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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y 葭洛
【第一站】【绕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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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木
当水神裹着黑袍的赤足踏上鸿蒙宫的石阶时，常盛不衰的花儿们霎时幻灭于无形。他每走一步，冰晶就在他的脚下凝结覆盖、蜿蜒而上，直至满园的春色敛去，换上了寒天的冷素。
端坐殿上的神衹身披一袭简洁如白雾的长衫，眉眼低垂，面容在微朦的逆光中显得并不真切，然而身下拖曳的巨大蛇尾却明白无误地彰显着她的身份。她保持着沉思的姿态，一如她千万年来的样子，即使是面对裹挟着冰冷不善而来的水神，也没有表现出半分动摇。
水神压抑着自己满身的怒气，慢慢地在殿前屈膝半跪，一丝不苟地行礼，出声唤道：“女娲大人。”
如木雕偶像一般的殿上人眼帘微不可觉地一抬，空旷的宫殿蓦然亮起了盛烈的光，奇花异草自殿中袅袅而生，空气中的冷屑消融了，取而代之的是和风温煦的暖意。
水神仰起头，直视着这世上最古老的神祗。
“我有一事相问。”
话音刚落，便有一声极轻的叹息散落在了风中。
这叹息并没有让水神冷峻的神色缓和下来，他依然挺直了背，一字一句地问出那个问题：
“您——为何要造人？”
殿上的女娲一动未动：“这个问题，你在人类出现之时，就已经问过我了。”
“是的，但我现在依然要问——您，为何要造人？
“又为何要赋予他们七十化？
“——为何——要为了他们颠覆天地秩序？”
女娲重新垂下了眼。
“您要为了人类，抛弃诸神吗？”水神攥紧了拳头，站了起来，冷意重新在他周身集结，他的声音也像是结了冰。
这股冷意仿佛触发了什么机关，空气发出嘶嘶的声响，一个横空而出的巨大八卦阵挡在了他和女娲之间。
水神紧紧地盯着那个熟悉的阵型：“我不会让步的……哪怕是与您……和伏羲神决裂！”
他沉下声去，殿内那一派鸟语花香的幻象顿时如粉齑一般破碎了。他看了一眼那眉目间永远带着悲伤的始祖神，深深行了一礼，随后一振长袍，头也不回地离开。
伏羲不知道自己在这片虚空之中待了多久。彼时混沌初开，黑暗中第一缕光的出现昭告着时间的诞生，从那时起，他就一直在看着这个星球。在他的注视中，似无止尽的雨汇聚成海洋，山峦拔地而起，树木长成遮天蔽日的森林。他就这样注视着，直到他所有的思绪都倾注在这片图景当中，与其共生，并不断变化。他本来可以永远这样下去，直到世界与时间轰然湮灭；但不知为何，他不知疲累的思绪在某一刻忽然游离，那个恍神的刹那，他发现了他身边另一个人的存在。
他看向她的时候，她仿佛大梦初醒。而不需要任何语言，他就在心里唤出了她的名字。
“你好呀。伏羲。”女娲看了看周围，“这里好冷清。”说着她不等伏羲出声，就纵身跃下了那片虚空。
伏羲没来得及说话，当然只好继续沉默地当他的看护者。因为女娲不管不顾就去了那片虽然生机勃勃但仍未完善的洪荒之地，他便只好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去修修补补地球上那些明显的漏洞。
女娲在地球上四处游荡，见山说话、见水说话，原本在天地间浮浮沉沉的那股令伏羲头疼不已的气息便安定下来，自然诸神应势而生。这可省去了伏羲很多精力，他开始将神思放向更深更远的时空当中。这一次，他试图为天地划定更加稳定的秩序，这项工作耗日时久；而当他回来时，女娲已经在太初之境中等了他很久。
