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上官家与凤家都是世家，与慕容家乃是世交；这次两人的尸首，便是慕容大小姐出面主持收殓。事起仓促，消息虽已传向两大世家，派来的人却还没到。她客居此地，客栈自然不方便停放棺椁，这停灵一事，少不得又着落在了凌若东凌老师身上。这几日城中每天都有年轻高手横死，萧秋离、沈若水、凤清音、上官鸿，一个比一个来头更大，凌若东早已吃够了惊，倒也老实安静下来不再多想。他行走江湖多年，办事极是沉稳周到妥帖，却是慕容蓝这等世家大小姐所不及。慕容蓝寅正前来拜托，日当正午，一个灵堂已然搭成。说来也不费事，前天萧秋离的棺椁刚刚送走，这两天“醉东陵”的家中，差不多便算是一个义庄。

慕容蓝凝望屋子里那两口并排放着的棺材，苦笑道：“慕容蓝代他二人多谢凌老前辈……前辈这番厚意，凤家与上官家自然也是晓得的。”

凌若东瞧了瞧慕容大小姐身后那英挺精悍的男子，叹道：“这个何足挂齿。但这几日也太蹊跷了些……如此少年才俊，一夜之间说没就没了，令人痛心啊。”

慕容蓝黯然不语。凌若东道：“前日萧秋离丧生，易家那位大少爷曾来看过尸首。据他说已有一位大人物出手对付那凶手，为何至今却一点风声也没有？”

他这话问得直截了当，慕容蓝颇觉难以回答，只得勉强微笑道：“易大公子既然开了金口，想必是不会错的。”

凌若东道：“但能杀了这四人的高手，江湖中想来也已不多……据传数日前沈若水与大雪山厉昀比武时，有桃花镖现身。莫非出手的果然是魔教？莫非是墨……墨……那魔头？”说到后来，声音已是惊疑不定。慕容蓝大感无奈，扭头看看丁崭。丁崭笑道：“凌老前辈大可放心，沈若水与这两人，不是同一个凶手杀的，想来也不是魔教教主。”

凌若东苦笑道：“这位公子别笑话老朽胆小，照你这么说凶手不止一个，我可更放不下心来啦。潭州武林总不能这么坐视下去，搅了大小姐的喜事那也不好。我已知会了此刻在潭州的各派高手，看看集思广益，能不能有个办法。可惜易大公子从前日起就又已找不到了，否则请他来主持此事，倒是再合适不过。”

丁崭微笑不语，心想要比来头大武功高，什么高手比得过城西那所老宅子。慕容蓝却裣衽道：“老前辈急公好义宅心仁厚，晚辈佩服得很……却不知前辈都约了哪几派高手与事？”这是凌若东的得意事，捋着胡子将他出力联系的高手们说了一遍，又略略叙述打算号召众人如何行动，他年纪大了脑筋不大清楚，几句话翻来覆去的没说上几遍便过了午饭时间。看到日影渐长，这才醒悟，赶紧告了罪送慕容蓝出去。再回来时低头心不在焉的迈进院门，抬头便是一怔。

青衣的美少年倚在那株败了一半的梅树下，微笑道：“你便是凌若东么？我来看看你们家的死人，不要告诉别人哦。”凌若东仿佛看见他挥了挥手，自己便倒了下去，不复记忆。

墨风烟举起右手迎着阳光端详自己的手指，摇了摇头。

方才弹指制住凌若东穴道之时，第一缕指风竟尔无力偏出，要再补一指才告全功。他心情大是郁闷，仰脸看着那半树梅花发呆。厉昀从屋子里出来，搓着手道：“棺材打开了。”墨风烟这才仿佛惊觉，站直身体。迈步走向房门时剑光微微一闪，树梢开得最盛的那一枝花无声无息落了下来，却好像是送到他手里一般。

