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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友谊魔法]赶水

Synopsis

by 钟螺

【第六站】【参赛文】

【友谊魔法】【钟螺】


赶水


高亮挺直脊背,堪堪承受住面前老僧阴鸷的视线。

老僧眯缝着一双倒三角眼,瘦得颧骨要扎破皱巴巴的皮肤,两腮凹陷,褐黄的斑点一路蔓延至青筋毕露的颈子。他袖着手,赤黄袈裟浆洗得发白,坐在一张方凳上,打量着高亮。

高亮背上的冷汗浸湿了里衣,闷在甲胄里,很不舒服,直想插翅飞回家中。

老僧似乎看出高亮的不耐,开口道:“高将军青春几何?”

高亮连忙答道:“虚度二十有四。”

老僧点点头:“好,少年英雄。从军几年?”

“十六岁从戎报效,如今八年有余。”

老僧微微一笑:“可杀过人么?”

高亮一愣,尴尬地陪笑:“少师说笑了,又非太平年月,行伍出身,焉有没杀过人的道理?”

老僧嘴边的笑纹蔓延至眼角,形成一个古怪的鬼脸。

“疆场立功,血染征袍,算不得杀人。凭一时之勇,逞一刻之气,仇雠相见,血溅五步,将军可曾有过么?”

高亮低头不语。他想起坊间传闻,老僧发迹之前,有相者说他形如病虎,性必嗜杀,老僧听了却大喜。

鬼脸渐渐扩大:“将军但说无妨。”

“不敢相瞒少师,末将从小持贱役,作瓦匠营生,家中虽传枪法,却戒绝不可在外人面前显露,免生事端。是十六岁那年被乡间恶少欺辱不过,一时愤起,将他家一十八条人命杀尽,这才投军从戎。”

“将军可悔么?”

高亮咬牙:“末将不悔。”他努力回想那恶少的形容,原本切齿的仇人,记忆中的五官却扭曲变形起来,一时看不清了。又想所杀其他人等,都甚模糊,只有那恶少有个七岁妹妹,面目依稀还记得明。匕首深深插入娇嫩血肉那种窒碍又顺畅的触感在手上复苏,掌心痒痒的。他攥住拳。

老僧面露微笑:“是了,高将军的枪法,是军中有名的。贫僧也曾听闻过高家枪的威名,将军可是岳飞元帅麾下高宠将军后人么?。”

“正是先祖。”

老僧从袖中抖出一个手卷:“那此人与你,还有些渊源。”

高亮恭恭敬敬接过手卷,小心展开。

手卷上绘着一座高山,山间一片松林,松间石上坐着一个黄衣女子,年纪二十余岁,风姿绝美,只是脸色苍白,眉目隐隐透出凛烈之气,不似常人。她身后影影绰绰,似有一座古墓石门紧闭。

高亮看罢手卷,抬头看向老僧,老僧反问道:“何如?”

高亮照实说了,老僧一笑:“这便是你要杀之人。”

高亮心中虽然有所准备,老僧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突然传唤于他,必定没有什么好事,却没想到是要他去杀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不禁愣在当场。

老僧缓缓道:“这是她四十余年前现迹江湖,他人所作的写真,如今也有六旬有余了。你莫看她年老体衰,又是女流之辈,却不知多少好手,尽折在她手里。”

他站起身,袈裟垂落下来,高亮突然发现老僧比自己高上不少,灯光下影子蔓延开去。

“她算来是赵宋杨再兴将军之后,与令祖同在岳元帅麾下,有半分同袍之情。不过因缘际会,杨家枪是绝了,她习的是短打功夫,与你高家枪不同,你要防她近身拳掌刀剑。她有些运气法门,凡兵难伤,须得用上此物。”

老僧从身边书架上取下一方锦盒,打开之后却是黑黢黢一枚铁枪头,通体暗沉无光,灯光映在上面,却仿佛被枪头吸收了一般。

“这本是一柄玄铁宝刀,断后重铸,补刀匠手艺不精,仍是断了,贫僧得了半截刀尖,又重铸成枪头,今日赠与将军。此刀有些怪异,又饮过无数鲜血,凶煞之气甚重,可破那妇人护身罡气。她近日只在北京城内外走动,到了合适时候,行踪自有人会告知你。她丈夫与她同行,身边尚有一子一女,都在幼年,务必斩草除根。”

高亮怔愣愣接过锦盒,意料之外地沉重。

老僧点头:“这妇人和龙字有些干系,刀名斩龙,虽然是个好口彩,奈何于圣上有所妨碍。龙是水精,此枪不妨便名赶水。”

高亮一腔疑问无从说起,最后挤出一句:“敢问少师,这妇人犯了什么样的大罪,为何要除她满门?”

