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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y 凯东
【第三站】【参赛文】
【江东父老】【凯东】
楔子
史书记载，永武四十七年，有无忧上界仙人下界化身医仙，与武帝投契，为之炼不死药，同返上界。
一 月夜飞升
永武九十九年，中秋。
玉兔东升，皇家祭坛之上，一年一度的祭月大典正式开始。皇上如今年事已高，连站着都有些费力，只能坐在龙椅上撑个门面。指挥群臣、诵读祭文之类的体力活儿，都由太子一力代劳。
仪式一切顺利，正在皇上赐下月饼、众人准备欢宴之时，异象忽现。
一轮明月映照之下，似乎就在不远处，一道人影正冉冉上升。那人影衣袂飘飞，周身还似有微光环绕，寂然无声地直向着那明月飞去，最终消失在一片清光之中。
一位贵妃失手摔了茶碗，几位平日里喜怒不形于色的重臣也惊叹出声，更不要说一众小妃和年轻臣子一时失态的大呼小叫。在最初的惊愕之后，皇上望着那道黑影，眼中闪过一丝狂喜。他吩咐太子与众臣继续饮宴，自己轻车简从，带了几个心腹直奔那黑影升起的方向——圣净山。
圣净山是皇家御园，景色不见得如何清奇，却长了些他人进贡或是派人搜集来的奇珍花木，据说行走在山间很是有益身心。此刻，正有人提着一盏灯笼，急匆匆走在山间小路上，向着皇上一行人迎面而来。
“什么人！休得冲撞圣驾！”
而来人不但没有回避，反而扬声叫了起来：“圣上，圣上！丹成了！”
二 不死仙方
一年前。
当皇上派人来请的时候，老医生是拒绝的。“老朽不过一乡野村夫，如何惊动了当今圣上？”
“先生过谦了。”使者面上带笑。“幼年失怙，长姐远嫁，与哑母相依为命，今上继位十年时应征入伍，一双妙手救下数百同袍性命，辞了军功避居小村……”使者起身在屋中信步，打量着这间小小的医馆：外室药橱诊桌一如世上千百间寻常医馆，内间却有一般医馆少见的床榻器械，还有随他们母子颠沛流离也不曾失落一本的手抄医书。
“先生心慈，虽未开宗立派，有人来求也从不藏私。远的不说，前年水患之后，先生的药方止了各地瘟疫，如此功德，怎是凡俗人可比的？”使者凑近了些，神神秘秘地从怀中掏出一张薄纸递了过去。“先生的来历别人或许不知，今上却是清楚得很。”
老医生接过那张薄纸扫了一眼，顿时如遭雷殛，双手控制不住地哆嗦起来。使者见状又笑了起来，仿佛一切尽在掌握。“那位随先皇一起羽化登仙的无忧上人，正是令尊吧？”
老人手里的纸只是一张极普通的草纸，上面随意勾画涂写，像是谁思考之中随手写下又弃置不用。那笔迹极纤细，大约只有最小号的细工毛笔才有这样的效果，字迹却豪放，又不像是会选用此等毛笔的人所写。上面的内容也奇怪，有些是现在通用的字，连起来的意思却谁都不解，比如“阿托品”；有些看着像现在的字，却不是错了偏旁就是少了笔划，比初学字的小孩写的还不如；还有些如六角框长了角般的图示，更是谁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这常人看来天书般的笔迹，老人却是熟悉的——他那一匣不轻易示人的笔记，正是同样的笔迹。那些古怪的词句和图示，是他父亲亲手写下，在他记事后由母亲一点一点教给他的——“无忧上界”的医术基础。