厉昀睁大眼睛微微苦笑，擦肩而过时低声道：“多谢手下留情。”墨风烟哼了一声，没有回答。屋子里唐晔低头望向棺材里的人，叹道：“凤五果然是难得的美人，真是可惜了。”

就连一刀夺取她生命的凶手，仿佛都不忍心破坏这样的美貌。只在她颈项上留下一道淡淡红痕，连鲜血都来不及流出。

没有错，“刀，”墨风烟说，“似直实弯，妙合成圆，这不但是刀，而且还是很快的刀。”

厉昀奇道：“刀？”墨风烟微微冷笑，转身再看看上官鸿的尸首，缓缓道：“先死的是凤清音。一击毙命……对上官鸿却苦斗了半天。上官鸿武功虽比凤清音强了些，也不至于差别到这样的地步。”

厉昀迟疑着道：“莫非凶手有两个？”一句话出口连自己都不大肯相信，赶紧看看唐晔与墨风烟的脸色。唐晔笑嘻嘻的并不多言，墨风烟却嗤的一声扭过头去，冷笑道：“有两个凶手，还至于半天收拾不下上官么？看来这凶手的脑筋比你强得有限，上官家要报仇倒也不算太难。”

厉昀这辈子何曾被人如此抢白，一时默然，脸上火辣辣的极不好受，只顾低着头发呆。偶然抬起眼睛看到唐晔望着自己的眼神，更是几乎勃然大怒，心里转的念头只是怎么就这样夺门而出永不想再见此人。墨风烟却好像完全没看他似的负手在两具棺木间打了个转，双手在推到一旁的棺盖上轻轻一拍，那棺材便自动盖好，严丝合缝。这一手功夫露得圆转如意全无一丝烟火气，墨风烟却蹙着眉似乎极不满意，居然还咳嗽了两声，显然内息不调。 厉昀想起他正是救自己时受的伤，却又发作不起来了，期期艾艾的站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他心中天人交战，墨风烟自然不知道，唐晔见他神色千变万化，却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她是自小受着这位教主大人的气长大的，墨风烟墨大教主存心折腾人时能把人气成什么样子她固然深有体会，没存心的时候她更是经验多多。看看墨风烟已经径自走出门去，叹了口气过来拍拍厉昀肩膀，柔声道：“他肯刻薄你，已是极难得的了。要是把你当桌子板凳一样无视，那才麻烦呢。”拉了拉他衣袖算是送上一个台阶，厉昀又怔了半天，才跟着她去了。

墨风烟早已走得远了，两人展开轻功掠了上去，这才追上。厉昀终究还是好奇方才的问题，只是拉不下脸来开口询问。墨风烟却似看见他在身后欲言又止，悠然道：“第一刀是偷袭。”

唐晔“啊”了一声。厉昀心中微凛，道：“莫非……”沉吟着说不下去。墨风烟停下脚步冷笑着半转过头来，厉昀看到他苍白清秀的侧面，低垂的睫毛下眸光一片冰冷。

“不错，能从正面出刀偷袭的人，一定是熟人。”

上官鸿与凤清音均是名门子弟，武功高强，交游广阔，眼下这潭州城里他们俩的熟人说多不多，说少却也不少。厉昀正在心里盘算要怎么去查，走在前面的墨风烟却悠然拐进前方本城最大的酒楼“顺源楼”，见他没有跟上去，回头皱眉道：“既然是小厮，就该机灵些，不要耽误我吃饭。”

此时日已渐西，早过了午饭时间。顺源楼上客人极少，灶上大师傅也在小憩。潭州城里的小二们这一两个月来眼力已被练得极狠，搭眼便知这一行三人来头不小，点头哈腰陪着笑请上了二楼，把临窗的雅座隔间给了他们。唐晔瞧瞧这空荡荡的架势，微笑着打赏了那小二，笑道：“有什么招牌菜，都做上来吧。”

那小二仍然陪着笑，眼睛却望着厉昀，道：“是，是。厉公子可有什么示下么？”唐晔怔了怔，笑道：“原来你是这里的熟客。”