老僧看了高亮一眼:“将军可听过‘江湖寥落尔安归’么?江湖不寥落,像她这样的人有了归处,成了气势,圣上睡尚且不安寝,何以平天下,掌乾坤?江湖必得寥落才好。”他端起茶碗来,清清嗓子,高亮识趣告退。

高亮退出门外时又瞥了一眼,看到灯光下老僧的影子越发地长,其中隐隐有物蠕动。


高亮回到家中,斥退了下人,紧闭门户,小心翼翼打开锦盒,那枪头安然躺在盒中。

高亮接锦盒时手中一沉,就知道比自己常用的枪头重上不少,现今皱皱眉,也无法可想。他一绰手,从兵器架上取了傍身的银枪来,卸了原本的亮银枪头,伸手便取赶水枪头。

哪知方一挨手,黑沉沉玄铁枪头竟自震动起来。高亮眼前一晕,血光大现,无数画面走马灯也似闪过,一会儿是千军万马围住一座大城,杀声震天;一会儿是海边一处战场,海水尽赤,有人从绝壁一跃投海,如入血池;一会儿是一个须发皆白老人被绑在行刑台上,满口鲜血,目眦尽裂,面前一个个人头滚得满地,刽子手喝声不绝;最后却是一棵老树,上吊两人,一个散发赤足,穿着里衣,看不清面目,一个是个内官打扮,两人相对而吊,飘飘荡荡。

突然当啷一声脆响,惊醒高亮,他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站起身来,退在壁角退无可退之处。高亮一抹额上,满头的冷汗。他从军八年,随燕王一路南征北战,从建文皇帝手中打下锦绣江山,大小战场也经过无数,却被这诡异枪头吓得汗出如浆,手脚冰凉。

他回想所见之事,只有那白发老人是面善的,想了一会子,心里暗暗有些底。

高亮再看赶水枪头,被他远远掷在地上,才想起刚才当啷一声响是枪头落地。战战兢兢再将枪头捡起,却浑若无事一般,刚才见的惨酷血腥,都如做了一场噩梦。

高亮心里实不愿意再用此枪,奈何老僧不但权倾朝野,军中传言又是个有真法术实道行的,他说这枪能破妇人护身罡气,只怕不是唬人。

他思来想去,呆了一阵,不觉窗外天光大亮,门缝里不知何时被人塞进一张纸条,潦草写着一行字,是“今日午时和义门中”,背后隐隐透出图形,翻过来一看,却是草草撕下的半张绣像,印得粗劣,是个怀抱婴儿的菩萨像。高亮叹一口气,狠狠心,一把拽过枪头,重重插上枪杆。


今上改北平为北京,定都北京,重修北京城,现在城内外处处动工,尘土飞扬,路甚难走。高亮又不是本地生长,在城内逡巡半天,才和人打听和义门在哪个方位,和义门又是北京城内顶难走的一片路,道路七转八弯,互相扭结,几乎将高亮搞得晕头转向。本来骑的白马出门,路上这一转悠,几成一匹黄马。

高亮好不容易策马来到和义门,午时正过二刻。他向守城兵丁讨问可有一对老夫妇带着一双儿女出城,兵士想了半天道:“是有一对老公母俩,老头儿是个罗锅儿,推着一辆独轮车,老婆儿在前头拉着小绊儿,可没有一双儿女,只有车上两个水篓,往西北玉泉山方向去了。怎么着军爷,这老公母俩有事儿?”高亮便知是那黄衣老妇改妆而成,摆摆手,催马出城去了。

高亮尽力打马,本以为老夫妇年老步缓,又推着车,必行不远,哪知行过半刻,毫不见踪影。高亮迟疑,怕走错了道路,下马问道旁人,却说早就过去了,这俩人推车太怪,后头老头儿呼哧带喘挺费劲,前头老婆儿一点儿事儿没有,拉得飞快,看来这年头还是阴盛阳衰。高亮有些意外,他本以为那黄衣老妇既然武功高绝,她丈夫也必然是个高手,自己以一打二,不过胜在马快枪长,久战甚是吃亏。听这乡人描述,她丈夫竟像是不会武的,或是受了极重的伤,倒是方便动手。

他谢过乡人,上马紧追。一面追,一面心道好个赶水,莫非老僧料到这一出么?又赶片刻,远远望去,道旁斜倒一辆独轮车,便知是那老妇弃车而走。高亮下马看地上踪迹,只见车辙断处,只有一人足迹,脚印大小是女子鞋样,只是极深,陷入地面数寸,又过数步,才有另一处足迹。高亮暗道不好,这老妇能负三人飞纵,若她拼着儿女丈夫不要,独自逃走,我绝追不上,如今只好赌她儿女情长,英雄气短。

堪堪追了半日,几乎到了玉泉山地界,高亮远远望见一黄衣背影,右肩挑扁担,下垂两篓,左肩扛着一人,正在飞跑,心内大喜,高声喝喊:“兀那妇人休走,有高亮在此!”

