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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面前没秘密 3

Synopsis

by Leyi

5

7月24日,805分。

圣路易斯近郊,落日山。

大雨早已停歇,凉爽而又湿润的风在低空游荡,太阳从未来得及散尽的云块后探出头来,射出温暖和煦的光。

四下里静悄悄的,除了吱喳的鸟语,没有任何别的声响。

倏地,一辆深灰色的丰田越野车自东向西疾驰而来,如飓风般掀起水洼中的泥水,绕过一株被暴雨摧折得七零八落的花梾木,在一座样式古旧的大房子前停了下来。

“可算是赶上了……”

一名大腹便便,穿着马球衫和休闲西服的汉子推门下车,嘴里喃喃自语。他的右手还擎着一把一看就是女款的折伞,下车之后他抬头看了看天,确定没再下雨之后才愤然把伞扔回车里,然后“砰”的一声摔上车门。

“说下就下,说停就停,干!”他摇头晃脑地咒骂着,狠狠踢了一脚车胎,随后将视线转向眼前的屋舍。

那是一座三层的英式坡顶别墅,建在一块长满青草的凸地之上,与毗邻的另外两栋别墅隔得很开,透过中间的空地可以望见一片繁茂的山核桃树;那是落日乡村俱乐部高尔夫球场的果岭,跟别墅的院落只隔了一道褪了色的砖围墙;砖墙的正中有一道黑漆铁门,门没上锁,只是虚掩着,从两扇门扉的缝隙间隐约可见一条灰岩铺就的小路,直达屋前的门廊。

“有人吗?我是来拜访中本先生的,请给我开下门好吗?”

那男人在铁门前来回转了两圈,除了在门上看到了他寻访的门牌号,邮箱报筒屋主名牌以及对讲门铃之类的玩意愣是一样都没见着。

“哈德雷山路7号……是这里没错啊……”

那人再次确认了一遍门牌上的号码,踮着脚又喊了两声,却还是没人来应门。他又等了几秒钟,耐心终于被耗尽了,轻轻推开一侧的铁门,像做贼似的溜了进去。

“我要进来啦!中本先生在家吗?”

他继续扯着嗓子大声地喊着,一边蹑手蹑脚地前行,并不时地左右张望。

砖墙内是一圈小花圃,花圃内的花朵们垂着头,如情意绵绵的恋人般倾吐着雨水,同时散发出馥郁的气息和夺目的光彩;石竹花的芬芳弥漫,阳光在郁金香上飞金贴紫,经由沾染在它们花瓣上的雨滴折射出火彩,蜜蜂在玫瑰的四周忙乱地转圈,宁可沾湿翅膀也要为它们的女王炮制一顿丰盛的早餐。

美则美矣,却不见一个人影,对男子的呼喊唯一给予回应的,就只有墙外山核桃树丛中莺群的啁啾。

然而鲜花毕竟是能让人放松的良药。走了几步之后那男人的步调终于轻快了一些,甚而连他那双被单调的夜路熬红了的眼睛也有了些许的光彩。等到他走过滴水的屋檐,在别墅的大门前站定时,脸上的表情已俨然是一个凯旋的英雄了。

没错,他就是一个英雄,一位将要觐见帝王的将军,那男人在心里喜滋滋地想着。他正了正衣襟,把马球衫的口子全都扣上,同时把那头鸡窝般的乱发随便扒拉了两下,一边小心翼翼地去按门铃,一边在心里感谢上帝——这房子总算还有个能叫门的东西。谁知他的手才刚抬起来,门却自己开了,并且不是那种半遮半掩的开法,而是一下子完全敞开。

开门的是一个有着小麦色皮肤的少女,看上去大约178岁,身材挺拔高挑,脸部线条刚毅硬朗,像是有些东欧血统,但却又在眉宇间散发出一股东亚人特有的柔美;她的头发是黑色的,剪得极短,跟个男生似的,只是左边的刘海稍长,垂下来遮住了半只眼睛;那双眼睛的瞳孔是祖母绿的颜色,清澈、冰冷,一如冻结了的湖面。

女孩穿着白衬衫和卡其色的阔腿裤,一张还带点婴儿肥的小脸表情严肃,就那样笔直的站在两扇三米来高的木门前面,一句话也不说,只等门口的男人开口。

男人显然是被这种豪迈的迎客方式镇住了,隔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堆起笑脸,诚惶诚恐地自我介绍道:

“你好!那个……我是兰德.格林,应中本先生之邀,特来……特来那个拜会。”

他的语声低哑,携着浓浓的不安,每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抠出来的一样。

“跟我来。”