厉昀出身富贵，在衣食上甚是讲究，同行的沈若水也是大家公子，肴馔上绝不肯敷衍的。两人最喜欢的就是这间顺源楼里一位石师傅的手艺，有那么几天几乎天天来点他做的一味醋鱼。难得是他每次做出来风味均有不同，次次推陈出新，沈若水赞不绝口，还曾经打算过亲自请教一番。今日再过此楼时想起故人已杳，不由大是酸楚惆怅。虽然被墨风烟拉了上来，却闷在一边默不出声。这时被小二认了出来，才郁郁答道：“今日若是石师傅当值，便请他照老样子来四个菜吧。”

唐晔“咦”了一声，含笑不语。她也是世家小姐出身，只是和兄长同行时往往无辣不欢，在潭州城总要寻云州菜馆子，这顺源楼没有来过。刚才上来的时候知道墨风烟口味挑剔兼心情恶劣，正在发愁应该怎么点菜，想不到厉昀却代劳了。一时心情大好，待那小二走了，便瞧向正临窗下顾的墨风烟，笑道：“教主收的这个小厮很是有用，不错不错。”

墨风烟目光闪动望着窗下对街的店铺，淡淡道：“有没有用，要试过了才知道……你过来看看斜对角过去四个门脸的布铺，可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厉昀心中微凛，凑过去看。唐晔便没有动，坐在一边微笑道：“这条街上的店铺，三家里倒有两家是各门各派接头用的，生意不肯好好做，奇奇怪怪的人出入得不少。教主要是看哪家不顺眼，打个招呼让兄弟们扫除一下，也不费什么劲。”厉昀听她说得轻巧，心中不快，不由回头去瞪了她一眼。唐晔笑嘻嘻的不以为忤。墨风烟悠然道：“看这家店不顺眼的人，想必不少……我只是奇怪，你那姐夫在这城里也晃了好几天了，居然没发现这里么？”唐晔笑道：“我那姐夫不喜欢逛街。这几天虽然陪着慕容家大小姐到处走，却多数是专程做挡箭牌去的。慕容大小姐这一招草船借箭玩得不错，每天七八仗挑下来，这城里走了不少人。”厉昀听到后来才明白他们说的是丁崭，听他们左一个姐夫，右一个姐夫的，语气古怪，说亲热倒也亲热，语意却又颇为刻薄嘲讽，便有些摸不着头脑。料来墨风烟也不会给他解释，于是只管闷头打量那间布铺。此处乃是本城繁华地带，店铺一间挨着一间，看那布铺与周围店面并无不同之处，一般的门脸，挂着一个招牌写着“周记布店”，临街挑出一个幌子，同样字体同样字样，毫无特异之处。想来墨风烟总是从此处看出了什么异样，但看了半天却漫无头绪，只好坐回去发呆。

唐晔终于过来看了一眼，却笑道：“原来如此。倒是该告诉我那姐夫才好，不过我看他不怎么管这种事。”

墨风烟淡淡道：“上五下七，以天为极。潭州城的老头子们要是知道天极门在此有一间分店，只怕会即刻吓得背过气去。”仿佛不经意看了厉昀一眼，道：“窗棂。”

