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妇 07

七



  转战十二载，扫荡平东南沿海倭寇的戚继光获罪下狱消息一出，整个江浙闽粤震动。

  一时间谣言满天，不独戚氏旧部，就连戚继光的那几个小妾外室也是惶惶不可终日。

  只有夫人王氏镇定如恒，在周遭略作安抚，把儿子安国也交回给孩子的生母小妾陈氏后（孩子总要安定过活，不能和我一起吃苦），打点行装只身上路前往京城，向当时的锦衣卫指挥使骆思恭递帖子要求探监！


  骆思恭大惊。
  他这里可是大罪重罪甚至是抄家灭族谋逆之罪的特设刑狱，所有人都是唯恐避之不及和里头扯上半点干系。不想还会有人主动要求进去…

  不过戚继光眷属来投或许正可以打破他这边的僵局——
  福建总兵戚继光为‘张居正余党’一案，由于当事人强项，坚决不招，又查无实据。虽万历皇帝亲自交办，锦衣卫会同三司（大理寺、刑部、都察院组成三法司）共审数次，也是毫无寸进。

  骆思恭正苦恼无法向皇帝交代，天教戚继光家眷来到。

  都说戚继光是有名的惧内，那么夫人之命定然是不敢不从。
  女人嘛，表面上再凶悍，骨子里也都是胆小怕事、以夫为天、愿意委曲求全的。
  若能从戚继光的夫人那里打开缺口，说的戚继光心软，愿意配合他们俯首认罪以求圣上宽宥，那就再好不过了。
  
  手下将锦衣卫指挥使的意思透露给戚夫人王氏。
  王氏对此并未坚拒，她只要求能够先见上戚继光一面。

  其余的她表示根本不是问题。
  她随军十数载，戚继光从未有一事瞒她（纳妾生子之事除外）。有关张氏余党一案首尾她自可替丈夫作答。

  骆思恭大喜，马上安排他们夫妻会面。
  同时要求三司赶紧来人。

  戚继光一案有了新进展，戚夫人目光短浅（？）大义灭亲（？）结案在即。


  就在他们三司要人齐聚时，戚夫人王氏也终于和戚继光见了面——

  狱卒来报，王氏竟是给戚继光送冬衣棉袄来的！

  王氏原话是，“你这案子看样子是要在牢里过冬了。走时候也没让你多带衣服。我新做了冬衣给你…”
  狱卒想不明白，你费了千辛万苦来到这里就是为了给丈夫送衣服？！

  戚继光的反应就更出奇了。
  戚继光竟是开心的大笑，一连串的道；“好好好，我算着夫人这时节也差不多该到了！”
  戚继光在王氏面前表现的十分快活，“… 夫人万不用为我担心。我在这里吃得香睡得好，人还长了两斤肉。果然 仰不愧天俯不愧地 才是做人的硬道理啊…”
  狱卒更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了。

  
  王氏探监后，就被人带到了锦衣卫北镇抚司大堂。
  骆思恭及大理寺、刑部要员等早在那里等候，等王氏回答已故首辅张居正是如何计划以总兵戚继光的精锐部队为倚靠企图谋反篡位的。

  西裨将陈文治（想参倒上司自己上位的那个）提供的三条铁证，不幸都被王氏驳倒。

  其中 张居正返江陵葬父，戚继光派出精锐六名鸟铳手随行——  王氏答：戚继光时任浙江副总兵，分守温、处、兴、福宁等地。虽当时浙、闽一带倭寇屡次被剿，仍有大量流窜入内地逞凶。大明首辅正好此时回籍葬父，于情于理负责剿倭的总兵也是要派人去保护一下的吧？至于有人攻击张居正妄图以此为倚靠谋反，王氏答得更妙：谁能用六个人的队伍去谋反啊？莫说端着的是鸟铳，就算背着的是红衣大炮也不行啊！ 

  张居正丁忧离京期间和戚继光仍时有书信来往，‘虽夜中开门递进，意欲何为？莫非反状乎？’⒄——  王氏答：我虽是妇人也曾听说当时的张首辅是被皇帝要求夺情，纵使归乡也要继续处理政务的。听说那时凡属大事皇帝都要特派飞骑传送离京一千里外的江陵张宅请张先生区处。那么我家夫君因为军务上的问题，依旧文件书信请示张首辅也没错啊？至于夜里送信，军队作战军务一向紧急瞬息万变，战场为抓时机都是星夜兼程、枕戈达旦。难道递信请示首辅反倒要挑黄道吉日，非日上三竿不行？
  ⒄《张文忠公全书》书牍十二《答总兵戚南塘授击土蛮之策》撰修后记

  还有为讨好张居正，戚继光时时购‘千金姬’美女作为礼品奉进⒅—— 王氏更面露冷笑斥其荒诞不稽。戚继光一个总兵月俸禄年俸禄多少？他不贪兵粮不吃空饷，戚家军纪律严明禁止掳掠，银钱、赏赐、每战所获战利品他都是刚到手就赏赐有功将士，抚恤受伤的战友兄弟，每笔皆有记录可查。他就连家用都时常拿不回来，还需要倒贴… 如此这般，他还能购得起‘千金姬’？还能做到时时购买奉进？！
  且不说他哪来的这许多银子，就凭他纳妾的那点颜值水平，你们真觉得首辅张江陵张先生能够看得上（戚继光戚元敬戚南塘独爱灶下婢，全国人民都知道~）？？？
  ⒅王世贞《张公居正传》，卷十七。