她的眼中仍然闪烁着伏羲初见她时的光芒。那光芒太耀眼，以致于伏羲在那一刻动摇了，他甚至产生了一股冲动，要为了这光去打碎他亲手创下的秩序。
这微不可察的动摇在太初之境中荡起了一丝涟漪，但整个地球却因此而震颤起来。
伏羲看见地球的诸神惶恐地抵御着突如其来的变故，那一刻，他知道，自己终于也不可避免地跌入了秩序的桎梏之中。
此时女娲开口了：“我去了很多地方，你创造的地方，以及还在你的沉思中的地方。”
伏羲回望着女娲，听她说道：“……我也看到了你为世界划定的秩序和边界，因此，我有了一个想法。”
伏羲看向那颗悬浮在空中的淡蓝色的球体，心思重新沉静下来。“方圆已定，诸神就位。就按你的想法去做吧。”
地球的诸神并不知道这一番对话。尽管大家对突如其来的动荡感到疑惑，但鉴于世界正在自我完善中，难免会有种种异动，倒也不觉得蹊跷。
直到女娲带着一群小小的泥人出现在诸神面前。
“他们是我的孩子。”女娲漫不经心地说，“有别于自然之力化生的你们，就叫他们‘人类’吧。”
这些人类一开始呆头呆脑，也听不懂众神的语言，大约是因为是来自于大地，又与土神后土格外亲近些，又因为是潮乎乎的泥做成的，所以天然地向往温暖光明的事物，没事就喜欢混在祝融身旁。
众神早就习惯了女娲随兴而为的个性，也就任由这些小人在大地上跑来跑去，渐渐地，他们发现这群小东西竟然已经繁衍生息、并学会了向他们请教各种知识。
而且，就像他们向往的那样，在他们的体内，不知何时有了一团明亮的火苗。即使是在众神看来，那团火苗也太过珍贵了——它自内而外，让原本粗鄙的泥胎肉身焕发出熠熠生辉的光芒。
“那是七十化。”女娲以她一贯懒散的语气回答众神的问题，“那不是我赋予的东西，是伏羲创造宇宙的火掉落在地上，大约我当时捏土的时候混进去的。”
她说着就皱了皱鼻子：“你们可不要觉得我偏心啊，他们是会死的凡人，不比你们皮糙肉厚……不是，我是说不老不死，咳。况且他们有些机灵，有些又笨得很，唉，这我也没法帮他们，还好这样东西他们人人都有，也算是平等了。”
这么敷衍的话别说是众神不信，就是一直呆在女娲身边陪侍的那些人类都不信。
被众神和人类怀疑的目光包围着的女娲当然浑身都不自在，她拿起宽大的袖子掩了掩嘴，作出一副困倦的样子：“哎，好啦，我的工作做了这么多，也很累啦，伏羲说了要给我假期的……就这样吧，我要睡觉去了。”……然后把大家通通都赶出了鸿蒙宫。
结果女娲这一觉，就睡了不知道多少年。
她醒来的时候一睁眼，鸿蒙宫经年累月不散的雾气就消失了，宫中亮起了大光，唤醒了与她一同沉睡的鸿蒙宫的诸事物。
“女娲大神，您醒了。”悦耳轻柔的声音传来，女娲恍惚记得这是她沉睡时随侍身边的那个人类的少女：“……羲和？”
少女浅浅一笑：“婢女的名字是羲和，不过，婢女猜您是想唤婢女的太太太奶奶吧。”
“我睡了那么久呀？”
“对您来说也不算很久。不过，人类的寿命都是有限的，”羲和走上前，帮女娲梳理她长长的垂到地上的头发，“从太太太奶奶那时起，我们一脉就一直在鸿蒙宫守着啦。”
羲和身上不再是女娲熟悉的人类穿着的兽皮衣，她一袭长裙曳地，衣服上琳琅满目地缀着了各种装饰，手腕上的金色铃铛在举手投足间发出清脆动听的声音。
从外貌上，已经看不出那些刚从淤泥里生出，带着狞厉的泥人儿的样子了。
注意到女娲正打量着自己，羲和停下了手，有些惶恐：“可是婢女做错了什么么？”
“没有。”女娲指了指她手上流光溢彩的某样东西，“这是什么？”
羲和放松了些，快速地将女娲的头发束好，在身后打了个纂儿，将手里的东西插了上去，一边回答道：“这是发钗，上面镶了珍珠，是大王特地打造了献给您的。”
“还有这些……”羲和说着拍了拍手，便有一群女孩子鱼贯而入，她们手上捧着金盘子，盘子里盛满了各色各样的珠宝首饰。
