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瓜蘸酱油]海誓山盟

【第六站】【参赛文】

【吃瓜蘸酱油】【绿醋】

海誓山盟

我的……我的朋友。这是我披露隐衷的最后机会了。你会收到吗？还是像过去十二年（注：魔镜星公转周期为8个地球年）中那样，将我的一切求告摒于你的思想之外？我怀抱着万一的想望，再作一次试探。因为刚才的审判大典上，你是唯一要求即刻判我火刑的国王。你反对他们让我再苟活些时日，你要我死得形神俱灭，不再有节外生枝的可能。这燃起了我的希望。——你这甜蜜的纶音，无上的福祉！我如何敢相信，事到如今，在上帝和上帝的子民都弃绝了我的这个时辰，你仍是眷顾着我的？

此时此地，在这密不透光的囚室，我怔怔地追想昔日。我看不到身边的一切，看不到操纵我命运的上帝，却注视着你在我脑海中的身影。在这人造的死荫里，你洒下了一片光明。我没有沉湎于软弱的幻觉，只是四万多个日日夜夜的相思，铸就了虚空造物的意志。

记得布里希德涅岛（注：北大陆与西大陆之间的一个海岛）那些风暴剧烈的天气吗？我们互相缠绕，几乎是捆绑成死结，迎向波浪滔天的高处，或者潜入最深最深的海沟，偎依着聆听远方天空的万钧雷霆。每当潮汐退去，岛上总会迎来一个灿烂的黄昏，双轮落日艳红与青紫的霞光不复白天的相互颉颃，谐美地交融到一处，沿着群山的峰巅四下迸流。平静的海面镜子一般映出天国降临的容光。我们总会在这时犁破蓝莹莹的细波，裁开巨行星冉冉升起的倒影，变化出四肢登临陆地。你在树荫下转身等着我，身上泛出幽暗剔透的虹彩。打那以后，我就一直把每个温暖辉煌的落日和你联系在一起了。

我曾经是你的仆人，远比我是上帝的仆人更为真实。对于那些和你同栖共处的时光，那些人间的花园之乐，我无所追悔。尽管未曾结成世俗的婚姻，我们却走得更远。我们举行了古老的婚盟，交换了一段意识，在彼此的中枢神经上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从此既共命运又共悲欢。如今的夫妇之间也极少进行这个盟誓。起先我们也担心过私情暴露的后果。但是我在教会中平步青云，声望日隆。你击败了你的兄妹，笼络了你的叔父，成为北大陆与西大洋联邦的共主。律法规定了我们这点私相授受的幸福是渎神的，唯一的赎罪方式就是处以火刑，不过只要到达权力的巅峰，谁又能来指控我们呢？全知全能的上帝当然可以，但基于我对上帝的理解，我深信他是不会像个身份低微的管家，亲自来过问这些无聊事的。

可我最终还是被冥冥之中的一股意志给戏弄了。上帝或许真的存在，我的朋友。祂体现在那些我们无法抗拒、无法规避的微末琐事上，这些琐事最终汇成了命运的洪流。无数次庆典和会议上，我多想和你交谈啊。可你太高傲了，你甚至不愿意再羞辱我，除了唯一的一次。那是在我成为教宗的就职弥撒结束时，你怒不可遏，当众辱骂了我。这给你带来了麻烦，事后不得不以十四天的苦行来谢罪。虽然我认为，你用的那个词对我不失为一个恰如其分的评价。我的确背叛了你，但不是因为你以为的理由。

那天发生的事，还是让我从头说起吧。我们人类的集体意识一直是个神秘莫测的存在。我们时常漫不经心地使用它，却并不真正理解它的运作机制，也不知道它究竟能完成什么样的奇迹。亚人（注：指弱智布丁）的集体意识有时能让一个种群呈现出类似高等生命才有的秩序和能力，我们人类却从来没能将它运用到这个程度，使它提升文明的等级。这是因为我们个体意识太过强烈的缘故。但偶而它也能完成一些不堪大用的奇迹，比如教会领袖时常在布道集会中进行的冥想。信徒在那种心醉神迷的宗教氛围中，将全部意识暂时托付给一个上帝的代言人，此时这个受托者就能将他的精神领域扩大到平时难以想像的程度。