厉昀恍然大悟，终于明白为何方才见到那窗户时微觉怪异。原来那窗棂图案与别家颇有不同，中间一根横向分野，纵向的线条上方只有五根，下方却有七根。天极门他自然是听过的，乃是数年前大大有名的一个杀手组织，当其时也颇呼风唤雨了一阵子。门中首领极是神秘，据说武功奇高，却始终无人得见此人真面目，如此想来，倒也的确与丁崭若合符节。那时他尚未出师，江湖上一切大事都只是听归来的师兄师姐们闲谈，大雪山开山祖师本是刺客出身，门中弟子说起杀手云云颇不忌讳。厉昀听他们说起江湖中种种，自然心向往之，也拟想过有朝一日独自大破天极门，为武林伸张正义的情景。只是他学剑未成，天极门便已覆亡，那神秘的首领也已不知去向。这几年江湖中颇为平静，厉昀出身名门，武功又高，向来只有他惹人，没有人惹他，行走江湖时甚觉无聊，有时想起当年动荡情势如云高手，多少有些遗憾。想不到今日却居然在这繁华富丽的潭州城内见到天极门余子，身边坐的居然还是魔教教主，这几日见到的人，鲜有武功不如自己的。一时间心中震荡有之，酸楚有之，自怜自艾有之，自嘲自伤亦有之。怔怔的望着墨风烟似笑非笑的清秀侧脸，说不出话来。唐晔看他神情变化莫测，肚子里笑翻了天，伸手拍拍他肩膀说：“当年那门主退出江湖时，天极门确是奉命解散了……但这个江湖其实也不能没有杀手，后来的小辈们虽然武功也还成，办事却远远没有他们牢靠，行规也松散得很。反正一样的是拿钱杀人，当然越干净利落越少伤及无辜就越好，雇主也希望事情机密些，自然喜欢老手。所以这几年他们又慢慢组建起来，只是未见当初的规模。高手么，当惯杀手的人也不会有什么特别赚钱的手段，即便已经过上了平常人的日子，也多少会回来兼一两把差。”

她口若悬河的说来，居然没有丝毫停顿，显见对天极门往事颇为熟悉。厉昀苦笑着心想：“今日被一个女孩子看轻了。”转念又想反正自己最近被人看轻不是一次两次，又有何妨。回头再看看远处正在向这边张望的小二，招招手说：“小二哥，麻烦你烫壶好酒来。什么都行。”

那小二瞪大眼睛，微觉意外。厉昀自己倒是并未发觉，自己今日说话语气谦冲客气，已与往日大不相同。见那小二踌躇，微微皱眉道：“怎么了？”小二陪笑道：“没什么，小的这就去办。”飞也似去了。墨风烟回头看看厉昀，懒洋洋道：“想不到你倒是个酒鬼。”手指闲闲在桌边敲来敲去，似是在动什么脑筋。眼珠一转，忽然微笑道：“小厮，下去帮唐晔挑段衣料子好了。”厉唐二人一起愕然。墨风烟却觉得甚是好玩，笑道：“本门功夫么，向来以吃喝玩乐为第一要务。虽然你不是我徒弟，门规还是要守的。除了有钱花，还得会花钱，这才有资格跟在本公子身边。去吧去吧，就当是送见面礼，你自己想想该送什么样的。”

他今日以来，第一次说话说得兴高采烈。厉昀望着他目瞪口呆，唐晔却早已习惯了，叹着气答：“是，是，遵命。”站起来看了看窗下，却又呆了呆，皱眉道：“不过，恐怕不成了。”

墨风烟微微一哂，厉昀扭头望下去，却见一人正闲闲踱进那间布庄。随随便便的一件灰色长袍，斗笠压得低低，在长街人流中毫不引人注目。他武功见识本也是一流的，单看此人走路的姿势便知对方武功极高，只觉那背影有些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来是谁。再看墨风烟和唐晔，两人脸上神色都有些古怪，似笑非笑的对看一眼，却都没有说话。

恰此时小二把酒菜送了上来，墨风烟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笑道：“这酒不错……今天来这里吃饭，可见是来得对了。”

厉昀心念电转，终于明白那灰衣人究竟是谁。脱口道：“那便是……便是……”一时竟然期期艾艾，说不出话来。墨风烟看看他的表情，挑高眉尖冷笑。他明明一直在说饿了，此刻菜送了上来却只是喝酒。第二杯酒下去，苍白的脸上泛出淡淡红晕，年轻的魔教教主深深吸了一口气，那一抹血色便在冷冷的肤色间消失不见。

“不错，当年的天极门主人，便是丁崭……不然莫非你以为，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平白无故冒出来的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