那女孩听了只是冷冷地甩下一句话就回进去了,而兰德却仍愣在原地,直至那女孩停下来回头看他,才造作地弯了下腰跟了进去。

可他一进门就又站住了。

入眼是一间一百二十平米左右的大厅。四四方方,挑高足有五米,四壁镶着华丽的细木护壁板,护壁板的上方挂着一圈镀金的大相框,相框里全是棒球运动员的巨幅照片,相框下方则用黑字写着照片中人的名字。

如果此刻是一个圣路易斯红雀队的球迷来到了这里,想必会被眼前的景象感动得涕泪交零。因为这些照片里的男人们,正是这支大联盟老牌劲旅所有退役号码的主人。

“皇帝”瑞德.施奥恩迪恩斯特、“那个男人”斯坦.穆西尔、“鲨鱼”伊诺斯.斯劳特、“晕眩”迪安、“终结者”布鲁斯.苏特、“归来者”罗杰.斯康斯(罗杰康斯的4号球衣其实并未退役)、“游击区的巫师”奥奇.史密斯,还有肯博.伊尔、卢布.洛克、鲍勃.吉布森、杰西.罗宾逊,甚至就连主教练怀特尼.赫尔佐格,红雀队的老东家格西.布斯,以及长期在收音机和电视中解说红雀比赛的已故伟大解说员杰克.巴克也赫然在列。

若将这些人的事迹诉诸笔端,可以轻而易举地撰写出一部圣路易斯红雀队的百年光辉史。只可惜兰德对棒球毫无兴趣,完全领略不到这些相片背后隐藏着的情怀与挚爱。而让他止步的也是另一件东西——一座雕像。

那是一座用银白色大理石雕琢而成的人物像——一名俊美得几近冶艳的男子。

他身披古希腊式长袍,在大厅的正中驻剑而立。袍子的边角和束带饰以黄金,而长剑则像是用某种生物的骨头雕就;苍白纤细,剑脊布满红色的细纹,仿佛从骨头里渗出的鲜血。

这男人的身材瘦削,头发极长,约有一半垂荡在腰际,而另一半则呈扇形铺开,披风也似地飞扬。这赋予了他那张过于秀美的脸庞几许英气,却又使得他的眼神更显冷酷。那双眼睛是一对狭长的红宝石,红得好像燃烧着的焦炭,艳丽而又诡谲,眼帘低垂,俯瞰着远道而来的访客。

兰德不自觉地被这座雕像吸引。他走近两步,看见雕像的底座上用古希腊语刻着两行字:

致我最尊敬的朋友和对手——米隆。

无聊,滚——沙利昂。

当然兰德从未去过希腊,更没学过什么古希腊文,哪怕现在有人在他耳边念出这两句话他也无法明了其含义。所以此刻的他只是被一种具有惯性的好奇心驱使着,试图解读这两句话中蕴藏着的讯息。

他当然没有成功。因为就在他注视着这座雕像的同时,少女的语声又响了起来。

“请跟我来。”

兰德有些惊惶地抬头,看见女孩正站在大厅尽头的一架电梯前,向他投以绝冷的凝视。那表情就像是在说她绝不会把这句话再重复第三遍。

“噢好的!当然!”兰德慌乱地辩解道,“我只是想确认一下……这刻的到底是亚历山大……还是凯撒……”他奋力迈开步子向前走,眼睛却仍一下一下地往那雕像上瞄,当他将要经过它的时候,还偷偷地想要触摸嵌在袍角上的金子。

可他连手肘都没来得及抬起就被少女喝止了。

“别碰它。”就仿佛预见到兰德将会伸手一般,她突然吐气开声,一字字地说道;“老师不喜欢别人乱动他的东西。”

“另外,他既不是凯撒也不是亚历山大。他谁都不是,不是这世界上存在过的任何一个人。”最后,女孩又敷衍了事地解释了两句,同时反手拍亮了电梯的上行键。

“噢,好的!”兰德被女孩吓得浑身的肉都颤了一下,几乎是小跑着赶到女孩身边站定,“其实我没想摸它,真的……”他结结巴巴地解释着,话没说完电梯门已无声地滑开。

女孩一声不吭地走了进去,随手按亮了三楼的键钮。等到兰德跟入轿厢,电梯门刚好合拢。

“呃……你刚才说,你是中本先生的学生?”短暂的沉默之后,兰德瞥着女孩试图搭讪。

“不,我不是。”女孩面无表情地否认。

“可是你刚才还……”兰德一阵错愕,这显然不是他预想之中的回答。

“难道是我听错了?”他一脸狐疑地低喃。

“这并不重要。”

电梯门在女孩答非所问的语声中再次滑开,展现在两人面前的是一条阴暗的走道。女孩出门后选择了左转,直行几十步后又转向右方,兰德一头雾水地缀在她身后,几次想要继续刚才的谈话,却都是话到嘴边,最后又生生咽了回去。