这就是我在就职弥散上发生的事。那天在同一个时刻，全球四千多万信众同时虔诚地祈祷，同时向我交出了个人意志。星球上每一处细微的角落对我都清晰可见。我继续扩展思维，凭着这股力量神游太空。这样的事从前也发生过，教会领袖的思维有时会到达一个陌生的星球，而这些星球无不呈现出与生命隔绝的荒凉景象。这些见闻无不反复证实了圣书所记载的真理：我们人类是上帝照着祂自己的形象创造出来的唯一的高等生命。当他们与信徒分享这些经历时，人人都会更加感激神恩。

可我这次到达的是个截然不同的星球。这里生机勃勃，物种品类繁多，恐怕远远超过了我们母星。这是我一到达那里就产生的印象。我当时置身于一条河流当中，为那些水生的藻类和各色鱼群目不暇接，开始好奇其中会不会有高等生命存在。这时陆地上有两个体型庞大的动物掉落水中。它们身上都佩带着一些显然不是天然生成的东西，这些东西的复杂程度，我只能称之为工具。如果时间允许的话，我真想把它们都细细研究一番。但是那会儿我的就职弥撒就快结束了，我的力量即将散去，而这种集结四千万人的典礼在我有生之年也不会再重现，我必须迅速做一个决定。

你猜到了吗，我的朋友？我在其中一个生命体上留下了一段思维印记，和它建立了一个不受限于空间距离的链结，从此可以通过它来体验这个世界。这个链接就是我们世界的婚姻之盟。只有这个办法，才能不让在亿万个偶然中出现在我面前的珍贵世界成为稍纵即逝的泡影。婚盟是唯一的，所以我斩断了你我之间的盟誓——这本来几乎是不可能办到的，但这是一个非常时刻，我拥有四千万人的意识力量，可以单方面断开最牢不可破的精神链接。我也明白其中的风险，我将自己的知觉和感情体验与一个很可能是低等生命的动物半永久地联系在一起了。

我当时是激动得有些糊涂了，以至于没有想到另一重风险，就是你我之间可能产生的无法消弥的误会。你会这样看待我是理所当然的：我在成为教宗的当天，没有和你商量，毫无预兆地单方面解除了我们的盟誓。你认为我是处心积虑选择了这个时机，因为只有此刻我才有力量断开盟约。你认为我利用爱情骗取了你的鼎力支持，却在达到目的的那一刻，迫不及待地翻悔了。你认为我一直将这段私情视为我生命和名誉的隐患，背信弃义地将它存在过的证据一笔勾消了。于是此后的十二年里，我在政治上有了一个死敌。

所以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然而我仍然是背叛了你，无论你如何责备我都是应该的。因为事后我一再追问自己，如果知晓这么做会有不可挽回的后果，当时我会改变选择吗？答案是不会。在我看到那个异星人类的一瞬间，我就已经奔赴命运。我太想了解上帝和人的秘密了。我太想知道圣书在最后一个不能追问只能信仰的问题背后，隐藏着什么样的真相。如果魔鬼愿意告诉我终极的答案，我也会奉他为神明，毫不犹豫地交付生命和灵魂。这个愿望主宰了我的身心，即使是你的爱情也不能与之抗衡。

我当时迅速在两个动物之间作了个取舍。其中体形更大的那个被我放弃了，因为它的脑量与体重比例明显小于另一个。但这两个动物都不通水性，这让我非常踌躇……最后，我将一段意识作用于我选中的那个动物的中枢神经，为了不引起它的恐惧和排斥，在它视觉里呈现出它同类的模样，以它们所能理解的方式，它接过了我递过去的一截断肢，这样它就收下了我的思维印记。

事后证明我还有几分幸运。我所建立盟约的对象，的确是个高等生命体，也有一定的社会地位。一个崭新的、光怪陆离的世界呈现在我面前。他们打造精巧的工具，建立了庞大的社会体系。他们积累知识，传播文化，创立宗教，发动战争……做着和我们同样的事情。但他们又和我们截然不同，这些相异之处正是如今我被判死刑的理由。

首先，我们一惯认为陆地上不可能诞生智慧生命。因为海洋才是上帝祝福过的地方，是生命的圣所，智慧的源头。圣书上说亚人起先也是有智慧的，但它们不遵圣训，离开了海洋，贪图内陆远离潮汐的安逸生活，成为堕落的物种，才被上帝收回了智慧。虽然拥有和我们相似的外表，却成了智力低下的动物。据此他们认为，我宣称有这样一个星球，它的高等生命是陆生的，甚至会被水淹死，这是不可原谅的异端邪说。但是问题在于，那个星球并没有我们这样凶险的潮汐，在那里，海洋是比陆地更加安逸的处所。两个截然相反的事实其实指向了一个殊途同归的解释：适当的生存挑战有利于诞生智慧。这个解释背后暗示的原因连我都不敢直接说出来。曾经主张进化论的那些人早已被火刑台吞噬殆尽，其中有一些还是我亲自批准的。

