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廿九章

墨风烟自他醒来便不曾正眼看他，盯着自己的手指好像看到初恋情人一般错不开眼，嘴里冷冷道：“多谢么……谢倒是该谢的，要不就跪下来叩两个头算数吧。”

慕容白笑道：“方才多得墨教主手下留情，在下一向多有冒犯，说起来叩头是不亏的。”居然真的肃容振衣，长揖为礼。这人到此刻方才真的显出慕容家长公子的容颜气度，墨风烟转动眼珠瞄了瞄傅清欢，也笑嘻嘻道：“不用谢我，是清欢小弟答应以身相代，只要不伤你，就什么都肯听我的。”

他特意把“以身相代”四个字放得极慢，傅清欢听得红了脸，忍不住开口说：“只是说了听你差遣……”墨风烟淡淡一哂，并不说话，慕容白却转头定睛瞧着他微微一笑，柔声道：“上次糊里糊涂地竟然伤了清欢，真是对不住。”

傅清欢眼睛亮了亮，情不自禁地微笑出来，小声道：“不用担心——”蓦地听见墨风烟大声咳嗽，冷笑道：“醒的到底是哪一个，你弄明白了么？”

慕容白含笑道：“墨教主疑心好重……其实不管是哪一个，都没什么大分别的。毕竟同在一个身体里，若是我现在又伤了清欢，那人跟我闹起别扭来，也是要头痛的。”傅清欢低头默然，却并未退开。慕容白瞧着他淡淡道：“我一头痛起来，有时候就忍不住会想要杀人的。”声音温柔，伸手去替傅清欢理了理头发。傅清欢微微皱眉，居然却也没有躲，只是轻轻说：“你……果然不是他么？”慕容白微笑摇头，道：“我另有名字的，那人叫我阿无。清欢眼光好，喜欢的是本尊的慕容白，就算五岁的时候也没有小白那么傻的。”

墨风烟瞪着他们俩，简直看得眼界大开，忍不住冷笑道：“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慕容家自己拿这邪门武功当传家宝，难得你们好意思把别人目为魔头。哼哼，混沌生七窍，一炁化三清，这种死到九成九的买卖，也只有你们家的疯子才肯做。”

慕容白微笑道：“墨教主果然天纵奇才，法眼无差。若非以此‘混沌未分、溟涬濛鸿’，又怎能与贵教之‘倏忽往来、莫知其方’相抗？”墨风烟撇了撇嘴，道：“你这牛只好吹给小清欢听。若非你这邪门武功出了偏差，又怎会一个人分成三个，其中还有一个白痴小鬼、一个杀人狂魔，三个人里有两个武功全失？又何需千方百计要来偷学本教的天魔截脉治伤？——看在他的份上，本教主也不问你擅闯总坛、偷窥本教主起居之罪了。天魔截脉我已经传给了清欢小弟，速速把你盗去的半本天魔册还来。本教主忙得很，不想跟你们两个傻蛋空耗工夫。”

慕容白怔了怔，失笑道：“墨教主好会说笑。在下千辛万苦盗走那半卷白纸，上了好大一个恶当。莫非教主如此小气，连几张白纸也舍不得么？”墨风烟板着脸道：“本教自有秘法，外人无知，那有什么好奇怪的。”慕容白目光闪动，缓缓笑道：“那可糟了。都怪在下太过无知，用尽手法也无从得知其间奥妙，一气之下……”拖长了声音，微笑不语。

墨风烟冷冷抿紧嘴角，盯着慕容白的笑容不再说话。傅清欢心知不妙，皱眉道：“慕容……”忽然间眼前光华大盛，同时腰间一轻，却是慕容白拔出他腰间佩剑，左手挥剑挡了墨风烟一剑，右手顺手将傅清欢送开。面对魔教教主时如此托大自然没有好下场，果然剑风飒然，墨风烟在他另一边脸颊上又留了浅浅一道血痕，冷笑道：“算了，总之也要打了再说。”