“真是个怪人。”

兰德在心里暗自嘀咕,同时努力记诵着沿途的景物。此时他已被女孩领着拐了四五个弯,路过了六七扇房门,这些房门无一例外都紧紧地闭合着。整座别墅安静得就像是一座坟墓,只有他们两人的脚步声在迷宫般的走廊间静静回荡。再加上刚才那个气氛诡异的大厅,以及眼前这个寡言少语的少女,这些无不令兰德心生警兆,继而联想到无数幽禁施虐、甚至凶杀分尸的场景来。

幸好,这些臆想中的场景一个都没出现。在转过了第六个拐角之后,他们终于来到了走道的尽头。女孩在一扇半开的房门前停了下来,象征性地敲了两下,然后直接推门走了进去。

“他来了。”她事务性地通报了一声,同时抄起了门边立着的一把鸡毛掸子,走到靠窗的一排书柜前细细地打扫起来。

“原来只是个帮佣的女仆吗?我刚才都在瞎想些什么啊……”兰德这才意识到女孩刚才提到她的老师时用的是“master”,心中羞愧得直想拿头去撞墙。但与此同时,一股淡淡的优越感也油然而生。他像扔掉一团用脏了的擦手纸一样迅速抛弃了对那女孩的关注,挺直了腰杆,脸上重又浮现出自信的微笑。

此时他已注意到这是一间极具私密性的书房。大约十米来宽,糊着鹅黄色的壁纸,地上铺着大长条的枫木地板;门对面是一排半人高的拉窗,正对着街道视野极佳,可以遥遥望见落日乡村俱乐部高尔夫球场第一洞的发球区,窗边挂着系了红色绑花的白布窗帘,紧挨着窗子的则是一排六层的松木书架,上面摆满了城砖般厚重的典籍和文件夹,跟窗子之间只隔了一人宽的距离;最靠右的那台书架前放着一张圆桌,两把扶手椅,以及一张垫脚用的矮凳;一位手执烟斗,穿着沙滩裤和红雀队球衣的老人坐在右侧的那把椅子上,冷淡而明亮的目光投射到站在门旁的兰德身上,仿佛他老早就在等候他似的。

兰德深吸一口气,一段早已自行演练过数十遍的日语脱口而出。

“您好!我是兰德.格林,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他一边自我介绍,一边手贴裤缝深深地鞠躬,脑袋几乎下探到膝盖。这个动作兰德私底下也苦练了不下上百次,如今终能一展身手,那自然是要恪尽全力。

老人听了兰德的话先是一愣,然后他忽然仰头笑了起来。

“我赢了!丽丝!快把酒拿来!我要DIVA!双份!纯的!”(注:DIVA是一种极昂贵的伏特加)

他讲着一口流利的英语,那群鸦过林般的笑声着实把兰德吓了一跳,差点儿就一头栽倒在地上。但老人又确实是一名黄种人;肩膀很宽,但却瘦得像根柴火棍似的,光秃秃的脑袋上不见一根头发,脸上爬满了皱纹,脖颈和裸露在外的四肢上也尽是青筋和褶子,弯弯的细鼻子下面留着被烟草熏黄的半圈白胡子,鼻梁两边,是一双大象一样慈霭而又睿智的黑眼睛。

听见他的笑声,看似正一门心思打扫书架的女孩停下了手里的活计,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她把手里的鸡毛掸子戳进书架的间隙,气冲冲地转身回了过来。

“因为你,我一个星期的功夫都白费了。”

她一把推开横在路当口的兰德,拿眼角的余光狠狠地剜了他一眼,“蹬蹬蹬”地疾行而去。

“我做错了什么吗?”

兰德盯着那女孩消失的方向愣了好一会儿,又回过头看看那老头,一脸茫然地问道。

这次他用的是英语。他现学的那几句日语就仅限于问候和恭维。

“完全没有!兰德先生。”老人乐呵呵地摆了摆手:“请进来吧。”

“可是她……”兰德迟疑着踱进屋内,翘起大拇指比划了两下,欲言又止。

“不必理会丽丝,我们只是拿你打了个小小的赌,请不要介意。”说着,老人把烟斗往圆桌上一搁,顺势向兰德伸出手去:“我是蔑里奥敦格日乐,幸会。”他没有起身,只是将上身稍稍前倾,以方便兰德跟他握手。

兰德受宠若惊地迎上前去,紧紧地握住了老人的手,口中发出一个长长的怪音。

“咩……”

“停!”老人的另一只手也抬了起来,差点儿就按在了兰德的脸上:“你还是别念这个名字了……听着太像羊叫唤,还是称呼我大师好了。”他嘴角抽动着说道。

“呃……”

