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堡 03

 03

汽车行进的速度不算慢，但康斯坦丝，现在得被称呼为弗拉女伯爵了，觉得这段路程花了很长时间。埃斯特把车开得很稳当，这种老式T型车在大洋彼岸快绝迹了，康斯坦丝只在年幼时见过。车厢是半敞开的，一路行来映入眼中的景色几乎别无二致，古老的黑松树枝干如硬铁，整齐地矗立在道路两旁，冠盖舒展密匝，遮蔽了大部分天光。道路说不清是直是曲，只是不论向前还是向后张望，看到的都是路的尽头无声无息消失于松林。风在树木的间隙流动，发出低沉的呜咽，偶尔混入一两声笛子般又尖又利的鸣叫，或者不知哪里松枝折断的声音。虽然看不到雪花，但从空气中的气味判断雪应该还在下，康斯坦丝倒不觉得冷了，她手里捧着一只包了锦缎的白铜手炉，脚边的篮子里放了细长颈银壶和小饼干，壶身也以厚厚的壶套包起来，里面是真正的热红茶。

康斯坦丝长这么大第一次被如此殷勤妥帖地照顾着，几乎觉得感动了。可惜这份殷勤体贴没有达到应有的全部效果，她依然不自在，只是努力克制自己不把这份不自在表现出来：如果有旁观者，恐怕会认为美丽的女管家更像一个出身名门的女伯爵，而自己却是个刚从乡下来的傻姑娘。她本以为这片土地上的人都像小酒馆里那些村民，与他们相比她难道不是更高贵、更优雅、更文明的人吗？只不过这点刚积攒起的优越感在见到埃斯特的瞬间土崩瓦解，在这片土地上有着权力的是埃斯特，如果她没有俯身，其他人对自己的敌意更多于敬畏。

她很想和埃斯特说说话，否则这段路途过分漫长了。可她不知如何开始。这倒是很像在学校时，她也努力试着融入千金小姐们的圈子，只是很不成功。虽然都是十四五岁的女孩子，但她们那些话题：庄园、邮轮、舞会、下午茶、画廊、赛马、母亲的珠宝、父亲的产业、准备嫁的人或者准备去深造的学校，都离她的生活都太远了。她试着模仿她们社交场上的圆熟的交谈，也试着模仿她们对仆人说话时的颐指气使，后来发现她只能接受自己的现状，对所有人都温柔友好，这倒是带来了平静和安全——虽然孤独又无聊。读过的那些廉价小说里少不了独自踏上旅途的女主人公，她们去往的地方总是充满戏剧性的危险和戏剧性的救赎，因为故事结局千篇一律的圆满而让开场时的惴惴不安显得矫揉造作。她不是没幻想过有这样一段奇遇来改变命运，但轮到自己成为女主角时，忽然深刻地感到恐惧。

“女伯爵，您冷吗？”

埃斯特大约觉察到了她的不自在，轻声问了一句。

康斯坦丝吓了一跳：“……不。”她条件反射般回答，回答完后却不知该怎样把话头接下去。

埃斯特等了几秒，又轻声说：“请再忍耐一会儿，我们很快就会到了。”

康斯坦丝不确定这句话是不是安慰，她怀疑自己多心，但又觉得埃斯特的语气中确实含着一丝隐隐约约的怜悯。眼看着沉默又降临下来，康斯坦丝抿了抿发干的嘴唇，决定抛弃掉伪装起来的淡定矜持，向这位看上去比自己大不了两岁的女管家示好。

“女管家小姐。”

“叫我埃斯特就好。听您吩咐，女伯爵。”

“噢……那您也叫我名字吧。”

“这不合规矩。”埃斯特说，她顿了顿，“但如果这是您的愿望，好吧……康斯坦丝……小姐。”

康斯坦丝露出今天的第一个微笑，为她一点小小的胜利，她受到了鼓励，决定把这个胜利再推进一些。

“我们每次出门都要走这么久吗，埃斯特小姐？”

“……是的。黑松林在过去是城堡的防御，曾经驻扎着一整支骑兵队。为了让马儿行进，也为了迷惑敌人，山上的路尽可能曲折，您千万不可以一个人随意走进黑松林。”

“森林里有野兽吗？”康斯坦丝故作吃惊地问。

“有一些獾。不，动物并不可怕，小姐。”埃斯特语气平板地回答，“森林里有一些古老的陷阱，您知道，尖木桩和锈掉的铁夹，我们早已不知道那些陷阱的具体位置。您要是在那些地方受了伤，我也无法及时找到您时，可就太危险了。再说，森林到处散落着骸骨，当地人一直传说有鬼魂出没，我不希望您受到惊吓。”