那背影听得叫喊,倒真停下脚步,立在原地,放下扁担并左肩上扛着的人,等着高亮。高亮策马赶到近前,看清面目,就是一怔。

这妇人虽说年纪六旬上下,面目只像三四十岁人,与画像上绰约的少女姿态相比,只像是个长姐,反添了三分风韵,是个绝代的美妇。反观她身旁男子,花白头发,满脸橘皮也似皱纹,背驼腰弯,说是七八十岁也有人信,两人只像父女,不像夫妻。篓内两个儿女都六七岁年纪,面貌均甚平常,全不似母亲的美貌,只望着高亮呆呆发愣。

妇人冷笑道:“道衍那贼秃又遣不知死的鹰犬来杀我,怎么这一回不派武林人,反倒派个耍大枪杆子的?”

高亮无言可答,实在自己也不知为什么被选上干这份差事。

妇人冷电也似的目光在他身上一扫,面带怜悯之色:“我看你也不是普通兵士,怎么年纪轻轻,不自惜前程,巴巴地赶这半程路来送死?”

高亮再不搭话,从得胜钩上取下赶水枪,一亮架势,意思就要动手。

妇人冷笑未罢,一眼望见赶水枪,颜色陡然更变:“这枪是道衍给你的?好个道衍,把斩龙炼作枪头,我倒要看看能不能斩了我这龙女后人!”

话音未落,妇人闪电般向高亮袭来,身法极飘忽灵动,一瞬就欺到眼前,径取高亮胸前三处大穴。高亮都未看清她身形,只是凭着多年沙场直觉,马往后撤,枪往回封,将妇人堪堪逼退一步,自己惊出一身冷汗。

妇人飘然落地,冷哼一声:“一些儿内劲也无的武夫,只好杀些猪狗蝼蚁之辈,也想斩龙么?”

高亮明知两人武术相差太远,绝敌她不过,暗忖这未曾梦见的武艺,少师何以派自己来杀她,岂不是以卵击石么?自己与少师面也不识一次,如何惹得他这样恨自己?霎时间心念电转,想起传讯纸条背后抱婴儿菩萨画像,当时无心细看,只当是老僧手边旧纸,绘的送子观音,现在想来,竟是鬼子母的模样。

高亮本是聪明之人,一念贯通,便知雅意,心头大惊。若依此法,只怕今日斩龙斩得,自己也要折在这里。奈何老僧是极险毒之人,若是败将回去,仍是留不住这条性命。高亮心忖左右是死,不如拼却一死,与这妇人拼一个鱼死网破,重整架势,催马提枪便刺。

妇人清叱一声,凌空跃起,一双空手上下翻飞,招招不离要害大穴,高亮只凭着马高枪长,左支右绌,勉强抵挡,不让她近身。这般斗上三招五式,妇人不耐烦与他缠斗,从腰间抽出一条一丈多长双段白绸软索,两头索端各系着金铃,一抖软索,便如灵蛇相仿,随心所欲,如臂使指。妇人嫣然笑道:“一寸长,一寸强,如今却看谁长些?”

高亮看她使出这奇门兵刃,便知不可再捱,刚才与妇人且战且退,已退到来时道旁。他偷眼一瞥,扁担落在地上,那一双儿女在篓中,正探出身来嬉闹,驼背老头只呆呆望着妇人身姿出神。高亮枪交右手,故意卖个破绽,霎时间妇人金铃软索便到胸前,高亮连忙一个后仰,双腿紧夹马腹,仗着马术娴熟,腰腿强健,硬生生在马背上做了一式铁板桥。他右手枪往下斜挑,咬牙一使劲,枪尖将道旁扁担挑起四尺多高,篓中一对孩童惊呼一声,高亮枪杆往回一拨,左手往起一接,扁担便落在马上,两个孩童坠在马两边。这一下兔起鹘落,妇人竟不曾回过神来,眼看软索势老,高亮连忙起身撤回枪来,枪尖直指马右的女童,喝道:“妇人不要近前!我斩不得你这龙婆,还斩不得龙子龙女吗!”口里喝斥妇人,心里一阵明悟:少师之所以选我来杀这妇人,难道只为我杀尽仇人一十八口,孺子亦不放过,才使我来行这鬼子母一计么?

妇人怒极,只是枪悬娇女头顶,玄铁枪尖黑烁烁地放光,投鼠忌器,只得垂下金铃软索,骂道:“无义鼠辈,使这等下三滥的诡计,也算个人吗!”

