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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堡 04

Synopsis

by Cantarella

 04

埃斯特的故事

 

我二十岁生日刚过,父亲就去世了,又是一场不幸的意外——他在驾车下山的路上,因为轮胎螺丝钉脱落而连人带车撞到树上。我不得不说他的死法非常不体面:半个身体飞出车窗,大片碎玻璃切进脖子,头颅损毁大半,面目辨识不清,血和脑浆在翻起的引擎盖和树干上涂出诡异的抽象图案。他看起来就像被伯爵摔到自己画像上的那只可怜的金丝雀。

我指挥山鼠去清理一片狼藉的现场,又指挥山雀清理父亲的遗体,尽量让他体面地下葬。现在我完全可以摈弃掉一些无用的多愁善感,冷静地处理这些事务,从头到尾不流露出一丝伤心的表情。父亲如有在天之灵相信他会感到欣慰,他多年的严格教导毕竟达到了应有的效果。不过因为他没有机会进行临终忏悔,我不知道他是否真的有在天之灵。

忘了说,他其实不是我真正的父亲,我是他收养的女儿,不知从什么地方领来的,山鼠和山雀也是。不同之处大约是我更有价值,值得被培养成弗拉家的代理人,可以穿昂贵的衣服,在这片土地上对村民和仆人发号施令。山鼠和山雀则如父亲马马虎虎起的名字一样,只能做最卑贱的工作,听凭我的调遣。

这大概是弗拉家的传统。第三代弗拉伯爵曾在东方作为质子度过少年时代,他也许受到了东方宫廷总是从外族挑选宦官、近卫和妃妾的习俗影响,之后家中的侍奉者不再选择本地人。每一任代理人会通过各种途径来物色进入城堡的侍奉人:孤儿院的孤儿、奴隶贩子的“货品”、流落到此的外乡人丢弃在路边的孩子,还有领主的私生子。

是的,领主们总是有私生子。在他们还没宣布放弃初夜权,夜里会骑马下山袭击女孩们纺纱屋的那个年代,私生子仆人的数量一度非常可观。私生子们通常能得到比较体面的名字,更幸运些的人会受到教育,成为骑士和代理人,掌管兵权或家产。我父亲似乎也是个私生子,是前前代伯爵的兄弟,我主人的异母叔叔。家族记录里当然不会记载这些,所以这只是我的猜测:父亲和前前代伯爵太过相似,脸颊和鼻子的线条几乎一模一样,简直像是双胞胎兄弟,有时他站在走廊上看着前前代伯爵的画像,我会恍惚觉得他正看着自己 

我在书上读到过那个东方宫廷的近卫军制度:挑选所统治的外族适龄男孩,把他们从父母家带走,给他们新的名字,教育和训练他们,他们不结婚、不蓄产,终其一生为宫廷服务。我们跟他们何其相似!我们甚至没有姓氏,连那个远方的“家”是否存在都不得而知。我们是被豢养的奴隶,在懵懂不知世事的年岁便来到城堡,从此这里就是我们唯一的归宿。

但是每一代,几乎每一代都有试图离开的人,他们被称为背叛者。我们都深知其中风险,逃跑是一件不但危险而且几乎无法成功的事,被捕捉回城堡的仆人不可能得到监禁高塔的待遇,他们只会被处死,在城堡所有人面前被漫长地折磨,然后痛苦地死去。行刑过程我不想赘述,如果你们读过一些历史,知道盖伊·福克斯,再把他临终前的遭遇延长到六个小时,那么你就可以想象出一个失败的背叛者会如何在生命结束之前用尽力气进行忏悔——虽然他们得不到任何原谅或仁慈。

我隐约记得曾经目睹过城堡中最后一次背叛者的死刑。那时我刚被带来城堡,裹在一张粗羊毛斗篷里,仰脸望着那个吊在刑架上的不知名血红色活物抽搐挣扎,发出模糊的嘶叫。父亲站在高台一角,黑制服笔挺,戴白手套的手在胸下交握,冷漠地看着聚在一起的仆人们。他说的话我当时还听不懂,但我清楚地记得他的嗓音,清晰、洪亮、抑扬顿挫、充满威严,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甚至以为那是一种布道。我心里满是好奇,没有恐惧,也不兴奋,我只是想搞清楚那个吊着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动物:不是牛羊,比猪修长,又比兔子大,发出的声音不像我听过的任何动物的叫声。父亲的目光缓缓扫视着众人,最后落到我脸上,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后,极轻地点了点头。

不要质疑我为什么记得这些细节,我当然记得。那是我“好运”的开始,是我成为父亲的养女,未来的家族代理人,一个得到恩宠的仆人的开始。

那个被处死的人——许久之后我查阅家族记录时才知道——是父亲的弟弟,真正的双生,当年的城堡副总管。罪名是背叛,毋庸置疑,可他所做的比逃亡更令人震惊:他帮助一位被关在高塔里的女士成功地逃了出去!