兰德眨巴了两下眼睛。他这才弄清了这个称谓的全部意义,或者说,他自以为终于弄清了这个称谓的全部意义。(注:英语中master这个词有多重意义。既可以指代老师,也可指代大师,另外还能指代主人)

“好吧……荣幸之至……咩……大师。”

兰德最后又挣扎了一下,但他实在念不出那个冗长而又拗口的名字,于是蔑里奥敦格日乐就又变成了“咩大师”。

好在这次老人并没有介意。

“请坐,年轻人,我得谢谢你给我带来了好运!”他又用力地握了下兰德的手,然后招呼他坐下:“你想喝点儿什么吗?我这里什么都有,威士忌或是金酒?我这里有高原骑士和诺雷干金,如果你想喝香槟,我建议你可以尝试一下海德西克1907。那可是真正的极品,我这里都只剩一瓶了。”说到最后,老人脸上浮现出陶醉而又神往的表情。

兰德刚刚坐定,听见这话差点就又站了起来:“噢!抱歉,我不能喝酒,我等下可能还要开车,除非……”

兰德没能把话说完。老人的表情忽地又是一变,他略带遗憾地打断了兰德。

“抱歉,兰德先生。”他说,“我恐怕没法留你吃午餐。而且留在圣路易斯过夜也不是什么好主意。那么……还是按照你心里想的,给你来杯咖啡好了。”

“欸?”兰德当场愣住。

他确实期待老人能留他共进午餐。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就准备在圣路易斯留宿一晚。而如果对方没有这个意愿,他则想说他只要一杯咖啡就好。可这些话他一句都没能说出口,就都被老人给抢先说破了。

就好像他能看见他心里的想法似的。

“不过你真的不再考虑一下?或许来杯啤酒?虽说我对啤酒不是很感兴趣,只存了几瓶图坦卡门,可凑活着还算能喝。而且我觉得你大可不必担心驾车的问题。这里可是美国,路宽得能供大象赛跑!”看见兰德犹豫,老人仍不死心,又劝了一句。

“那好吧……或许……”兰德勉为其难地改口,但他还是没能把话说完。

“看来我让你为难了,”老人再次打断兰德,“真是抱歉,那就还是咖啡吧。”他有些遗憾地耸肩。

“可是我……我……”

兰德努力地想要辩解,但他的舌头却像被打了个结,“我”了半天也没“我”出个所以然来。

“遵从你心里真实的想法,孩子。”老人似乎觉察到了兰德的困惑,他轻拍着兰德的手以示安抚:“我从不勉强别人做他不想做的事。没有必要,也没有意义。”

“问题就是我根本都还没说我想要什么……”兰德在心里偷偷的抱怨。

“好了,兰德先生。让我们暂时忘了酒和咖啡,先谈点正事儿。毕竟你来我这里也不是为了度假的。”

老人适时地转移了话题,兰德的精神也随之一振。

“好的!那是自然。”他说。

老人打开桌上的一个银质小烟盒,往烟斗里填满烟草,划了根火柴点燃,猛吸两口。

“那么……”他眯起眼睛,一开口,淡蓝色的烟雾就从牙缝缓缓淌了出来。

“请等一下!”兰德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举手:“您不介意我录音吧?我这人记性一向不好,为了不遗漏您的任何一句教诲,我希望您……”他无比恳切地请求。

“年轻人做事还挺仔细。”老人微笑着点了点头:“那就录吧!”他不等兰德说完,挥挥手满口答应下来。

“太感谢您了!中本……啊不!我是说……咩……大师……”兰德语无伦次地叨咕着,急急忙忙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支录音笔,用力按下录音开关。

“好了,请说吧。”他屏息凝神,翘首以盼。

“嗯……该怎么说呢……”咩大师清了清嗓子,慢条斯理地说道:“你本人看上去比照片还要胖一点儿。”

“是的,当然……欸欸欸?!”兰德先是恭敬地点头,然后他发现这个话题似乎有点不太对劲儿。

“难道是上次相亲的时候我录了什么奇怪的东西?”他怔怔地看着手里的录音笔,努力回想之前姑妈给他介绍的那个爱织毛线的女生有没有跟他讨论过体重的问题。

“她好像说过,希望我能减肥?”兰德一边琢磨,一边检查录音笔,以确定自己没有错按了播放键。

“噢不不!我并不是说胖有什么不好。维持现状就好,你没必要减肥。”在兰德疑神疑鬼的时间里,老人又接着说道:“男人嘛,总要有点肚子说话才会够份量。”

听见他这样说,兰德总算松了口气:看来不是我的问题。旋即又有些纳闷:肚子?这算哪门子正经事儿?