“令尊留下的不死仙方，先生难道不好奇吗？此方世上恐怕也唯有先生能解。今上诚心相邀，先生万勿推辞。”使者取出一物，似是不经意地亮了一亮，又收回怀中。
老人的面色沉了下来。时间虽短，他却看得清楚：那是一个幼儿的长命锁，款式极似他当年送给甥儿的那一个。以家人相逼，看来无论是先皇还是今上，手段都是如出一辙呢……
“如此，待我今晚与家人商议，明日一早便随贵使前往，面见今上。”
三 丹成之日
谁也不知当今圣上与老医生谈了什么。那一次面谈之后，老医生就带着儿子在圣净山安顿下来。皇上派人在山中流水边上起了一间小院，如先皇一般派了一个琉璃工匠、一个铁匠、一个厨子和几个烧火童子相助，四季衣服、珍稀药材和老医生点名要的矿石等物更是源源不绝地抬上山去。
转眼冬去春来，天气热了又凉。小院里没有丹炉，稀奇古怪的仪器却越来越多，后墙外的药渣也是堆了一层又一层。直到中秋之夜，老医生急急跑来禀报，仙丹已成，自己的儿子以身试药，飞升去也。
夜晚的小院空寂无人，工匠、厨子和烧火童子都不见踪影。老人说，因为佳节将近，早几天就让他们回家去与家人团聚了。
皇上望着锦盒里那颗莹润如珍珠的洁白丹药，眼中却没了最初的狂喜。他沉吟良久，缓缓开口：“朕有一爱妃十分贤良，又笃信道术，茹素多年。朕欲先送她飞升上界为朕打点一番，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这、这……”老医生似是十分惶恐，急忙叩头。“那丹方犬子一向贴身携带，如今已无处可寻了！”
“先生研究日久，想必早已烂熟于心？”
“成丹所需天材地宝甚多，花费一年时日，不过成就两丸。”
“先生之前所用各项，宫内皆有专人记载，时时着意搜集。若缺什么，差人送来就是。”
“只恐还需少则三月、多则半年。”
“朕等得。太子登基之礼也非一日可成。”
“飞升之路苦寒难耐，娘娘身体娇弱，恐难支持。便是圣上也需服食其他丹药调理才可。”
“不妨事。明日朕便命人再起两间草庐，着几个丫鬟嬤嬤陪爱妃在此居住。至于丹药，也从明日便送上来吧！”
“……老朽遵旨。”老医生再次深深叩首。
四 白日飞升
皇上金口玉言，下面的人自然奉命行事。不足一月小院边上便又起了两间草庐，几个宫女嬤嬤护送着贵妃娘娘来到此处安顿下来。又是源源不绝的珍稀药材被运上山来。据宫里的太医说，也许是为了贵妃娘娘的缘故，送去的药材里更多了许多有利于女性调养身体的。给皇上调理的丹药也按时送进宫来，送药的小宫女回报，娘娘和老医生谨守礼数，偶尔谈论道法时也不刻意避着人。
娘娘也不是一般人呢，有时候说的话跟那老先生一样难懂——也许这就是道法？小宫女心里这么想着，并没有告诉皇上。
转眼又是五个月过去。新年的鞭炮声和烟火气刚刚散去，老医生又派人去请皇上，说是又一次丹成，将在圣净山中设下法坛，送贵妃娘娘飞升。
这一次的阵仗比去年中秋大了许多，不但御驾亲临，太子、数位大臣和一众侍卫也一并到场。林中几棵高十余丈的古木之间清空了一小片空地，按八卦方位摆了法器燃了长明灯，贵妃换了青丝道袍挽起长发立于八卦阵中，倒是别有一番韵味。
见圣上前来，老医生捧上丹药让贵妃娘娘服下，帝妃之间不免又是一番话别。不过一刻钟功夫，法坛四周长明灯中忽然涌出浓烟，并无呛鼻气味，只是绕着法坛中心萦绕不散。