女娲微不可察地蹙眉，蛇尾就轻轻地拍了一下。这个动作让离女娲比较近的一个女孩忍不住颤抖起来，手中的盘子便摔在了地上。她吓得跪了下来，平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羲和脸色一变，喝道：“女娲大神面前也如此失礼，你该当何罪？”
“好了，好了。”女娲制止了她，“我刚醒，你把她留下陪我说说话。其他的人，你先带走，还有这些……珠宝，我用不上，也拿走。”
羲和咬着唇，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应道：“是。”然后带着女孩子们出了宫殿大门。
被留下的女孩头也不敢抬，眼泪已经打湿了地面。——却见到一棵小小的绿芽从那团泅湿中破土而出，舒展出柔嫩的叶子——女孩睁大了泪眼，一时忘记了恐惧。
“你叫什么名字呀？”
那位上古女神的声音懒懒散散地，听起来甚至没有族里那些大人的腔调来得威严，女孩的胆子大了些，努力回想自己学过的那些礼仪：“婢女是纤阿……方才失礼，请女娲大神恕罪……”
“哎，没什么罪不罪的呀。”女娲像是叹了口气，“你起来。”
纤阿站了起来，女娲打量着她身上简单的白色衣袍，问道：“你怎么没像羲和一样，佩戴那些什么……首饰呀？”
这话问得纤阿一愣，她从没想过这个问题，过了好一会才回答：“因为……因为羲和大人她是大巫女……”
“大巫女是什么意思？”
“就是……就是侍奉您的人……”纤阿想了想，“从羲和大人的太太太奶奶起，她们家的女儿就一直在侍奉您了……羲和大人和我们是不同的。”
女娲似乎对这个问题很是好奇：“哪里不同？”
“当然不同呀。”纤阿纠着眉头，似乎有一团疑雾从心中升起，却又抓不住脉络，“我们生下来就不同呀。”
“但我看不出你们有哪里不同。”女娲悠悠说道，“除了你们一个穿得华丽点，一个穿得简单点。”她说着把羲和给自己戴上的发钗摘下，素手一扬，头发就自动盘了起来，一支绿色的木簪斜斜插在了发髻上。
纤阿觉得自己的心头像压了一块大石，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飘在空中：“羲和大人……生下来就是贵族，就像我们，生下来就是平民，还有，奴隶们……”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这是伏羲大神定下的规矩呀！”
“我并没听他说过定下了这种规矩啊。”
“可是……那……”纤阿想不出别的话，低下了头。在她脚下，那株新生的绿芽乍见了阳光，迅速地抽条生长起来。
女娲凝神看着它，直至它变得越加挺拔，在殿中央亭亭而立。
“我用大地上的泥土捏成了你们的肉身，是因为大地上有伏羲创造太阳时落下的碎片，这样一来，只要你们有了心智，就能将这泥胎之中的火焰点燃，获得温暖。我将这火称为‘灵魂’……你们有别于众神，但却能人人得以拥有灵魂，我原以为，这样你们就会不分高下，无论贵贱……毕竟，再没有比伏羲的手笔更珍贵的东西了。”女娲的叹息声落在纤阿耳中如惊雷乍响，“但你们终于还是发展出了自己的想法和规则，你们用富丽堂皇的物品来决定对神的尊敬程度，用身份区分自己与他人，这些不是伏羲、也不是众神教给你们的东西。你们的眼睛会被你们创造的事物所迷惑，最终，你们之间的纷争将不可避免。”
女娲指了指那棵小树。
“那是建木。它是你的眼泪浇灌而生的，是因为你的恐惧——很久以前，你们并没有这种畏惧——你以后就守着它吧。不久之后，你们就要和众神分道扬镳，这是唯一通往昆仑的路了。”
说完，她垂下眼，不再说话，似乎陷入了永恒的沉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