幸好,这时候那被老人称作丽丝的女孩回到了房间,这让兰德从体重问题中解脱了出来。

女孩端着一个银盘,盘子里有一小碟烘饼和几块千层酥,在装点心的碟子的旁边则是一小杯伏特加和一大杯热腾腾的咖啡。

她把盘子往圆桌上一放,把饮料分派给两人。

“咖啡只有即溶的,要是喝不惯不必勉强。”咖啡看上去有点浑浊,兰德端起来啜了一口,差点没直接喷出来——非但没有加奶,连糖都没放一块。

“你的DIVA,慢点儿喝,可千万别把自己给呛死了。”女孩又凶巴巴地瞪了咩大师一眼。

老人倒是完全没有在意。

“谢谢丽丝,不必担心,我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他一边说一边冲着兰德举杯,“也谢谢你,是你帮我赢了这杯酒。”

“噢!这是我的荣幸,大师。”兰德一脸谄媚地搓手。

咩大师一口气把杯子里的伏特加喝掉一半,然后他咂着舌头,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

“而作为回报,我将介绍我最亲爱的弟子给你认识。”他摊开手指着身边的少女继续说下去:“丽丝.泰勒,或者你更喜欢她在网络上的化名?那你可以称呼她中本聪小姐。”

“这才是我想跟你说的正事儿。”他一边说一边狡黠地眨了下眼。与此同时,不知怎么地,他坐的那张扶手椅突然向窗台的方向滑出去了一米有余。

但兰德显然没怎么注意到这一异常现象。老人说那番话的时候他刚好拿起了咖啡杯,如果不是丽丝突然按住了他的手,这会儿他多半已经把喝到嘴里的咖啡喷了出来。

“丽丝,你违规了。”咩大师向女孩投以意味深长的一瞥。

“我只是不想重新给地板打蜡。”

丽丝黑着脸横了老人一眼,同时夺过兰德手里的杯子,慢慢地放在桌上。

“好吧,看来到了我这老家伙退场的时候了。”咩大师举起双手,巍巍地站了起来。而丽丝则轻叹一声坐下,取代了老人的位置。

兰德瞪着眼睛看着面前的少女。隔了好半晌,才用力晃了晃脑袋,如梦初醒地问:“你们是在跟我开玩笑?你们的意思是说……中本聪是个……”

“十八岁的女高中生。”老人替兰德说出了他的推断。

“这不可能!”兰德从他的位子上蹦了起来。

“为什么不可能?”老人故作惊诧的问。

兰德摊着手指向丽丝:“可是她……她还是个孩子……”

“可她也是我的学生,最好的一个。”咩大师说这话的时候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神情。

“所以……你是谁?”

“兰德先生,虽然你说过自己没记性,可没记性到像金鱼一样就真的该去看医生了。”咩大师竖起食指摇晃两下,“我叫博尔济金特.篾里奥敦格日乐,不过绝大多数人都叫我大师。”

“波尔积积德?”兰德笨拙地复述着老人的话,他发现他的名字变得更长了,一时间只觉得脑袋涨得像是要裂开。

“得了,兰德先生。”咩大师叹了口气,“看来你非但记性不好,语言天赋也不怎么样。”他说。

“我……她……您……”兰德还想要争辩,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我不管你怎么想,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咩大师把玩着手里的酒杯,“中本聪就是一个十八岁的女高中生,这点你无需怀疑。”说完,他把酒杯凑近唇边抿了一小口。

兰德的眼睛瞪得浑圆:“可她为什么不一见面就告诉我?”

“如果她那样做了,那她就是故意放水让我赢了。”咩大师咧嘴一笑:“我们的赌约内容就是她去开门,但不能表露身份。然后你要是用日语跟我打招呼,那就是我赢了。”他一边说着,一边缓缓踱到房间另一头的壁炉前面找了张沙发坐下,继续品尝他赢来的烈酒。

“这种打赌的方式还真是……特别……”

兰德的视线一直追随着他,直到看见他坐定。他又转头看看丽丝,然后一屁股坐回椅子上,捂脸长叹。

“好了兰德先生,如果你没有什么别的疑问,我觉得我们现在可以开始处理你的问题了。”这期间始终保持沉默的少女将两腿交叠,忽然开腔说道。

“所以……你才是中本聪?”兰德仍然有些无法置信。

“如果你指的是提出比特币构想,并且开放了源代码的那个中本聪的话,我想是的。”女孩扬了扬手,平静地回答道:“所以我也没有骗你,我当然不可能是我自己的学生。”

“是你发明了区块链技术?”

