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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堡 01

Synopsis

by Cantarella

城堡有七座尖塔。

城堡矗立在山丘顶端,七座矛尖般的塔笔直地刺向天空,把太阳和月亮傲慢地挑在顶端,暴风雨的夜里,塔尖引来雷电,远看去就像利刃破开了天幕,仿佛能从中一窥神明的群像。山脚下村民自上帝造人之初就世代居于此地,却再没有活着的人见过城堡的全貌。城堡被覆盖山坡的黑松林和浓雾似的山岚层层遮掩,那是一座天然的屏障,林中空气泥沼般沉重滞涩,村民们无人敢走近。唯有七座尖塔出挑地霸占着人们的视线,勾勒出远眺或仰望时的天际线,如同七棵最高的黑松树,在日光、月华和雷电下反射着黑沉沉的光。

村子里也再没有活着的人见过拥有那座城堡的家族中的成员。城堡的主人同样是村民的领主,拥有整片黑森林和若干邻近的、连闭塞愚昧都相差无几的村子。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领主和他的家族不再踏出黑松林。领主的代理人每隔一月的月圆日于山脚接受一次村民的税捐,税捐数量依据古法,不多取分毫,也不施以任何仁慈,公正但严苛。几乎无人违抗,毕竟这是片依据传统和迷信便能统治千年的土地。千年中也曾出现过异类,在一个特别寒冷的冬天,饥饿的村民试图反抗领主定下的铁则。然而领主的镇压比寒冬的风还要迅捷冷冽,黑甲兵士骑着黑马,马蹄下踏着地狱带出的烟与火,领土上所有高于领主手中长剑的男人都被判死刑。黑松林是天然的绞刑架场,女人孩子的呻吟号哭和穿林的风声尖啸为绞索上的舞蹈打着节拍,装点了一整冬的阴惨节庆。

几百年过去,血腥的往事也不过化成抹带着血色的传说,成为领主家族冰冷嗜血的又一佐证,和手足相残、血亲乱伦、用少年少女的鲜活心肝维系绝世美貌这类半真半假的故事一般,零散地在乡间小酒馆暗淡的炉火前,和着粗劣的麦酒与食物一同咀嚼。

穿着旅行外套的女孩独自坐在酒馆一角,脚边放着她小小的旅行袋。她觉得冷,双手捂住的那杯半冷不热的茶无法给她更多温暖,那种叫茶的东西也不过是某些不知名的叶子煮出的深红色液体,泛出一丝铁锈的味道。当地人说话带着浓重口音,把所有词语包裹在唇齿间嘟囔,抹平了全部抑扬顿挫,听上去不像一种语言而像群居动物移动时发出的那种沙沙声。他们在她周围窃窃私语、交头接耳,谈论着城堡最高的塔尖上数年都没出现过象征新生的红旗,而最新挂上的那面象征死亡的黑旗到今日已经挂满了一百天。

女孩拢了一下衣领,寒冷穿透衬着皮毛的外套,穿透羊毛织成的衬衣,穿透温热的皮肤、肌肉、骨骼、血脉,直探到心脏的最深处,冻得她忍不住轻颤。她忽然明白这地方的冷不是因为正值严冬二月,无关季节,那是地底透出的冷,通常只由死亡和鬼魂带来。女孩唇边露出一丝苦笑。

一个月前一封漂洋过海的信辗转来到她寄身的女校,来信的地方如此偏远,甚至无法使用更快捷的电报。信封经过很多人的手,满是泥印和折痕,一角浸过海水,她的名字被某位邮差沾过黄油的拇指抹得只能依稀可辨,但依然无法掩盖上等纸张上浓郁的玫瑰馨香和过分优雅严谨的字迹。女孩诧异于一个孤女竟然会收到这样一封远来的信,幸而她天性谨慎,巧妙地避开了周围好奇的目光,因为那封信的内容堪称震撼。

信上用堪称完美的花体写着:

“尊贵的康斯坦丝•莉莉丝·德·弗拉小姐,鄙人是弗拉家族忠诚的仆人和代理人,以最深的遗憾和敬意告知您,您的表亲,第十七代弗拉伯爵于十二月的第一个星期一蒙主召唤。您作为弗拉家族最后一位嫡系血亲,将继承弗拉家族的世袭爵位和全部财产。……”

下面罗列了她日后会拥有的财产,包括丰厚年金、大片土地、贵重珠宝、金银器皿、象牙和陶瓷艺术品、传世油画、成箱的天鹅绒、皮草和丝绸,以及城堡和黑松林。还周到地附上一张用来支付旅费和其它应有开销的支票,以及一枚当做信物的镀金徽章。

女孩不敢轻易相信这份从天而降的好运,但她也没有别的选择——即将年满十六,女校再不会给她庇护,她受过一个体面女子应得到的教育,但身无分文,孤苦无依,前途渺茫。她当然可以兑换掉那张慷慨的支票——这其实可能是个更明智的选择,足以让她安顿下来去找份好工作,或者找个丈夫——然而前去一个遥远陌生的地方似乎并不比在这个喧闹拥挤的大城市平庸度日更加让人难以忍受,何况还有足够诱人的头衔和财富。

