任何一个角落,还不用跟人挨挨挤挤。只要愿意付出足够积分,系统还可以提供它毁坏的过程,设定任何一种意外原因,从某个角落冒出的隐秘火苗,连绵暴雨的洪水,地面持续而缓慢的沉降,糟糕气候下微生物的狂欢。所有的一切都是高度个性化的,你放一把火,看着被人类膜拜几千年的伟大建筑慢慢变成一支巨大火炬,同时体验一下罪恶的快感和难以抑制的感伤,然后退出系统重新登录,它又好好地在那里,任你选择在哪一个时代,哪一个天气下呈现出的面貌——这有什么不好?既然它的实用功能已经对现在的人们失去意义,而美学功能被保留在数字空间,为什么必须有实物在那里?人类花费漫长时间磨练和传承的个体技艺?那些建筑、雕塑、镶嵌和绘画,在虚幻空间也能反复观摩和练习,甚至根据各种材质提供与实物几乎无异的手感,任何时候只要需要实操,马上就能复制出实物来,那么实在和虚幻又有什么分别?曾经存在过的物事,保留在信息世界的原貌,与保留在实在世界的残貌,到底哪一样比较重要,这还用说吗?

雅薇很少在论坛上参与类似的论战。这个时代的货币是“信息公共积分”,某种程度上的信息熵,太多人靠诘问、反驳和反驳反驳为生,很难判断一个论点是不是发自内心。任何有意义的论题都会迅速被淹没在大量无意义的声音中,直到这个话题完全失去积分价值,被人们放弃之后,才会重新出现有价值的回复。在话题的废墟中才会产生意义。但那个时候,大多数人已经不关心它了。

“建筑也是一样。”她站在这一程预定要拜访的那座废墟前,没头没脑地说。旁边的同事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什么?”

“被遗弃之后的特殊美感。”雅薇平复一下呼吸,朝上方的飞艇打出信号,他们的装备会在片刻后索降下来。从宿营地过来的一路上他们穿过了茂密而阴暗的森林,涉过看似清澈 的溪流,从摇晃的锈蚀铁桥下穿过,有太多各种危险窥伺着他们,没有额外的体力背负沉重的装备。听说有的考察队允许队员乘坐飞艇索降到遗址上,或者在一定距离遥控电子眼进去扫描。但雅薇所在的这一支队伍坚持步行前往。抵达遗迹的方式是遗迹本身的一部分,可以帮助考古学家进入当时的情境,理解那个时代的人们的选择。雅薇有个朋友喜欢说世界在城市之外,从生活方式的意义上来说她是对的。在各种交通工具的接力下舒舒服服一睁眼就来到目的地,感慨一番之后以同样的方式打道回府,雅薇觉得这跟登录VR系统并无分别,纯属用消费和碳排放换取自我感动罢了。

自我感动是无法创造价值的。

装备包缓缓降下,落在遗迹前的小广场上。雅薇和同事架好仪器,戴上眼镜。空气中浮现出这座建筑曾经的样子,叠加在它如今的面貌上。门框上的繁复雕刻变得漫漶不清,那些天使的翅膀和圣人的须发随雨水流走,慢慢成为空气的一部分,如今也许正在这片森林中的某一片绿叶上。花窗失去颜色,人们在考据中慢慢一点点找回它的色彩,时常因此争执不休。在时光中回溯出的“真实”往往对应出过多的细节,人们在后果上堆积所有可能的前因,就像从古诗的韵脚里复原上古的发音一般,终归会变得画蛇添足——没见过蛇的人意识不到这一点,只会觉得这种动物好像行动起来不大自然。藤蔓和荒草从鱼骨一般的飞扶壁间伸展出来,让它看起来像是巨鲸的遗迹。建筑已经失去了内外的分别,只留下山墙的立面和纤巧的拱券,朝天空的高处伸展——在雅薇看来不是个多么了不起的高度,她在真正的摩天大楼里长大,并且曾经在飞艇上俯瞰过它,但在建造它的那个时代,这是属于神的高度。全息的光柱打出它不复存在的屋顶,还有一座高耸的尖塔,刺进上方的飞艇里,像是被打扰之后的无声抗议。

通讯器里传来一声含糊的抱怨。雅薇笑出声来,关掉全息图景。繁华盛大的幻像倏而消失,眼前只剩下赤裸裸的石材,在漫长岁月中一点点暴露出了自己的内心,始终沉默地抵抗着地心引力。曾经的人们只有这一种离开地面的方法。后来的人们可以长时间呆在天空和太空中,一部分人永远不会来到地面。雅薇习惯的建筑有曼妙腰肢,总能在大自然的攻击中消减掉暴戾的力量,人们希望它们永远不必重建。但对一位考古学家来说,永远这个词永远没有意义,虽然她也暂时想象不出,未来的人们将如何看待如今的城市,是不是也和现在的人们一样,视远古为异星。

她戴着AR眼镜忙碌了太久,摘下来才发现天色已经黑了。建筑和在它脚下工作的两个渺小的人类,连同周遭的森林一起隐入夜色。雅薇躺在地上,盯着头顶的星空,眼睛逐渐适应黑暗,建筑的轮廓浮现在深蓝色的夜幕下,沉默地映衬着闪耀的星光。她花过一点时间研究那个时代的人曾经使用的星座,可是现在一点也想不起来,只能放任自己迷失在那些形状中。

有什么新的星座升起来了,天边一颗星星异常明亮。她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那是来接他们回城的飞艇。

“走吗?”

“走吧。”


全部留言

请登录评论!

暂无评论

全部留言()
  • 作者有话说:

    2018年F1赛事-灭霸站(第十站暨终点)

确 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