慕容白笑道：“正是如此。”把长剑换回右手，微笑道：“教主请。”墨风烟冷笑道：“不念诗了？”一剑递出，果然是倏忽往来莫知其方，这一次用的正是魔教教主的成名剑技，自十五年前墨九州出道时起便名动江湖的“千里落花风”。其时墨九州以皇族之身初入江湖，自天魔册之诡谲恣肆中悟出此剑，磊瑰不羁间别有一番堂皇正大。墨九州自天潢贵胄放逐草莽，创此剑技时心境沉郁可知，墨风烟却全无这番际遇感慨，只是取其洒脱慷慨，剑意岳岳磊磊，与前代教主之浩浩汤汤大有不同。他前次与慕容白相斗，九叠流虹剑要的是生生不息绵绵不绝，这一次却是奇峰突出险峻天成，两家截然不同的剑法信手拈来，妙到毫巅绝无雕琢，端的是不世出的剑法天才。慕容白瞧见他出手便已眼睛一亮，笑道：“好剑法。”出剑相抗，衣袂飘扬风姿婉妙，剑芒吞吐间浅浅一道碧色光华，却正是慕容世家只传明珠令主的“看朱成碧剑”。

这两人一斗起剑来那自然是非同小可，室内方寸间剑气纵横，傅清欢但觉脸颊生寒，几乎被剑光灼痛了眼睛，情不自禁连连后退。他自己也是高手，一边心知靠近了难免误伤，一边见猎心喜舍不得退走。且看且退到了门边，冷不防被人一把抓住衣领拎了出去。他吃了一惊回头看去，易景隆向他笑道：“离得远些，才有热闹看。”

傅清欢眨了眨眼睛，刚想问热闹是什么，却见室内剑光暴涨，哗地一声，窗户先垮了半边。他吓了一跳，这才知道这两人方才投鼠忌器，未尽全力。易景隆拉着他边笑边退，一直退到院门口，这才扬声笑道：“对不住打扰两位，慕容大小姐还在厢房里。”话音未落，但见一青一白人影轻轻闪了闪便掠上屋脊，墨风烟遥遥道：“你带他们走远些！”声音清朗，似是行有余力。慕容白随即笑道：“教主年纪轻轻，怎地控制力便这样差？”口气中居然微有调笑之意。墨风烟哼了一声，不再开口，剑法却又再倏地一变，竟变得与对手一般的轻盈灵动风致翩然，那意思自然是少爷我要怎样便怎样，控制力好得很，不劳阁下关心。慕容白笑出声来，剑法却也跟着变了，似模似样的便是墨风烟方才的“千里落花风”，难得两人内功心法泾渭分明，剑意却端的是一般无二。

易景隆看得几乎笑出声来，拍了拍傅清欢的肩膀，道：“你打算怎么办？”傅清欢仰着脸发了半晌呆，叹了口气，道：“城中那许多条人命……”易景隆咳嗽一声，道：“有些不是他。”

傅清欢依然仰着脸，缓缓道：“萧秋离的伤口我是见过的，与杜轻寒的伤口一般无二……小厉说沈若水死在他手里，小厉自己也险些送命。还有我……其实我也是该死的。那天他来的时候跟我说，但凡敢觊觎他姐姐的男人，都不应该活在这世上。我原以为他有个孪生兄弟，却没想到……是他自己。”

他声音越来越轻，最后几个字几乎低不可闻，若非易景隆耳力过人，只怕是断断听不清的。他一时也不好安慰眼前伤心的少年，摸了摸鼻子，道：“说是孪生兄弟，也不算错。”

他适才一直在窗外，室内动静听得清清楚楚。慕容白的脉象他是亲手探过的，是以一听墨风烟说话便已明白。慕容家这门功夫走的是大破大立的路子，修行到第七重之后倘若还想再上重楼，便要经历无数艰险折磨，非但要散去武功，甚至要破去神智，任由身体在一片混沌中自行再筑重楼，幻出一正两副三重宝境，这便是墨风烟说的“混沌生七窍，一炁化三清”。其间过程非但极其凶险，更是极其渺茫，单看慕容家历代高手辈出，却从未有人勘破第九重便可见一斑。慕容白十岁时的走火入魔只怕也是真的，否则慕容君远不会不闻不问，把这么一个白痴孩子一放十余年不曾关心过。但他神思一片混沌间居然不知不觉闯过了最难的那道关隘，那便绝不单单是天才，而是天命了。只是走火入魔之后心魔丛生，神智渐复时多半也无从抵御，只好将心魔强行按捺在识海之中，渐渐聚成另一个人格；又因常常分心与心魔相抗，最后这一关未曾彻底勘破，心智还有一小半陷在混沌中，一天里有五六个时辰是当初的白痴小白，余下六七个时辰由本尊与心魔相争，两个人格互不统属，泾渭分明，除了共用同一个身体之外，根本就是两个不同的人。