卷宗里对那位弗拉女士逃亡的前因后果语焉不详,只记录了他们逃走、副总管被带回城堡和处死的时间。与其他背叛者捕回即处死不同,副总管在被捕一个月后才被处死,我推测那是因为父亲想从他那里问出弗拉女士的下落,而且最终不可得。

我了解父亲的性格和地牢中那些恐怖的东西。不管副总管进行了误导还是保持着缄默,这可敬的叛徒在死前受的苦绝不止最后那六个钟头。

类似的行为应被命名为“牺牲”或者“忠诚”,然而我对此百思不得其解。在城堡仆从受的教育里,牺牲和忠诚的对象必然是主人。可一个叛徒,在他放弃一切要逃离这里时,又为何愿意放弃孤注一掷换来的那线希望,来帮助另一个人?

这也许是个很值得讨论的问题,但我不会与人讨论。我说过,我已经习得“沉默”。

前代伯爵和父亲作为一对有名无实的主仆,在那场灾难后已经冷战了好几年。父亲想尽办法不与伯爵见面,我常常得独自去承受伯爵的咒骂、怒火和反覆无常,尽管这些都不是针对我的。我的伯爵已经不再是过去那个温柔如兄长的主人。书上说火焰是光明是净化,而我看到的却是火焰摧毁了一个人的健康和精神,除了黑暗什么也没带来。
我用我最大的细致温柔去照顾那个缠在层层绷带中的人,尽量让他愉快舒适。他既怕热也怕冷,稍许严寒和湿热都能让他脆弱的肺不堪重负,几乎握不住东西,体力只够从床上走到门边,每晚都得靠大量缬草茶才能入睡。我拿走所有镜子和光亮的东西,每天都摆上不同的鲜花,甚至还带来过一只金丝雀,只希望他高兴些。但没有用处,他依旧会没来由地对我发火,一边咒骂一边随便拿起身边什么东西朝我丢过来,幸好他没什么力气,通常伤不到我。只有一次,唯一的一次,我告诉他父亲又出去了的时候,他伸手掀翻了我手里的碗。那碗滚烫的药全淋在我手上,一瞬间脑子里是空白的,本能催出了一声尖叫,然后才真正感觉到如跗骨之蛆的、烧灼般的疼痛。我似乎已经不自觉地跪倒在地,强压住剩下的尖叫却压不住眼泪,地毯上的忍冬卷草花纹在我眼前变成一个个越来越大的漩涡。我想站起来,但手上使不出一丁点力气,我抬眼看向他,眼前却一片模糊。
这大概是平生第一次,我刻骨地感受到与另一个人的联系如此紧、如此近,父亲不让我了解的那些无关忠诚的情感:仁慈、同情、悔恨、还有无法用词语表述的东西,洪水一样充斥在我的意识里。不是知晓的,那不是由我已经混乱的理性得出的结论,而是感受到的,通过同样的疼痛和伤。
后来我在浑浑噩噩中被带了出去,是山雀来帮我打扫了伯爵的房间。我小小地病了一场,手上纱布拆掉前,我没有出现在伯爵面前。在不能胜任职责的那段时间,父亲替代了我。说来奇怪,他们在那期间竟短暂地和解了。
重新回到伯爵那里时,他盯着我带着薄线手套的手看了一会儿,扭过头冷冰冰地说:“太难看了。去我母亲的房间,她应该有两个抽屉放着她的手套,那些以后全是你的。马上去换。”
我去了。已故夫人有不可名状的洁癖,她碰触任何东西都必须戴着手套,天天更换,换下的会扔进壁炉烧成灰。那满满两抽屉崭新精致的手套,薄纱的、绸缎的、小羊皮的,镶着细小珍珠,缀着蕾丝,刺绣着华美花纹。我不敢置信自己竟如此迫不及待地脱下自己那双灰旧的薄线手套,挑了双珍珠色的缎子手套戴上。丝绸又薄又凉,像另一层皮肤紧紧贴合在手上。我伸出手对着阳光看了又看。
这样很好,很美丽,不美丽的东西是不应该出现在我主人眼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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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作品:生辰纲
  • 状态:连载中
  • 类型:专题档-专题档
  • tag:原创 小说
  • 发布时间:2018-07-02 13:35:12

确 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