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廿三章

却说丁崭出门去寻墨风烟，当头却撞上厉昀。厉昀瞧见他也呆了呆，道：“丁……丁先生你怎地……”想来下面半句是“如此神出鬼没”，硬生生吞了回去。丁崭懒得解释，淡淡道：“要找小墨的话便跟我来。”他素知墨风烟与此间花魁交情非常，径直便去找最华丽的屋子。果然甫一推门便听墨风烟冷冷道：“什么人扰人清梦？”眼前光华大炽，却是一剑挥了出来。

厉昀素知他武功剑法之高，这一惊非同小可，全力飞退，喀喇一声撞上身后栏杆，失却重心，几乎跌入天井。丁崭反手一把抓住他，微微侧身便避过剑锋，墨风烟这一剑本该不待用老便反手荡回，至此却没有变招，收剑道：“是你？”语气讶然。丁崭苦笑道：“是我。”拉了厉昀进去。

涵碧馆在叠翠坊中本便以华丽香艳著称，诗诗的房间更是最为华丽香艳的地方，屋内甜香细细，纱幔低垂，墨风烟倚在床头，诗诗伏在他怀中正是香梦沉酣。丁崭瞧见这情形便是一怔，笑道：“哟，对不住。”墨风烟低头轻轻梳理怀中女郎的长发，哼了一声道：“你想必以为我没有保镖在身边便会死吧……偏偏没有，真是抱歉得很。”丁崭苦笑不语，厉昀却睁大了眼睛左瞧右瞧。墨风烟冷笑道：“小厮你找什么？捉奸么？”厉昀吓了一跳，下意识退了一步方摇手道：“我……我只是在找小傅。”

这句话问得堪称呆头呆脑，丁崭不禁在心中叹了口气。墨风烟怔了怔微笑道：“你找傅清欢找到我床上来了？”这一笑端的是秀色夺人，却无来由的生出几分杀气来。厉昀呐呐道：“这个……我只是……”足下又退了半步。丁崭苦笑着微微斜过肩膀将他遮在身后，却见墨风烟也侧了侧身子，偏偏头道：“倒也没有找错。是你家的，就领回去吧。”

丁崭失声道：“什么？”厉昀却已抢了上去，挂起帘钩。大床内侧锦被间果然躺着一个人，方才房里又是出剑又是说话动静那么大，他却仿佛全无觉察般沉睡不醒，倒与墨风烟怀中的诗诗相仿。平日总是笑嘻嘻的嘴角在睡梦中冷冷抿着，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本便有些苍白的脸色被锦被衬得几乎透明，却不是傅清欢是谁？

厉昀奇道：“小傅怎么睡得这样死？”伸手便要去揭被子。墨风烟咳嗽一声侧过脸去似笑非笑，厉昀刚觉得有点奇怪，却见被子下傅清欢肩膀赤裸，显然没穿衣服。这本来也没什么，大清早的在青楼房间里酣睡未醒的风流少年，倘若衣衫整齐那才真的是咄咄怪事。只是此时墨风烟却偏偏淡淡道：“果然是来捉奸的……”语气却大见暧昧。厉昀刹那间脑子中转过无数猜想，大吃一惊：“莫非是……莫非是……”瞬时间冷汗流了满背，僵在原地不敢再动，小心翼翼瞄着墨风烟，苦着脸不知道该说什么。

墨风烟扭过头闷笑，忽然弯下腰去，剧咳不止。丁崭叹口气过去伸手搭上他肩膀，天魔真气缓缓透入，助他调理内息，苦笑道：“又勉强做了什么？”墨风烟眨眨眼，将怀中还在沉睡的诗诗轻轻放到一旁，忽然伸手，把傅清欢身上的被子一把揭开。厉昀小声惊呼，却见傅清欢果然没穿衣服，身上却赫然插着十余枚金针。墨风烟打了个呵欠，道：“我正没力气把这些针拔出来……你来得正好。”这句话却无疑不是对着厉昀说的。丁崭叹道：“你逞强的花样之多、本事之大，倒也真叫人叹为观止……”却没有先去看傅清欢，低头抓起诗诗的手腕。墨风烟慢慢溜进被窝，笑道：“这是鹤影堂小少爷的病人，不会有事。昨晚一副方子掷出去熬了药灌的，只是安神的药特意下得重了些。叫这位少爷在这里住半年，就什么病根都没了。”丁崭冷笑道：“先把你自己的病根弄干净再说。”伸手推开厉昀，隔着墨风烟去看内床的小傅。墨风烟索性整个人都溜进被子里，蒙着脸笑道：“我有什么病根？倒是有块心病罢了。”丁崭无暇理他，伸指搭上傅清欢脉门，闭目探察血脉流动。厉昀见他神色郑重，不由担心起来，却又怕打扰到他计算，站在一旁惴惴不安。墨风烟从被子里探出脑袋，瞧见他脸上神色，笑道：“不用担心，下针的位置时间都是他自己算的，就算我会出错，这小鬼也断断不会出错。”