傅清欢自然也已想通其中关节，却只是怅然摇了摇头，道：“心魔……其实也是他自己的心魔。”易景隆笑道：“你看他就算心魔也并没穷凶极恶粗陋不堪，本尊自然更是好的。”傅清欢垂下眼睛，咬着嘴唇不再说话。易景隆心知这少年医者父母心，对人命看得极重，叹了口气不再相劝。剑气激荡间忽然心生感应，微觉不妙，跟着便见旁边房门被人用力推开，慕容蓝站在门口指着相斗的两人，颤声问道：“那……那是谁？”墨风烟此前点她穴道时下手甚轻，此时剑气鼓荡，气机牵引下她内息自有感应，居然自行运转，将穴道冲了开来。

易景隆苦笑道：“这个么，要解释起来不大容易，小蓝容我稍等片刻，人齐了再一起解释好不好？”慕容蓝怔了怔，耳中随即听得衣袂带风声，片刻后便有数人撞入这院子来。当先的厉昀大声道：“龙先生，那厮是谁？”跟着的程夜雨比他镇定得有限，紧紧盯着场中两人身影，指尖蠢蠢欲动不住模拟两人剑招，看着两人各自剑法不断变换，喃喃道：“竟会有人如此渊博……竟会有如此剑法……”脸上神情一时微笑有之，艳羡有之，沮丧更有之。众人中只有唐晔最为轻松，乍舌道：“呀，这人生得真好看。”唐门子弟眼力过人，剑光如雪间居然也能看清人家面容。只是立刻便被易景隆在额角弹了一记，捂着额头故意雪雪呼痛，吐了吐舌头道：“只是比起先生还是差了那么一点点。”眼中大有嘲谑之意。

厉昀仰脸静静又看了几招，忽然一跺脚，身形箭一般窜了上去。易景隆心知要糟，奈何双手衣袖恰好都被慕容蓝拉住，实在不怎么好意思把她甩开。幸而白影微闪，傅清欢已跟了上去。他腰间长剑已被慕容白借走，急切间用剑鞘挡了厉昀一剑。厉昀怒道：“小傅你做什么？”一时却也绕不过他去。

傅清欢方才跟上来时未曾多想，这时被他一问颇觉无言以对。幸而墨风烟已扬声道：“小厮莫要来添乱……”双剑交击声忽然转急，叮叮当当地响得细碎绵密，数息间便已交换了无数剑，仿佛高手乐师弹奏琵琶，虽急不躁，虽快不乱，响到最迅捷时戛然而止，一片静寂中又似有无限消息。傅清欢飞快回头，慕容白恰好也正望向他，两人目光一对，各自嘴角翘了一翘想要微笑，笑容却又半途而废。

厉昀瞧见他二人神情，语气立刻变得古怪，抓住傅清欢问：“小傅！这人的剑法分明是……”他情急之下用力甚大，扳着人家的肩膀一摇，傅清欢正在发呆，几乎被他一把扔下去。墨风烟哭笑不得，重重咳嗽一声，道：“小厮，你认错人了。”

厉昀立刻也呆了呆，望向慕容白，心中虽仍觉得这人身形剑法都似曾相识，但却确无那鬼面人的暴戾杀气。慕容白含笑道：“慕容白见过各位……姐姐，我好了。”后面这半句自然是向着慕容蓝说的。

慕容蓝怔怔立在廊下，并没察觉自己已是泪流满面，心中只是想：“小白好了……小白好了。唉，最近真爱做这样的梦，可惜梦里总是模模糊糊地什么也看不清。”忽然手里被塞了个什么轻薄柔软的东西，唐晔在耳边小声说：“慕容姐姐，你高兴坏了。擦擦眼泪吧，慕容家世兄可真好看呢。”

易大少爷不幸又把这句话听得清清楚楚，苦笑着摸了摸鼻子，心想倘若你知道这位好看的世兄险些杀掉你家先生教主和姐夫，不知是不是还会作如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