其次，他们认为无法变形的生命是不可能有高等智慧的。因为我们的星球上，变形能力越强，智力就越高。智力在我们而言是一种功能性的模拟。它不是恒定不变的，而是取决于我们能模拟出多么强大的神经系统。我发现的这个星球上的生命基本上都是没有变形能力的，他们的智力自成年以后就十分恒定。这个事实无疑也是渎神的。但是如果引入进化论的偶然性和不可逆性，它就非常容易解释了。事到如今不得不承认，我们恐怕不是伟大意志的目的，只是偶然性的产品。

他们指控我的最后一条理由是那些异星生命的器官功能和交流方式都相当原始和低等。比如他们没有集体意识，个体之间无法交流思想，必需通过发声器官振动介质来交换信息。他们无法从阳光和热辐射中直接摄取能量，必需通过消化系统分解食物，作低效的利用。我们只有在无光无热的极端环境下，为了生存才会模拟出消化系统偶一为之。此外，这些异星人的寿命很短，只有我们的十分之一左右，五十年的人寿，电光石火的一生，积累知识尚且来不及，何况去发现创造？

他们说的都对，但只是在用自己诠释自己。他们对高等生命的定义全部建立在对自己的理解上。事实上，智慧的门槛未必很高，生命能够创造出什么等级的文明，更大程度上不是取决于个体在基因上的天赋，而是取决于生存挑战、社会合作、对环境的改造以及群体的进取精神。异星的人类在这些方面无不胜过我们。他们缺乏精神力量，对工具的发明和利用却永无休止。他们也许会建立起一个强大的机械文明。我们凭着思维意识神游宇宙，他们却有可能造出工具跨越太空。他们尚武的天性和进取精神对于邻居们也是危险的。我忘不了那个武士桀骜的性格，望向那片土地的欲火炎炎的目光。有朝一日他们也会把这样的目光投向宇宙深处的。

这样的邻人在茫茫太空中还有多少？我们如何能不有所警惕？我们不能寄生在未来的鲜血上。所以我明知准备并不充足，还是冒险重新诠释教义。后面的事你也看到了，我同时遭到了来自教会和世俗的打击，固若金汤的统治在短短三年中分崩离析。人们对我的愤怒已经沸腾到了顶点，以至于他们甚至不肯给我魔鬼和异端的待遇——将我处以火刑。他们要强制我将中枢神经系统变化到不可逆的弱智的程度，也就亚人的状态，然后展览我，最后放任我在黑暗中饿死。

现在我要羡慕那些火刑台上的先辈了。我不能像一个殉道者，一个先知那样，在宣告旧世界覆亡的秘密后，于火焰腾空的高处隐身而逝。我要在笼子里被展览和投喂，一切复杂的智识和深切微妙的情感都将弃我而去。他们以为这样做可以让我光荣丧尽。但其实没有一种荣耀和羞辱禁得起追问。让他们来吧，让他们满意。我蔑视他们，我也爱他们。在最轻蔑的地方我爱得最深。

我亲爱的朋友，你虽然和他们一起反对我，但我知道你是相信我所描述的世界，理解我的作为的。你不是那种没有想像力从而窒息了理解力的人。你只是想击垮教会。继续去完成你的目标吧，不要收回打击教会的手！你最大的敌人已经倒下，以一种最有利于国王们的方式——他们太憎恨我了，报复的欲望让他们短视。他们应该暗地里谋杀我，绝不该公开处刑。这开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糟糕先例，意味着上帝在人间的代言人也是会被魔鬼蛊惑，也是会犯错的。从此教会的神圣性扫地了。国王们道义上不可逾越的障碍就被这群殷勤的蠢货主动搬开了。