丽丝用手指轻叩着椅子的扶手。

“比起发明,我更喜欢创造这个词。”她说。

“所以是你掌握着创世区块?”

“还在上面刻了句话。”

200913日,财政大臣正处于实施第二轮银行紧急援助的边缘。”两人异口同声地道。(注:当时正是英国的财政大臣达林被迫考虑第二次出手纾解银行危机的时刻,这句话是泰晤士报当天的头版文章标题。)

“噢天呐!我的天呐!八个月来我一直盼望着这一天!我居然喝到了中本聪亲手煮的咖啡!”兰德激动得按住了心口,语声颤颤发抖。

“我已经说过了,这是即溶咖啡。”丽丝立刻纠正兰德道。

“那也是你亲手泡的!”兰德一脸幸福地握拳,“那个……中本……啊不,丽丝小姐……我是你的铁粉!能赏脸给我签个名么?我专门设计了一个比特币的LOGO,还订购了一件印花T恤,就在我的行李箱里。”他比手划脚地说道。

丽丝缓慢地摇头:“我很高兴你能喜欢比特币,兰德先生。但我不喜欢给陌生人签名。同时,关于比特币的推广我另有计划,你的提案我无法接受。顺便,我劝你自己也不要这么做,不然你以后一定会后悔。”她说。

“好吧……签名就算了。可是……你是怎么知道我是为了跟你商量比特币的推广才来这里的?”兰德无奈地耸肩,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我还知道你打算说服我,要我把手里一半的比特币捐赠给维基解密。但我不认为这是个好主意。”女孩直视兰德的双眼,面无表情地继续说下去:“这个项目需要逐步成长,这样软件才能在这个过程中不断增强。它现在还处于萌芽阶段。在这个时候,任何激进的方式都只会毁了它。”

“再说维基解密算是哪根葱?我不需要他们的影响力。”说到最后,她话风一转,干脆直接开怼。

“你黑进了我的电脑?”兰德目瞪口呆。在来到圣路易斯之前,他从未跟任何人谈起过比特币,只是将自己的一些构想记录了下来,储存在电脑的硬盘上。

“那倒不至于。”丽丝回答,“对我而言与其黑进你的电脑,还是黑掉点‘别的东西’更方便一些。而这也是我接受你拜访的原因。”

“别的东西?”兰德注意到丽丝特别强调了这个词。

“这不重要,你就当我是黑掉了你的电脑好了。反正就算你想起诉我也找不到证据。”丽丝摆了摆手,似乎不想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缠。

“我只是想告诉你别干蠢事。”她说。

“好吧……你黑掉我的任何东西我都没意见。我们还是再谈谈维基解密吧。可能你不太了解它是个怎么样的组织……”兰德试着向女孩解释。

“我当然了解!”丽丝笑了起来,她笑得刻薄而又傲气,“不就是一群自鸣得意的败犬聚在一起,打着正义的旗号揭人疮疤以满足自己的虚荣心顺便再要个饭么?”她言辞犀利地评价道。

兰德因此再次陷入了懵逼状态。他没想到在丽丝的心目中维基解密居然是这么个形象。事实上自从维基解密创立伊始,兰德就将其奉若神明,它在兰德心中的地位跟“中本聪”的分量几乎是相等的。所以现在这情况就好比他心中的女神突然冲到他家扇了他老妈一个耳光,那真是尴尬得让人浑身发痒。

兰德想了半天,还是不希望跟丽丝有任何语言上的冲突。于是只好甩出了一个看似不错的说法。

“可是他们具有非凡的公信力,这有助于提升比特币的公众形象啊!”他说。

“公信力?”丽丝对兰德的观点嗤之以鼻,“是什么让你觉得推广比特币需要公信力?你清楚比特币到底是什么吗?”她问。

“这……”兰德举起双手胡乱地比划两下,终于憋出一个词。

“未来。”

“未来……这真是一个好用的词眼。”丽丝冷笑一声。

“但问题是,它是什么东西的未来?货币体系?金融体系?”她自问自答地说下去:“算了,类似的争论你肯定已经听过不少了。我就直接告诉你答案吧——比特币,它什么都不是。”

“欸?你怎么能这么说……”兰德愣住了,心说这姑娘怼起人来也太凶残了,居然连她自己都不放过。

而丽丝似乎早就料到兰德会有这样的反应,她不疾不徐地又补上一句:“又什么都是。”

“你不觉得这样的东西正是制造金融泡沫的绝好材料么?”丽丝给了兰德几秒钟的时间消化自己的观点,看到他的表情由惊诧转为迷茫才接着说道:“它看不见、摸不着,没人能说清它的价值,充满了争议性,刚好可以让金融界的傻子们争个头破血流。”

“换言之,比特币,就是虚拟世界的耶路撒冷。”

丽丝滔滔不绝地说下去。

“争夺耶路撒冷的人现在是什么下场,你知道么?”她抛出疑问,然后迅速地自我作答:“仇恨、死亡、无休无止的愤怒,除了这些,他们什么都没得到。你也想成为那样的人么?”