在众目睽睽之下，贵妃娘娘的娇躯晃了几晃，双脚离了地，就这样飘飘忽忽向半空升去。众人免不了又是一阵惊呼——贵妃自己也是惊呼连连，不住左顾右盼。
在贵妃娘娘将要升到树梢时，变故陡生：愈往高空就愈惶急、连惊呼声里都带上了哭腔的贵妃死死抱住了身侧的一根树枝不肯放手！
“娘娘！娘娘请快些放手啊！”老医生在树下仰头望着，急得胡子一翘一翘。“药力有限，若是时间拖得长了，可就再也飞升不成了！”
然而不管老医生怎么劝说，甚至连皇上也开了金口，贵妃就是哭喊着不肯放手。僵持了约有半柱香功夫，所有人都看到，原本笔直的树枝猛地向下一坠，仿佛在这一刻才真正承担了贵妃身体的重量。贵妃又是一声惊叫，丝毫不顾仪态地攀着大树，一动也不敢动。
“娘娘啊！唉！”老医生好一阵摇头跺脚，却终是无可奈何。皇上也显出失望之色，命令侍卫爬上树去将贵妃解救下来。
“圣上……臣妾道心不坚，难舍世间荣华，更舍不下圣上啊！”被救下来的贵妃鬓发散乱，跪在皇上脚前哀哀哭泣。
皇上本来有些不耐，却在看到贵妃那梨花带雨的脸庞后改变了主意。贵妃不年轻了，本已渐渐失势于后宫的一众后起之秀。然而也许真是道法和仙丹起了作用，这小半年里，贵妃体态轻盈不少，肌肤莹洁，面容也恢复了少女般的光彩。她也极少露出这般楚楚可怜的神情，这几个月吃了丹药自觉身体状况大有好转的皇上竟不由得心神一荡。他伸手将她搀了起来。“爱妃此番也算得了仙缘，回去没准还能再为朕添一位小皇子呢！”他揽住贵妃的腰身，却觉得触手有些坚硬，不由着力捏了一把。“你这穿了什么？怎么这般硬？”
“回禀圣上，先生说飞升之途苦寒，恐臣妾难以支持，才特意吩咐宫女为臣妾缝了这件无袖夹袄贴身穿着……”贵妃依偎在皇上身旁，泪痕未干的脸上满是重新得宠的欣喜。
“你啊……算了，起驾回宫！”皇上心情很好地一声令下，一大群人又呼啦啦地跟着行动起来。
五 羽化登仙
自那日贵妃娘娘飞升（失败）之后，皇上似乎对此事再无怀疑。一个月之后，太子的登基大典顺利举行。之后皇上（嗯，现在应该叫太上皇了）斋戒数日，与太子（新帝）、老医生和一众臣子浩浩荡荡前往桐桑镇。
桐桑镇后有桐桑山，经年云雾缭绕，传说便是先皇飞升之处。众人攀上山去，身边云雾渐浓，仿佛触手可及。老医生背了一个巨大的背包，看起来却并不如何沉重。他从中掏出一个锦盒奉上那颗最后的“飞升仙丹”请太上皇服下，自己也服了一颗，接着又指挥众人在地上布下法器，点燃净烛。片刻之后，云海中便升起一阵朦胧的光，其间似有亭台楼阁隐隐浮现。太上皇脸上也浮起狂热的神情，呵呵地喘着气，半只脚都迈了出去，被老医生死死拽住。
“天门已开，即刻启程！”老医生对新帝深施一礼，回过身搀扶着太上皇一步跨入了云海之中。云海中隐有龙啸凤鸣之声传出，山上众人只见一个形若巨鸟的黑影起起落落几回，终于隐入云海深处，再不见踪影。
一阵山风吹过，净烛熄灭，云海间的光芒也随之隐没，仿佛一切不过一场幻梦。
“回宫！”新帝转过身，斩钉截铁地下了命令。他已过中年的脸上，是藏不住的终于可以大展宏图的急迫。
尾声 太妃娘娘
终于！自由了！
曾经飞升失败的贵妃——现在已经是太妃了——走出宫门，对着蓝天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她等这一天已经等得太久了。