现下教会各派势力乱得像潮汐之前的章鱼群，所以你大可以再观望一二。此时世俗权力的贸然介入也许会引起他们的警惕。第二枢机主教是个非常聪明的人，聪明消耗了他的眼界，导致他只能治理一个部落。但他领导的那个团体在社交圈渗入很深，能量不可小觑。阿特伍兹没有占据任何有实权的职位，道德上几乎像个圣人，拥有数量庞大的信众，也招来了同样庞大的怨恨。他的自律中潜藏着危险的自我欣赏，使他会在意想不到的时候干出蠢事。这两个人会是旗鼓相当的对手，要给他们留下足够宽裕的角斗场。要格外小心卡里乌斯——我是说他的女儿。尽管尚未成年，她却是父亲的军师。你还记得她的外祖父是怎样声名赫赫的政治赌徒吧？隔代遗传的特征完美地体现在这个少女身上，你难以想象这个年龄的孩子能有如此玩弄局势的天才。一年前的七国会谈我就是栽在她的策划下。她让我想起你年少的时候。你们有相似的灵魂。如果你们能够相爱，如果你们的爱足够结成问心无愧的婚姻，那就是你的幸运，也是人类的福祉了。

是的，我谈到了人类的福祉。但我其实是忐忑的。权力是危险的，它奴役过最高傲的心，折磨过最纯洁的灵魂，它将理想玷污成虚荣，将勇气作践成暴虐。多少天才人物被野心怂恿着，在帝王身上沉没了英雄。但是权力也能摧毁世上的坟茔，焚烧一切陈腐之物。它是创造生命也终结生命的雷霆。我不忍心鼓励你去追求它。可是——你会去追逐它的，正如我也穷尽一生在追逐它。我知道你不需要更多的鼓励了。你野心勃勃的欲望一直为你那动人的容貌增添光彩。我只是无法控制心中的恐惧。告诉我，你会成为一个大独裁者吗，一个精明的恶魔？

我为什么要愚昧到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某一个人身上呢，即使是我最爱的人？作为个体的人类，只适合寄托爱情。但是我们的社会混乱到这个程度，同时又保守到这个境地，身为肇始者我也不得不任其责。他们已经全面禁止大型集会中的冥想环节了。因为他们唯恐我描述的类似的异星世界被发现。只有那些既虚伪又怯懦的人才能做到否认一件事物的同时又禁止这件事物。他们也在极力限制陆地建设。殊不知在水这样一种摩擦力过强的介质中，探索和操纵环境要比陆地上困难太多。机械文明发展到一个很高的阶段时，也许可以转入水下，但是陆地是文明的必经之路。

亲爱的朋友，如果我非要寄望于一个个体，我只能把希望留在你身上了。我别无选择。你不必为我正名，但请引领我们的同类走上一条更加警醒、更加积极的道路。这样我们的文明才能长成扎根于世界的参天大树，那通天的最高者才能往更高处生长，直到神明驾前。求真之心在智慧生命中是不会消亡的。我去践行的，别人也会去践行。那从未实现的，不会永远不能实现。其中有不熄的火种，有跨越未来的桥梁。在自由意志和宿命的战场之外，在道德的末路，生死的彼岸，在那真理的正午，双轮日光下所有的阴影都将遁去，一切真相都会显露出来。

关于人类不可预测的未来我不会继续喋喋不休了。关于我自己无比确定的未来，我却控制不住地感到害怕。不是对死亡，只是对未知感到恐惧。我只愿意跟你承认这一点。死亡如果能像圣书上描述的那样清楚明白就好了，我很乐于看看天使的模样，不过我早已见识过人间的天使，所以并不太好奇，只是想比较一下。

我为什么这么渴望你呢，最亲爱的人？步入死亡的永夜时，两个共鸣灵魂恐惧的合集依然是恐惧，没有道理就变成救赎啊。可是只要想到你或许在惦念着我，或许也在你的脑海里向我投以凝视，你那白昼般的美就照亮了我昏昧的心。这份信心建立在浮沙之上，却又坚不可摧。人的愚痴在于此，高贵也在于此。

如果你的心灵不再封锁我的探访，如果这段思维能够有幸被你所接收，这对我将是何等的慰藉啊。这里太黑暗了，我汲取不到任何温暖，已经快要维持不住我的神经系统。我会一点点舍弃我的智识、记忆和感情。我们断开盟誓的唯一的好处，就是我即将罹受的痛苦你不必同尝。如果你收到我的呼唤，明天在行刑之前，在我还没有被迫忘掉你以先，向我投来短短的一瞥吧。让我知道我是蒙你怜悯的，让我知道我将被装殓在你心中，让我重温那永远不可能实现的、必朽之身妄求不朽的誓言：我是爱你的，你也能爱我吗？直到恒星变冷，世界化作微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