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廿八章

慕容蓝果然约了傅清欢在午后出诊，通报之后便亲自出来迎接。易景隆远远看着傅清欢进了云来栈，向墨风烟笑道：“你不跟上去么？”

墨风烟冷笑道：“我遇见慕容家的家主，那是应该拔剑的。”

易景隆笑道：“原来如此。”脸上已换了张面具，变了个白白胖胖和气生财的中年人，伸手递了张面具道：“借你一张？”墨风烟板着脸看也不看，当先轻烟般掠了出去。易景隆只好跟上，叹了口气道：“这边。”

云来栈占地颇广，原是潭州城某世家一处极大的宅子改成的，慕容蓝住的院子是从前这家小姐住的地方，在园中花木扶疏处，路旁一壁太湖石叠成的假山后，又僻静又方便。旁边慕容白那院子便小了不少，只得一明两暗三间屋子，夜间一个侍女睡在这边伺候。墨风烟看了看这院子，又看了看不远处慕容蓝的居所，冷笑道：“某人在这里据说也住了好几天，却居然从来没发现过这地方。”

易景隆咳嗽了两声，苦笑道：“丁崭也只是在这客栈另订了个房间住着罢了……慕容大小姐怎么说也是世家闺秀，怎会跟个大男人住在一起。”墨风烟眼珠转了转，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他二人轻功何等高妙，无声无息到了窗下，正听得慕容蓝道：“舍弟十余年前走火入魔，淤血伤了脑子。家父也曾遍请国手医治，苦无成效，后来……后来便搁置了。”

傅清欢沉默了半晌，方缓缓道：“令弟……十余年来一直如此？”声音居然甚是平静，只尾音微微嘶哑颤抖。慕容蓝点了点头道：“一直如此。”傅清欢又自沉默良久，道：“大小姐可否让在下与病人单独呆一会儿？”

慕容蓝微觉诧异，但鹤影堂医术别有一格，料想这位小少爷不愿被偷师也未可知。当下道谢出来，自去院中踱步。易墨两人对望一眼，各自打了个“你去”的手势。易景隆笑嘻嘻伸出手来，包锤剪变化一番。墨风烟点了点头，与他划了一拳，却是输了。

他武功比慕容蓝高出许多，要无声无息点倒她不难，只是如何不被对方察觉倒要费些踌躇。沉吟着随手摘了片叶子，轻轻弹出。慕容蓝这时恰踱到树下，忽地落花簌簌沾了满肩，她咦了一声，抬头望去。

墨风烟就在这一瞬掠了出去，天魔幻轻轻闪了两闪便到了她身后，伸手一指点去。慕容蓝应指倒下，他伸手扶住，原本全神戒备着屋子里或有一道剑光飞出，等了半晌却只有傅清欢开门出来，看了看他道：“你来了。”

墨风烟怔了怔，只好答：“我来了。”

他二人合力将慕容蓝扶到侧边厢房躺下，傅清欢顺手给她盖了条绣被。墨风烟原本想要嘲笑他两句，见了他心事重重的样子却也打消了念头。要知鹤影堂这位小少爷原本天生永远一副温和可亲的笑模样，令人看了情不自禁地心生欢喜，此刻却眉目沉重，似乎震惊失望之余，竟然有那么几分的心灰意冷。

那么房中那个需要求医的慕容白，果然便是他认识的那个慕容白。

他心中狐疑，不知此事到底何解。听得门口细碎声响，回头望去，一人逆光站在门口，身形甚是熟悉，不由大吃一惊，几乎便要拔剑。幸而魔教教主目力过人，瞬息间看清这人脸上非但并无那鬼气森森的面具，还居然带了个天真可爱的笑容，倘若整个人缩小十五岁，想必是个人见人爱的小孩。

但这么一个五岁小孩的表情出现在一名成年男子脸上，即便此人的确俊秀非凡，也实在叫人有些不寒而栗。

他定了定神，瞧瞧傅清欢。傅清欢勉强微笑道：“这便是慕容公子了。”墨风烟皱眉道：“这就是慕容白？”却见慕容白听到他叫自己名字，吐了吐舌头，转身一溜烟跑了。傅清欢紧锁眉头看着他背影，一言不发。墨风烟拍拍他肩膀，跟了慕容白出去，见这人跑得居然也跟一个五岁小孩一样深一脚浅一脚毫无章法，笑道：“喂，等等我。”