兰德的思想似乎已完全被女孩控制了。他下意识地摇头。

“完全不想。”

“谅必你也不想。”当兰德给出了自己想要的回答,丽丝的脸色不那么严肃了,转而用一种超然物外的神情望着他。

“那就照着我说的去做吧,不要对这东西怀有执念,只是把它作为一次冒险,一次你人生最大的赌博。”她说:“不过说是赌博,其实你并不会失去什么。相反,我还会给你提供下注的筹码。”她一边说,一边从长裤的口袋里掏出一本支票本,随手撕下一张递给兰德。

兰德接过那张支票看了一眼,倒吸一口凉气。

“这是……五十万美金?!”

他忽然意识到这张支票上的金额是丽丝预先写好的。也就是说她在见自己之前就已经打算好了要给自己这笔钱。

“算是我对你的第一笔投资。”丽丝把支票本往桌上一扔,那架势就像是在说五十万对她来说都不能算是钱。

兰德又确认了一遍支票上的数字。这差不多相当于他三年的薪水,现在却被一个十八岁的女高中生像发社团传单一样塞在他手里。这使得他产生了一种极不真实的感受,他觉得自己的世界观被整个地颠覆了。

这里还是地球么?我面前的这个女孩到底是谁?她到底想要干什么?

兰德茫无头绪地想着,同时自语般地问道:“投资……什么?”

“投资你这个人。”丽丝指指兰德,“我就直说了吧。我需要你的忠诚,但不是像现在这样。”说着,她又指指自己,“你现在只是在崇拜我,崇拜那个创造了比特币的‘中本聪’。这只是愚蠢的盲信,跟忠诚是两码事。我不需要别人崇拜我,我不是上帝,我相信这世上的一切事物都是等价交换。所以,我花钱,你办事,这种关系才能让我放心。当然你可以有所保留,而我也不会没有计划B。”女孩说到这里停了下来,静静地注视着兰德,等待他的抉择。

兰德很是犹豫了一会儿。

“我想说的是……我并不是来这里要钱的。”他翻弄着手里的支票,期期艾艾地说道。

“这不重要。”丽丝摇了摇头,“每个人做事的方法和目的都不一样,重要的是能学会随机应变。”她以一种近乎告诫的口吻说道。

兰德因此又陷入了长长的静默之中。他盯着手里的支票又看了一会儿,终于用力地点了下头。

“好吧,告诉我到底应该怎么做。”他直视女孩的双眼,语声坚定。

“很简单。”丽丝弹了下响指,起身走向书架,“我在堪萨斯州已经投资组建了一家专门生产基于ASIC的比特币矿机公司——这里是它的相关材料。”她从书架上抽出一个金色的文件夹后又走了回来,把它递给兰德的同时自己重又坐下。

兰德打开文件夹,看见文件的第一页赫然是一只黑白相间的巨型蝴蝶。

“蝴蝶实验室?”

兰德抬起头觑望着丽丝。这名字让他立刻联想到了蝴蝶效应。

而丽丝的回答也印证了他的这一猜测。

“没错,现在的比特币就像是蝴蝶效应里的那只蝴蝶。”她指着兰德继续说下去,“而你现在就是这只蝴蝶的翅膀——之一。”

“一只即将引起风暴的蝴蝶吗……”

兰德低喃着翻开了文件的第二页。

“不是即将,而是在未知的未来。”丽丝冷冷地纠正兰德,“这才是未来的正确用法。”她说。

“而为了这个可能实现的未来。我要你去纽约成立另一家代理公司,专门推广销售这家公司的产品。当然这只是对外的说法,你不必真的卖力推销。我每个月都会发给你一个销售指标以及对应的资金,你只要转一下手,直接向他们订购就行了。”

“也就是说,你自己出钱,从你自己组建的矿机公司订购矿机?”兰德试探般地问道。

丽丝弹了个响指:“完全正确,你终于有点开窍了。”

“可是这……”兰德蹙着眉头深深地吸气,好歹算是把后面半句“这么做有什么意义”给憋了回去。

“好吧……那在这之后呢?”他顺着女孩的思路提问,决定放弃思考,当一台称职的答录机。

“当然是挖矿了。”丽丝理所当然地耸肩:“不过如果有人找你订购矿机,你也可以转手卖给他们,并且向他们推销你的那一套理念。简言之,你可以继续扮演那个对比特币的未来无限憧憬的自己,但别太过火;我希望你可以成为我们推广比特币的窗口,但我不希望别人从这窗口里看到的是一个狂热的邪教。”

“就这样?”兰德还是一头雾水。他蹙着眉头看着桌上的那本支票,没问出口的则是:就干这么点事,给我五十万?