丁崭冷冷道：“他算到你下手这么霸道了么？”墨风烟微笑道：“我告诉过他会有点痛。”丁崭哼了一声不再说话，厉昀却有些紧张，忍不住问：“很痛么？”

墨风烟笑嘻嘻的招手说：“小厮，过来。”此人凡是笑得如此灿烂必然有恶作剧随后招呼，厉昀吃亏得不少，自然有些狐疑，却还是老实走了过去。丁崭凝神半晌，此时终于起出第一根金针，放到墨风烟手中。墨风烟坐起来抬眼打量一下厉昀，忽然出手如电，将那根柔软金针隔衣透入厉昀胸口大穴。他出手极快，厉昀尚未反应过来便觉一阵剧痛。好在他一向极是硬气，低低哼了一声便咬住牙关，不再呻吟。墨风烟脸上的笑容冷冷收敛，淡淡道：“看他牙咬成什么样子不就知道痛不痛了？笨蛋小厮。”咬着嘴唇盯着那枚金针针尾，像是拿不定主意要怎么拔出。厉昀但觉胸腹间仿佛有无数小刀乱搅，几乎站立不稳，却听丁崭低低说了一句：“顾前不顾后……”眼前微微一花，疼痛立止，低头再看那口针，已经拈在丁崭指尖。

 “天魔截脉这种事，你也随便就传了外人？”

墨风烟笑道：“反正他是医生，学着比我有用。而且算来算去的让人头痛得很，让别人去伤脑筋有什么不好。”伸手让厉昀把自己拉起来，裹了外袍站在一旁看丁崭一枚枚起出金针。天魔截脉一技本是魔教天魔册上的不传之秘，唯有天魔册传人方可修练，本代只有这堂兄弟二人先后曾是天魔册主人，本应不再有第三人习得。这手法施展时最是需要凝神静气心无旁骛，墨风烟静静看着丁崭起出第五枚针，却忽然问道：“花飞雪找上的，究竟是你还是先生？”

丁崭正在全心计算血脉流速，听到这一问随口便答：“我。”墨风烟眼中异芒大盛，冷冰冰又追问了一句：“除了花飞雪，还有谁？”

丁崭缓缓答：“上官、唐门……”忽然惊觉，回头苦笑道：“你不用这么算计，我也会说的。”墨风烟冷笑道：“你会说才怪。还有谁？”丁崭低头不答，继续伸手拔出傅清欢身上剩余金针。天魔截脉共是十二口针，片刻便已尽数起出，丁崭舒了一口气直起腰来，后颈微微一凉，墨风烟冷冷道：“你不快点招，我就一剑刺下来。老实点。”

丁崭叹了口气，道：“没有了……”却听有人静静道：“还有慕容。”

他心中微凛，低头看去。傅清欢睁开眼睛，微微苦笑，道：“慕容大小姐并不知情，但慕容先生是交代过族人的。与唐门、上官、柳联手，除掉丁崭……虽然有人很不屑这么做，不过听起来，好像的确差一点成功了。”

金针截脉的痛楚终于过去，他微微翘起嘴角，脸上重新又露出那个讨人喜欢的微笑。

“不要这样看着我……我之所以知道这件事，当然是因为我和慕容白是朋友——不，想来也瞒不过你们。我不是慕容白的朋友，是他的情人。”

这句话傅清欢自己本来以为必定石破天惊，听到的三个人却有两个一脸的理所当然。厉昀倒是吃了一惊，情不自禁后退了半步，却见眼前剑光微闪，墨风烟长剑已递到咽喉。傅清欢讶然抬起眉毛，墨风烟冷冷道：“本来就不让你说，还非要挑有人在的时候……要灭口起来也多些麻烦。”斜眼又看了看丁崭，哼了一声，道：“而且这家伙我可没有把握，你自己来。”

厉昀脸色大变，正不知如何是好，却听丁崭嗤一声笑了出来。傅清欢也微笑道：“这倒不必……我既然说出来，就不怕小厉知道的。”墨风烟用眼尾瞄着厉昀，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我看他自己怕得很哪……你担心什么，我若要杀你，不必拔剑。”那柄剑无声无息又收了回去，仿佛从来就不曾存在。这一手露得实在漂亮，厉昀半晌方定下神来，苦笑道：“我自然不会告诉别人……但谁来告诉我，慕容白是谁？”

墨风烟挑挑眉毛，一脸的“懒得答你”，打了个呵欠去拿了傅清欢的衣物扔给他。傅清欢坐起身来，取了衣服缓缓穿上，轻轻答：“若非十年前因为意外武功全失，他此际便该是慕容世家的当家主……小厉你出道得晚，大概只听说过风烟红袖、小谢青衿——”瞧了瞧墨风烟的深青色袍子，含笑缓缓道：“却不知此前早已有和他们同岁的天才曾经横空出世。”嘴角的那个微笑又温柔、又骄傲，他容颜本来便极是秀美，这样一笑更是光彩照人。墨风烟却显然觉得他这笑容刺眼，冷笑着道：“他果然还没死么？原来他们家除了喜欢五颜六色之外，还喜欢藏头露尾和武功全失啊……不知道慕容蓝什么时候也武功全失？”这话说得骄横跋扈火气十足，傅清欢脸色顿时便是微微一变。厉昀怒道：“墨公子，你怎么这么说话？”墨风烟冷冷道：“我就是这么说话。慕容白十年前便已死了，如今这一个若非诈死便是假冒，哪一个可能都不怎么讨人喜欢，你选一个吧。哼，哼，十岁上就修习紫玉神功第八重的天才么……这么一个人倘若好好活着，哪怕武功全失，慕容君远又何必要女儿抛头露面比武招亲？”