慕容白正迈了一只脚进正房，听了这话把脚缩了回来，站在门口回头笑道：“我偏不。”双脚并拢蹦进门去。墨风烟几乎绝倒，童心忽起，天魔幻全力展开，鬼魅般晃了两晃，倒抢在了慕容白前头。见他正回头看自己有没有追上来，伸手一拍他肩膀，笑道：“我赢了。”

慕容白回过头来，显是吓了一跳，退了两步才定下神来，认真道：“哇，哥哥你好厉害。”满脸仰慕神色。墨风烟小小得意之余，却也不禁有些难过，伸手抓了慕容白手腕探脉。脉门本是习武之人最看重的要害，慕容白却乖乖由他一把抓住，笑道：“哥哥你也是医生么？”倒像是从小到大早已习惯了看医生一般若无其事。

墨风烟诊脉手段自然不如傅清欢多矣，只觉他脉象古怪，经脉内气息诡异，却实在有些摸不着头脑。缓缓送入真气探察，循着左手少阳三焦经慢慢行去，一时顺畅一时滞涩，过了风府便甚是艰难，不敢再行用力。换了其他几条经脉，却也都是门户大开、毫无抗力，只是经脉淤塞、内息不行。若说这人便是那数次与自己相斗的鬼面人，肯如此这般将性命交付到自己手上，这赌注未免也压得太大了些。

他心下狐疑，收手沉吟不语。慕容白等了他半晌，见这哥哥不陪自己玩耍，自去找东西玩了。傅清欢静静进来，陪着他出神片刻，轻轻叹了口气，道：“我只盼现在一觉醒来，有人来告诉我一切都是在做梦。”

墨风烟冷冷道：“那你只怕是要失望了……你诊过脉了吧。”傅清欢茫然点了点头。墨风烟微微眯起眼睛，缓缓道：“脸可以易容，脉象却是没办法易容的。”

傅清欢苦笑道：“我……我以前没诊过他脉。”

墨风烟奇道：“你们不是……”“情人”两个字总算没说出口。傅清欢低下头去，道：“他从前总是忌讳诊脉。我想他是因为走火入魔废了武功，那是生平恨事，不想提起也是有的。”墨风烟皱眉道：“那么你如何知道这是同一个人？”傅清欢抬起头来深深看了他一眼，面色古怪，道：“我自然是知道的。”雪白脸庞上微微泛起一抹绯红来。墨风烟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问：“你前日的内伤，伤在上脘、期门，潭州城高手虽多，能这么正面欺入中宫打你两掌的人，好像没有几个吧。”

傅清欢的脸又白了下去，摇了摇头道：“也是有的。”

墨风烟微微眯起眼睛，缓缓道：“那伤势说重不重，说轻倒也不轻。掌力含而未吐，倒像是最后关头存力不发。但如此一来，内息激荡，你若存心反击，对方也要吃上点小亏才行……”

傅清欢怔怔看着他，苦笑道：“不过那时候我吓呆了。”

他目光转开，追随着慕容白拿着风车跑来跑去的身影，道：“因为那人忽然武功无比高明……忽然好像不认得我，而且忽然之间，身上多了血腥气。”

墨风烟微微皱起眉头，问：“那是什么时辰？”

傅清欢呆了呆，蓦地回过头来。两人目光一对，仿佛都有些明白。傅清欢“啊”了一声便要起身，墨风烟单手按住傅清欢肩膀，忽地粲然微笑，柔声道：“嘘，等一等。”

那朵微笑的光采尚未收敛，斗室中便突然光华大起，墨风烟仿佛漫不经心一剑挥出，却花瓣般幻出五重剑影，非虚非实，五重蓦然间又再幻出五重，旁人瞧在眼里只觉目眩神迷，看不清生克变化。傅清欢失声道：“墨教主手下留情……”慕容白却似看得呆了，扔下风车拍手道：“真好看。”剑风已扫到他白衣的衣袖，这人却笑嘻嘻地全然不惧。

墨风烟这一剑原本是虚招，点上慕容白衣襟时已是用得老了，最多也就是翻腕收剑时存了点坏心眼，在这人脸颊上划了浅浅一道血痕，外加削下鬓边一缕方才玩耍时跑出来的碎发。他手法极快，慕容白仿佛浑然无觉，还在拍手不休。傅清欢过去先替他颊上伤口上了药，看看墨风烟，淡淡道：“放心了？”