丽丝肯定地点头:“暂时你要做的就这么多。当然,组建和维持公司运营的资金我会另行转账给你,接下来你只要等候我的指示就好。”她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撸起左手的袖子看了眼表。

“还有什么问题吗?”然后她抬起眼帘看着兰德。

“没……没有……”

兰德觉得这差不多是送客的意思了。于是他自以为识趣地站了起来。

可他偏偏又猜错了。

“我看你还是问吧。”

丽丝往后一倒靠在椅背上,叉着双手觑视着兰德。

兰德被女孩那种无比自信无比笃定的态度震住了。就像是有人按住了他的肩膀,逼迫他坐回椅子上。

然后他就真的那么做了。

“好……好吧……”他结结巴巴地说道:“我只有一个问题……”

“为什么选你?”

丽丝眨着她那双似乎能洞穿一切的眼睛,抢先把这个问题说了出来。

兰德用力吸气:“对……”

“你想错了。”丽丝缓缓摇头,“不是我选择了你,而是老师选择了你——他说你的面相好——虽说我也不知到底好在哪里。”她停顿一下,又接着说下去:“不过我一共发出了六份邀约,却只有你一个人是完全按照我的吩咐开车来的。而且你做事也还算周密,虽说迟到了8分钟,但是……”

“我迟到是因为……”兰德忍不住插口。

丽丝抬手示意兰德无需辩解。

“我知道,你去买了把伞。”她说:“但结果你也看到了,这完全没有必要。”

“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兰德目瞪口呆。这样的事今天已经发生太多次了,多到让他怀疑他面对的是不是一个能读到别人思想的女巫。

或者还有一个男巫。想到这里,兰德下意识地看了看壁炉边的老人。而后者闭着眼睛歪在沙发上,似乎已经睡着了。

“我是怎么知道的,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犯了一个错误,好在并不致命。”丽丝伸手打了两个响指,示意兰德专心听他说话。

“我希望以后这种事最好不要再发生。”她撇撇嘴继续说下去:“当然也只是希望罢了。在我看来,你恐怕是那种会不停的犯同一种错误一直到死的人。”

“不过无所谓,反正你也不太重要。”说完这句话,她又看了一次表。

这次才是真正的送客。

“我……”

兰德张开口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

“你如果没有别的问题的话,那就可以走了。你也看到了,我还有很多活儿要干。”说着,丽丝起身离座,走到她刚才打扫的那排书架前,抽出那支鸡毛掸子又开始掸灰。

尽管兰德觉得那里根本就没有灰。

“丽丝!别忘了收拾一下厨房!你肯定又把那里弄得一团糟。”而就在这时,仿佛还嫌兰德心中的不满积聚得不够多似的,咩大师忽然抬起头,扯着嗓子喊了一声。

兰德被惊呆了。

“你怎么能让丽丝小姐干这个?她的时间不该浪费在这种无谓的琐事上面!”他蹦起来就吼,声音响得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老人对此却只付之一笑。

“我不管你怎么想,兰德先生。总之,丽丝只是我的学生。学生为老师服务,这再正常不过了。”他说。

“你就不能另外雇个人么?一个时间不那么宝贵的人。”兰德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他压低了声音,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更接近商谈而非指责。

咩大师笑得更畅快了,畅快得让他想要立刻喝上一大口。可那杯子已经空了。

意识到这点的同时,老人的笑容凝滞了。

“每个人的时间都很宝贵,兰德先生,包括你在内。”老人凝视着手里的酒杯,淡淡地说道:“而在我看来,创造人类的未来,并不比打扫我的书房更重要。”

他的话音未落,丽丝的语声又跟着响了起来,两者衔接得天衣无缝。

“行了,你就别跟他争了。”她说,“这些都是我愿意做的。记住我说过的话——这世界上的一切事物都是等价交换。”女孩一边说,一边挥舞着鸡毛掸子清扫着那些看不见的灰尘,连看都不看兰德一眼。

“可是丽丝小姐……”

兰德心有不甘地想要申辩,但跟之前那几次一样又被女孩阻止了。

“没什么事的话你就请便吧。”她拔高了声量说道:“我就不送你出去了,我知道你认识出去的路。”

说完,丽丝转到了书架的另一侧,离开了兰德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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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作品:原创王道
  • 状态:连载中
  • 类型:专题档-专题档
  • tag:原创
  • 发布时间:2018-04-21 22:09: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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