高亮只是笑:“请夫人自缚双手,随我进城面见少师去吧。这玄铁枪头甚重,我新得来未曾熟稔,枪一沉手,恐与令爱有碍。”

妇人咬碎银牙,一时也无法可想,只得用软索缚了双手,行在马后。高亮点手示意,让她行在马前,自己仍枪指女童。看了看道旁那老头,仍如泥塑木雕的一般,眼见得有些痴呆,高亮知他没有武艺,也不去管他,和妇人径直往北京城方向行去。

妇人来时脚程如飞,去时却慢慢腾腾,高亮知她是拖延时间,也不搭话,枪往下轻轻一坠,赶水枪本是玄铁所制,锋锐无匹,霎时在女童脸上划出一道血痕,女童立时哭将起来。妇人惊叫一声,回身相看,见女儿脸上血色淋漓,狠狠看向高亮。高亮笑道:“夫人若不快些走,末将这赶了半日,又战了半日,筋疲力软,恐怕拿不住枪。”妇人目眦尽裂:“好,好,我就去见道衍,看他将我怎样处置!”运起轻功来,顷刻将高亮抛在远远之外。高亮一拍座下白马,白马长嘶一声,亦全力追去。


不多时已到少师府前,早有人探得消息,广开大门,让高亮策马进去。又有人取一根火烫铁丝,后引穿骨铁索,将妇人琵琶骨穿了,又用热铁一烧,将创口封住,妇人惨叫一声,几欲昏厥。高亮下了马,有人接过两个竹篓。那一对孩童看母亲受此惨刑,怕得哭亦哭不出,只是发抖。高亮一手挟着一个,后有人将妇人押进内室,老僧早在屋中等候。

妇人本来是极苍白的面容,又失了血,竟似白纸一般,可一进内室,眼见老僧,面色转瞬间红涨起来,咬牙切齿,只是说不出话。

老僧向高亮点点头:“将军此去大功一件,不枉贫僧推举。只是这母子三人俱在,那丈夫却在哪里?”

高亮一愣,连忙躬身回道:“末将看那老儿半痴不呆,又身无武艺,是个不打紧的人,一时腾不出手,将他扔在道旁,少师若要他,末将随后便去访寻。”

老僧笑道:“倒的确不打紧,将军不必劳烦。”又转向回头看妇人,问道:“杨夫人一向可好?”

妇人只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一丝不理。

老僧向高亮比个眼色,高亮会意,左手一扼男童脖颈,他膂力过人,孩童颈项柔脆,怎禁得住他一扼,霎时骨断气绝。高亮将尸首往地上一扔,正落在妇人面前。

妇人惨呼一声,往前一扑,眼里流出鲜血来。她满面血痕,抬起头来死死盯着老僧与高亮,原本冷澈的嗓子已经哑得不成样子:“好个朱棣,好个道衍!”

高亮喝一声:“怎敢直呼今上名讳!”老僧伸手一拦:“不妨。将军可取赶水枪来。”

高亮将女童放下,回身去马上取下枪来,返回屋中。玄铁枪头本是乌漆也似的颜色,现下却隐隐覆着一片血红光芒。

老僧看了枪色,点点头,对妇人一躬到地:“暂借夫人与令郎令爱一用,以镇八臂哪吒。”

妇人恍然,惨笑起来:“你用斩龙做阵眼,用太阴太阳少阴少阳做压胜,好个泼天筹谋!方公孝孺十族性命,尚不够你用么!”

老僧肃然道:“正学先生是天下读书种子,诛十族之事,实不是贫僧之谋。只是天子之怒,流血千里,既不可违,便做个顺水的底子。如夫人与贤公子千金这样的生辰命数,实难再遇,何况母子连心,这一片血海深仇,永镇潭柘寺底,可保北京城千年不倒。”

高亮听得糊涂,昨日说江湖寥落,今日说血镇北京,实在不知有何关系。虽然听得糊涂,心中也暗带疑问,太阴太阳少阴少阳,是四个人,这母子却只三人,我放了那驼背老儿走,怎么少师一些也不急,想必是另有筹谋,凡人不可妄测。

老僧像刚注意到高亮似的,向他示意:“将军可回府去矣,此事了结之后,必有重重封赏,层层进爵。”

高亮心花怒放,哼着小曲牵着白马出门,满心想的是荣华富贵,万里前程。

乍出少师府门,高亮便觉眼角余光里一片黑影,随即背后一痛,低头看胸前,一片极锐极薄的剑刃突出胸前。他仰天倒下,只听角落里极苍老的声音说了一句:“太阳。”那声音压低得奇怪,只像是驼背人讲话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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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作者有话说:

    2018年F1赛事-闷油瓶站(第六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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