  北镇抚司大堂一片沉寂。


  丙寅年（1566年）丁卯年（1567年），明朝西北边关战火复炙。
  丙寅年三月，鞑靼俺答犯宣府。四月犯山东。十月犯固原、偏关。闰十月，再犯大同。
  丁卯年二月，鞑靼犯广宁。三月，土蛮犯辽东。俺答五月犯大同，六月犯朔州，九月再犯上述二地。
  烧杀劫掠，无恶不作。
  严重时，甚至偏锋曾经古北口绕道黄榆沟而入，直入密云顺义逼近通州。火光烛天，德胜、安定门北，人居皆毁⒆。
  ⒆《明史纪事本末》卷五十九《庚戎之变》
  
  连续几任蓟辽总督都是入狱论死。九边重镇的总兵和副总兵们更是不是战死就是下狱。
  战况却依然糜烂。
  有的地方总兵（仇鸾）甚至惶惧到要以大量财物贿赂入侵的俺答，求他转移进攻方向，任其来去只要不犯自己防线；也有朝廷重臣怕激怒鞑靼，干脆实行方针‘饱将自去’，不准抵抗任其劫掠，最后再找替罪羊顶罪（曾经的严嵩）。
  一时间，西北边关人人视之为绝境。

  这时候朝廷想起了昔日战功赫赫，扫平过东南倭寇的名将。
  无奈之下，将或许有之查无实据的戚继光放出，命其为蓟镇总兵官。
  为恐其做大不易只给浙兵三千，令其对阵倏忽数万骑进犯的蒙古鞑靼、土蛮、朵颜等各部，戴罪立功。

  当晚王氏还是按照惯例打点行装准备随军。

  戚继光阻止她，“西北凶险。夫人这次还是留在家中吧。”
  王氏很平静的问：“夫君可是怕了？”
  “当年倭寇犯边，我还年青，夫君为稳定军心也是要我从军的。如今岁数大了，怕只会更安全了。夫君反倒有所顾虑，不想要我去为你安定军心了？”

  “西北与东南不同。东南士卒多是沿海出身，保卫乡里总还有些血性。西北军队…”提到这个，久经战阵的戚继光也只能摇头。
  “不光是士气低下，畏敌如虎。将官素质更糟，平时不练兵，战时带头逃。还好在京师散布谣言、谎报军情，坑害别人，杀良冒功…”

  “…反正至不济就是个死。又有何惧？”王氏问丈夫，“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不正是夫君所期望的吗？”
  “不错。夫人说的是！”戚继光终于开怀大笑，“是啊，屈死狱中如何比得上战死沙场——？！”

  “更何况也不见得会死。
  夫君不是说平生最得意两件事，一个是你戚家五虎；另一个便是你从军以来先后水陆大小百余战，未曾遭一劫。
  夫君不是为此一直得意非凡吗？正好换到蓟镇去试试。”

  “夫君佩服的俞将军（俞大猷。当时号称俞龙戚虎，俞大猷排名更在戚继光之上）不是也说过，丈夫生于世，欲与一代豪杰争品色，宜安于东南；欲与千古之豪杰争品色，宜在于西北。
  俞将军心愿可惜未能达成，夫君何不替俞将军了了这桩心愿——
  也好让后人看看，究竟是他俞龙高还是你戚虎强？！”

  “夫人！夫人！”一时间戚继光将诸多烦恼顾虑抛之脑后，只喜的连连搓手道，“知我者夫人，知我者夫人也！”

  “不错。我就不信别人做不到的我也做不到！
  我戚老虎既然能将浙兵练出来，不信就带不出北兵！”戚继光意气风发的下决心。

  突然由他的‘戚老虎’又想起了什么，转头向王氏陪笑脸，“不过这次夫人随我走，那沈氏陈氏杨氏她们…？”

  “…终于想起你那些外室和儿子们了？”王氏冷笑。“真要靠你来养，早该替她们收尸了！”
  “不用为她们操心了。来的时候我托人变卖了家里的田地房产，变作细软分给了她们。她们也有孩子需要过活不是？我多留了一份给陈氏，她还要养安国——”说道这里，王氏不免怅然。

  “明知险地，我可没法带孩子过去。
  不像某人，就是那么狠的心…”

  “夫人，嘿嘿。夫人，嘿嘿嘿”

  王氏怒视只知道傻笑的丈夫。
  “夫君，为何你那些外室小老婆也需要来麻烦我？！”

  “嘿嘿，夫人… 
   谁让你是我戚老虎的夫人呢？！”

  面对妻子的质问，做丈夫的仍是粗枝大叶、大大咧咧，却也充满信任、理直气壮、毫不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