这番话虽然不怎么中听，细想来却不无道理。厉昀皱眉道：“那自然有他的道理……”却也说不出什么来。他少年成名，业已是江湖中有名有姓的角色，自然绝非庸才，其实心中也已隐隐觉得不对，只是总有一个念头：“小傅那家伙何等聪明，怎会在这种事上吃亏。”转头去看傅清欢，果然见他低头微笑，神色悠然，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心中顿时一宽：“小傅果然有他的原因。”眉头不自觉的展了开来。

可惜墨风烟也是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懒洋洋道：“算了，不知道现在在哪里的一个自称不会武功的家伙，要怎么骗小朋友还真的不关我的事。不过慕容白倘若真的还活着，那可是慕容家的一个大秘密。即便你信得过小厉——”

年轻的魔教教主忽然微微改变了站姿。只是脊背微微挺直而已，方才那散漫任诞的姿态便蓦然间无影无踪，代之以锋芒毕露的杀意。

“你身边床上这个美人儿，也一定会告诉某个人的吧……是不是啊，诗诗？”

傅清欢抬手拢一拢自己微乱的长发，轻轻叹了口气。厉昀咳嗽一声，好似不忍心开口。原本一直把脸庞埋在柔软锦被中的少女银铃般笑出声来，支起身体。

“公子真是坏心眼，明明早就发觉了，偏要人家装睡这么久。”声音软糯柔美，一双仿佛永远烟水迷蒙的眼睛望着的却居然不是墨风烟。丁崭也叹了口气，道：“我也没想到原来是你……但诗诗姑娘芳名远播，想必你在这里也不是为了好玩。若我真的出手擒下你逼问，你又要怎么办呢？”

诗诗坐在床沿，穿着大红睡鞋的双足在床边晃来晃去，微笑道：“公子要问什么，依诗便答什么。只怕公子不肯问。”晶莹牙齿轻轻咬住樱唇，笑吟吟盯住丁崭，活脱脱便是天真少女的神情。丁崭清清楚楚听到墨风烟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苦笑道：“咳，咳。那么依诗，莫非如今仍在天极门下？你天生不能习武，却怎么还是要留在这一行？”

诗诗嫣然道：“天一极九，门下柳依诗见过公子。属下到现在也还是不能习武，除了公子教过的两招剑法什么都不会。所以没什么用处，从到这里开始便是一步闲棋，也没人抱过什么指望。墨公子常常留宿我这里的事上面是知道的，不过我每次都被点了睡穴，什么都不晓得，他们也是知道的。”瞄了瞄墨风烟，嘻嘻笑道：“莫青青……和花霭霭都有些疑心我，常常走动打探，这个么……也是知道的。”

厉昀眼见墨风烟脸色越来越糟糕，心知不妙，抢上去拉了拉他衣袖，低声道：“墨公子，咱们该回去了。”墨风烟皱眉看了看他，轻轻振袖，厉昀但觉一股大力袭来指尖如受雷殛，不由自主的被弹了开去，经脉内真气纷乱不止。诗诗仰着脸笑靥如花，似是全未察觉墨风烟心情大坏，傅清欢却静静收敛微笑，坐到了她身边。墨风烟冷笑道：“你这喜欢从井救人的脾气，不是那位了不起的慕容公子教的吧？”仿佛想要弹指制住他，却被丁崭轻轻拍了拍肩膀。

“风烟少待……我再问几句话就陪你回去。”

诗诗低低笑出声来。墨风烟用奇怪的眼神打量了一下丁崭，冷冷道：“你慢慢问。”想也不想便扬长而去，只勾了勾手指示意厉昀跟上。丁崭失笑道：“哪有这样的……”低头问诗诗：“最近门内接了关于谁的生意，你可有听说？”

诗诗咬着唇笑道：“公子知道规矩。那么依诗便求公子照拂了。”丁崭淡淡道：“不用，我去照拂他们。”诗诗拍手笑道：“有这句话我便放心了……别的组有什么目标我不大清楚，不过天一极九最近出的任务么，便是方才那位厉公子。这次的任务古怪得很，上头道是‘天字级’，那便是优先于其他别组的任何任务。依诗好奇得很，打探了半天，却也没觉得那位厉公子招惹了谁。”

厉昀招惹了谁，丁崭自然清楚。微一沉吟，含笑道：“多谢依诗。”果然说走就走，诗诗还没等到答礼，他人已经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