墨风烟盯着慕容白，缓缓微笑道：“放心不放心的么……刚才我一剑过去，他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傅清欢奇道：“什么？”墨风烟并不答他，悠然道：“他这样子好像也不是不能治，不过以你武功，大概一时还用不好天魔截脉吧……修行紫玉神功的走火入魔，哼哼，这等邪门武功，那自然便要以本教天魔功来克制。”他忽然起身过去，踢散了堆在墙角的一堆玩偶，仔细寻觅之后俯身拾起一只细竹篾编的小灯笼。那灯笼做得甚是精巧，原是个大户人家小孩子的玩物儿，只有拳头大小，用白绸蒙了，上面绘了些山水，里面是不能点火的。墨风烟拈着这灯笼似笑非笑地瞧着傅清欢，道：“那人忽然好像不认得你的时候，是不是也忽然好像戴了张花里胡哨的假脸？”指尖探入那灯笼内壁，轻轻拉出一小团物事来，抖开来薄如蝉翼，正是那鬼面人时时佩戴的面具。

傅清欢失声道：“怎会如此……”墨风烟道：“其实这倒要恭喜了，既然能将东西藏得如此隐秘，他心智想必并非总是方才那样。”深深看了一眼慕容白。傅清欢道：“但……但你怎知他会把东西藏在哪里？”墨风烟笑道：“你把他穴道点了，我便告诉你。”

傅清欢却没有动，站在慕容白身前，缓缓道：“你答应不会伤他，我便听你的。”

墨风烟低头将那面具在指尖转了几圈，抬头笑道：“哦？什么都听我的？”语气古怪，听来大是不善。傅清欢微一犹豫，点头道：“好。只要你不伤他，我什么都听你的。”

墨风烟皱眉笑道：“你这人怎么专拣陷阱跳……算了，他不来找我麻烦，我便不伤他就是。你先把他右肩云门、中府两穴点了……放心放心，对他只有好处的。”声音越到后来越是轻柔，倒有几分像是在哄小孩。傅清欢眨着眼睛又看了他良久，终于伸手在慕容白肩上点了两点。慕容白“咦”了一声，看着这漂亮的小哥哥，好像想不通对方何以突然要欺负自己，犹豫良久，还是向人家身上蹭了蹭撒娇。傅清欢其实身量未足，比他还要稍矮一点，伸手安抚时居然有些吃力。墨风烟笑道：“乖孩子。这一位当初呢，与我交过手，而且蒙他厚赐，得以尝了尝‘丝丝弄碧’的味道，险些就被他一路拎回这里来了——少安毋躁，我今天不会把他怎样。不过他弯腰想要拎我的时候呢，我恰好也回敬了他一点儿别的东西。”

傅清欢皱眉看着他，伸手要过那面具来，凑到鼻端闻了闻，苦笑道：“‘山长水阔知何处’……这种东西，亏你居然随身带着。”

墨风烟笑吟吟走过来，盯着慕容白的眼睛，缓缓道：“因为我原本就是追着他来的潭州城……原本就随时预备着要找到他。今日诊过脉我才知道，这人为什么千方百计要偷天魔册——”

他指尖缓缓拂过慕容白颊上那道剑痕，鹤影堂伤药堪称生死人肉白骨，这一道浅浅剑伤自然不在话下，这时已经变得甚淡，多半明日便看不出什么了。傅清欢听他悠然道来，语气似乎甚是平淡，原本稍稍放下心来，却又听得居然事涉魔教镇教之宝，一颗心刚刚提到半空，便见墨风烟干脆利落地一反手，啪地一声，给了慕容白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

他这时已经大致摸清这位魔教教主的脾气，虽然吃了一惊，但近在咫尺看得分明，这一记耳光是虚，电光石火间指尖迅捷如同幻影一般的几记弹指才是关窍。但见一掌之下身边人眼神定了定，随即逐渐变得冷静清明。傅清欢心中暗叹，轻轻道：“你醒了。”

慕容白缓缓抬起左手，摸了摸火辣辣的脸颊，微笑道：“我醒了……多谢墨教主，今天醒得格外的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