新帝登基，她们这群后妃就成了太后太妃，太上皇“羽化登仙”后她们在新帝眼里怕是不值一提。她自请出宫，也没受到多大阻碍——大约是新帝觉得她背后没站着哪个名门望族，出宫去也没什么影响吧。
她十六岁入宫，孤身一人，心不甘情不愿。本以为皇上会很快对她失去兴趣，却不料也许正是无心插柳柳成荫，竟然一路跌跌撞撞混到了贵妃。好几次都险些被打入冷宫，她也懒得去争什么——反正都是一样的无聊！
皇上笃信丹道。听说先皇便是吃了“无忧上界的仙人”给的丹药，飞升去了。她算算日子，在心中嗤笑：飞升这种事情，不吃药也能实现啊。再说从古到今，吃“仙丹”吃死的皇帝还少么？
没想到皇上竟然想拿她试药。她去了，之前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在山里趁机溜走，却在见到老医生和他的“装备”之后改变了主意，并且头一次发自心底深深感谢皇上的安排。
蒸馏瓶、冷凝管、萃取器……虽然琉璃匠人手工吹制的仪器色泽不纯还带着小气泡，形制却与她所熟悉的绝无二致，更不要提桌上札记里那一串串熟悉的名词，让她感到由衷的亲切。
“你也是通过海市蜃楼来的？”她急切地看着老医生，如同看着久别重逢的亲人。
“家父是。不知娘娘……”老医生眼里有一些戒备。
她不说话，提起笔写了一行字，正是“无忧上界”通用的文字。这一下，老医生的眼神也亮了起来。
她谈起她那深埋心中不曾与这个世界的任何人谈起的过往：16岁时天不怕地不怕，听说能通过海市蜃楼去到另一个世界就不管不顾一定要试试，瞒着家人偷溜出来满世界去找，没想到这一试就再也回不去了。穿越之时她掉进了河里，被一人所救，懵懂无知的一起旅行了半个月，才知道这男人竟然是当今圣上，要带她入宫。“他当自己是热衷于下江南的那一位吗？没想到这么老套的桥段竟然会发生在我身上！”她自嘲地笑了笑。世人皆道荣华富贵一步登天，又怎知她不过是无处容身？
他们聊了几句闲话，慢慢将话题引回药方上。“该不会真有不死药？”她顺手拿起桌上的札记又翻了翻。她不懂医，只能粗略地看出手札中所写的多是怎样提纯草药获得所需成分的方法，却怎样也不敢想这些熟悉的名词配合在一起能有让人长生不老的功效——在她过来的时候可还没有这种技术呢，她可不信那位比她更早穿越的医生前辈能独立研发出来。
“没有。”老医生摇头。“家父留下的药方确是亲笔所写，只是里面的药物多是兴奋迷幻之效，我与犬子都已亲身试过，服药后浑身发热、眼前五彩迷离，事后却入宿醉不醒，并无什么飞升之效。”
“那中秋之夜飞升的是……”她眼珠转了转，想起小院边上种的一丛青竹中被砍伐的痕迹，“孔明灯？”
“娘娘明鉴。”老医生露出有些得意又有些无奈的笑。“我送走犬子，本已打算效仿家父，只是娘娘之事，又该如何……”
她笑起来，拿了一张新纸开始写写画画。“不如我们一起赌一把？有一种特技叫做‘空中飞人’，还有一样东西叫做‘滑翔翼’……”
后来事情的发展果然如他们所愿。日子不对，距离上一次海市蜃楼才刚二十六年，通道不会开启，就算开启也未必在桐桑山上。只希望老医生能安然降落吧……他这一把年纪了，要在云雾中操纵滑翔翼，也实在是困难了些。
出发吧！还有不到半年！她整了整背包，握紧了手中的蜃楼仪。她已经不年轻了，可是总要试试不是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