她大概在吓唬我。康斯坦丝心想。跟老保姆们吓唬孩子的手段一模一样。骸骨和鬼魂？如果只是修辞手法还挺不错的。不过话说回来，根本没有必要往森林里去，自己来到这个地方只是为了继承财产和头衔，并且熟悉女伯爵这个全新的身份。

“感谢你的忠告，亲爱的。”她甜蜜地对埃斯特说，“我想我们一定能相处得很愉快。”

埃斯特没有回答，不过康斯坦丝从斜后方清楚地看到她白皙得过分的耳垂微微泛出粉红色。

剩下的路程倒是如埃斯特所说很快结束了。车停在一段长长的台阶前，康斯坦丝抬头仰望着生铁削出一般黝黑的外墙，着实吃了一惊。这地方跟她看过那些印在明信片和画册上的漂亮城堡全然不同，没有一丝现代和优雅的气息，它完全是中世纪实用主义的产物，线条简洁粗犷，几乎没进行任何装饰，城墙上布满雉堞，稍高的箭楼错落其中，圆筒形塔楼的笨重的尖顶在高而冰冷的城墙后挑出来，簇拥着更高更锐利直指天空的塔尖。雪花从阴暗的空中落下，墙和屋顶都是沉黑色的，像一棵巨大松树的树冠，顶部积着层薄薄的雪。康斯坦丝数了数，似乎有七座高塔。

埃斯特从车后取下康斯坦丝的行李：“车只能开到这里，我们得走上去，小姐。”她拎着行李在前面引路，康斯坦丝竭力掩饰住内心的失望跟在后面。台阶已经被漫长的时光磨得光滑，浸了雪水，高跟靴子踩在上面不够稳当，康斯坦丝差点跌倒，身体向前倾时不由自主发出一声小小的尖叫。

迎接她的不是湿冷的石板，而是有力的手臂——埃斯特及时接住了她。

“当心，贡忒丝！”

“对不起！”

她们同时说。康斯坦丝满脸通红地道歉，埃斯特则摇摇头：“是我的过失。”她扶着康斯坦丝站好，又让她挽住自己的胳膊，这才继续往上走。这段台阶长而陡，没到一半康斯坦丝已经觉得疲倦，但埃斯特的手臂比她纤弱的外表有力得多，稳稳支撑住少女的重量。

“好高。”康斯坦丝往身后看了一眼，轻声说，“埃斯特，城堡都是这么高吗？”

“这边地势比较低，所以看起来更高些。许多年前连这条阶梯都没有，人们要进出城堡，得靠绳梯上下。”

“为什么？”

埃斯特沉默了一下：“大概因为那时的主人有太多敌人。”

“噢。”少女似懂非懂地应了声，又问，“埃斯特，城堡有名字吗？”

“有的，这座城堡本来的名字是阿尔巴堡，后来所有人都遗忘了这个名字。有人叫它黑堡，有人叫它松林堡，到最后，村民们只叫它城堡。”

“阿尔巴堡？白城堡？”

“您会看到的。等夏天快来的时候，您就会知道为什么最初为它起名叫阿尔巴堡。好了，我们到了。”

城堡的正门与厚重城墙比较起来称得上小巧，大约只能容下四个人并排进入，上方的拱券的中心位置装饰着一朵石雕的重瓣玫瑰。一个两米高巨人站在门边，看到埃斯特，诚惶诚恐地低下头。

“这是‘山鼠’，小姐，您的园丁。”埃斯特对康斯坦丝介绍道，“山鼠，这位尊贵的女士是第十八代弗拉女伯爵，我们的新主人。”

巨人闻言咚地一声单膝跪下去，地面似乎轻微地震动了下，康斯坦丝吓了一跳。山鼠巨大的头颅上乱发虬结，挡住了大半张脸，他似乎正借着乱发的遮挡偷偷抬起眼睛窥探康斯坦丝，眼珠在发间闪闪发光。

康斯坦丝忍住因为厌恶而皱眉的冲动，对巨人点点头：“很高兴见到你，山鼠。”巨人回以含糊的啊啊声，闷雷一样在他的胸腔滚动着，埃斯特赶紧解释道：“您不要见怪，女主人，山鼠不会说话。”又对着巨人说，“好了，山鼠，多搬些柴火去大厅。让山雀烧热水，再把女主人房间的壁炉也点起来，女主人要沐浴更衣。”

巨人一声不吭地爬起来往院子的另一边走去了，康斯坦丝看着他的背影，问埃斯特，

“山雀是谁？另一个巨人吗？”

“巨人？不，山雀是您的女仆，小姐。”

可真是些古怪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