她说服自己相信。童年记忆早已模糊,但从残缺不全的记忆中她还是勉强找到了一丁点证明。童年生活过的那座白色房子,门廊第三根柱子底端刻着盾形和绶带纹饰,坐在廊下有双翡翠色眼睛的端庄老妇语调暧昧柔软——

——“贡忒丝”

火炉中木柴哔剥一声,女孩打了个寒战,不由自主挺直了腰背。三五成堆的村民们仍是小声交谈着,除了最开始端茶过来的老板娘,几乎没人试图与她说话或者与她对上目光,只有火炉旁一位仿佛活了上百年的老妇用浑浊的眼珠直楞楞望过来——她假装那是座雕像——但她感觉得到,所有人都在看她,观察她,议论她,在内心评估她,她如此显而易见是一个陌生人,一个格格不入的外来者。女孩更紧地握住杯子,尽力表现得足够满不在乎,摆出大都市来的仕女应有的矜持傲慢来掩饰心中焦虑。这地方的偏远超出了她的认知,比廉价小说里那些荒凉古堡还要使人失望。马车夫不肯送她去城堡,即使她出示了徽章,声明自己是城堡邀请的客人。穿着笨重皮袄的马车夫嘟嘟囔囔,赌咒发誓,连连往身上划着十字,用比之前更加敬畏的态度,送她去村里的邮局。邮局长官用蜘蛛般的细长手指翻来覆去地检视徽章,用方圆百里内唯一一条电话线给城堡中的代理人拨去电话,然后依照指示请她到酒馆略作休息等人来迎接她。一个小时过去了,理应前来接她的人还没出现,时间流逝得这般缓慢枯燥,四周毫无起伏的沙沙交谈声如同白噪音,每一声木柴哔剥都令人心惊,每一秒都让她更加怀疑自己当时的选择。她是否还有后悔的余地?趁着那位写信的代理人尚未出现,她还有机会离开这里,剩下的钱足够原路返回,回到大洋彼岸的城市,就当那二十天海上飘荡、一天一夜的火车和马车上不知晨昏的颠簸旅程是一次对她而言奢侈过度的游学旅行。

不!

她已经受够了女校的清苦生活,受够了白眼漠视,受够了对未来彷徨不安。她想要钱,这世界就是这么冰冷势利,如果她足够富有,尊重、自由和爱会飞快地随之而来。她不会总待在这种偏远的城堡,如果她得到信里所说的那些财产,当然可以长居于温泉疗养地,住在优雅的酒店,戴着钻石珠宝,每天晚上都去和不同的英俊男伴跳舞。或者去音乐学院深造,女校的教授们曾一致认为她在演奏钢琴方面颇有天赋,昂贵无比的学费现在看来不值一提。如果她愿意的话,还可以回大洋彼岸,那些跟她同学过的豪门千金会排着队来奉承她,而她将报以宽容冷淡的微笑,就像她们曾经对她那样。

对将来的美好设想暂时减轻了寒冷和不安定,女孩飞快弯了下嘴角,又被无处不在的目光刺得收回那点还未成型的笑容。杯里茶水已近乎冰凉,她不再捧住杯子,转而交握双手,包裹手指的薄皮革因为太过用力而吱吱作响。

太难以忍受了。她开始想。还要忍受多久,搞不好会一直等下去,等到我也变成那边朽木一样的老太婆。噢,外面又下雪了。该死的雪!冷,而且肮脏,跟天色、跟泥泞地面、跟这满屋子活物一样混沌不清。这地方大概没有四季,只有寒冬,终年看不到青葱翠绿,唯一的颜色来自烧得沉闷的炉火、浑浊的草茶、门外桶里半凝固的猪血——都是晦暗的红色。

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门啪地被推开,风雪翻卷而入,仿佛仪仗前行,先前的沙沙声戛然而止,小酒馆里的村民们近乎恐惧地向两旁避去,为来人让出一条道来。

女孩抬起头,眼前是她平生从未见识过的美人,容颜如水晶,一头奇妙的泛着浅蓝的银发编成辫子盘在脑后,穿一袭款式古旧的墨绿天鹅绒高领长袍,露出的一点手腕比袖口缀着的雪白蕾丝还要耀眼。

美人站定在女孩面前,微微欠身。

“康斯坦丝小姐?”

用的是纯正的英文。女孩愣了一下,“是,我是康斯坦丝,康斯坦丝·弗拉。”

美人后退了一步,深深行了一个屈膝礼:“我叫埃斯特,您的女管家和代理人,前来迎接您了,女伯爵。”

村民们在其后伏倒一片,大气也不敢多出一声。女孩站起来,把手搭上向她伸来的那双柔荑,门外风雪不知何时已铺开一天一地,织出晶莹剔透一张大网,遮掩了贫瘠森冷,像一场迎接她的冰冷的礼花。

“当心。”

女孩猛地回过头去,炉边老妇依然如干枯木柴般靠在那里,直勾勾看着她,干瘪唇边发出的锈铁相互刮擦的声音。

“当心。贡忒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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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作品:生辰纲
  • 状态:连载中
  • 类型:专题档-专题档
  • tag:原创 小说
  • 发布时间:2018-05-19 20:42:47

确 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