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项白城带着厉昀与墨风烟回到朱鹭旧居时，丁崭恰也将楚惟攸送回来。看见这架势睁大眼睛微微苦笑，仿佛在他意料之中。

“果然？”

项白城点头道：“果然。”回头示意厉昀扶墨风烟去房间，向楚惟攸微笑道：“公子莫要担心，早早休息为上。”丁崭皱眉道：“我去看看。”追着厉昀去了。

适才厉昀遇到那白衣人时，本已自分必死，抱了拼命的心思死战，却发现自己武功竟然似乎大有长进，剑法纵横开阖之间威力大增。不但他自己诧异万分，连那白衣人都甚是讶异。厉昀只听到他轻轻说了一句“莫非……”便被制住，后来的事便不知道了。待到项白城解开他穴道唤醒他，方知自己刚错过了三大高手的对峙。所幸他并未受什么重伤，算是行动自如，否则项白城一个人要带两个人回来，只怕会甚是吃力。

他扶着墨风烟回去，只觉肩膀上分量越来越沉，不由得惊惶失措，低声问：“喂，你还好吧？”墨风烟低头不答。身后微风飒然，却是丁崭追了上来，皱着眉看了看墨风烟脸色，默不作声的把他打横抱了起来。

奇的是那个高傲任性的墨风烟只是睁开眼睛看了看他，居然什么话都没有说，就闭上眼睛乖乖让他抱回了房间。

两人天魔功心法同源，联手行功自然事半功倍。但要平息经脉内暴走的真气，也颇费了一番力气。墨风烟苦笑道：“这次真是大大的丢了一回脸。”低头不语。丁崭失笑道：“你上午才替人打通经脉，晚上还能逞强使完九叠流虹，我已经是大大的佩服。”厉昀本来在旁边垂头丧气，听到这里，却抬起头来“啊”了一声。

墨风烟瞄了瞄他，冷冷道：“不关你事。”厉昀期期艾艾道：“但……但……”却也但不出个所以然来。墨风烟蹙着眉看了他半天，摇摇头道：“我说的丢脸不是这个。一不小心着了道儿，被他用‘丝丝弄碧’招呼了……我虽知那阵雾必有蹊跷，却终究还是托大了。若不是项先生相救，只怕便要大大的丢一个人。”

堂堂魔教教主居然被人当面下毒，这话传出去只怕没有人相信。丁崭心中雪亮，知道他并非托大，只是挂念厉昀生死，不得不强行出手。但这话当着厉昀不便出口，只是微笑道：“你内伤未愈，好好休息吧。”告辞出来。厉昀果然跟了出来，叫道：“丁先生。”

丁崭足下丝毫未曾停留，并不回头，负手悠然道：“想知道什么东西，都要开口去问他自己。向旁人打听来的，不管是什么，那人都绝不会认帐的。”

身后足音杳然，厉昀已经停下脚步。丁崭摇头微笑，径自去了。

厉昀站在院子里迟疑了好久，好几次已经走到墨风烟房门口，却又折了回去在中庭呆站。墨风烟听他脚步来来去去，不耐烦起来，冷冷道：“要么滚进来，要么滚出去，给我安静些。”外间果然立刻安静，再过片刻，厉昀轻轻推开门，蹑手蹑脚走了进来。

这倔强骄傲的少年，只怕一生从未这样在谁面前抬不起头过，站在床前手足无措，一脸欲言又止的表情。墨风烟内伤颇重，天魔功失控反噬，其实与他全力给自己一掌差不多，虽有丁崭相助行功，也是元气大伤极为困顿，斜斜倚在榻上只是眼皮打架。自觉睡了一小觉，做了几个乱七八糟的梦又醒过来，身上盖了被子，桌上灯花结了老长，厉昀却还是低着头站在那里，好像一直没有动过。

墨风烟哭笑不得，这人身上好几处剑伤都未曾好好包扎，却来杵在这里做烛台。有伤在身心境不够宁定清明，眼珠转了转便起了恶作剧的心，下床去拿了灯塞在他手里道：“举着。”自去睡觉。想不到再半觉醒来，厉昀居然真的举着灯站在那里，居然还是一直没有动过。

魔教年轻的教主终于开始觉得头痛，呻吟着说：“厉公子，厉少侠，请问阁下到底有何贵干？”坐了起来。厉昀赶紧放下油灯过来搀扶，替他掖好被角，顺手拿了个枕头塞在腰后，动作流畅自然之至。墨风烟怔了怔才反应过来，大为恼怒，喝道：“谁要你照顾！”一脚把被子踢飞。厉昀眉毛动了动，默不作声的把被子捡起来再替他盖上。墨风烟已连杀人的心都有了，咬着牙道：“滚滚滚，本公子不缺你这么个小厮。”

厉昀的手僵在被角上，呆了片刻，才下定决心般大声道：“我欠你实在太多，没办法还，只好来当个小厮，聊胜于无。”

墨风烟瞠目结舌，实在不知这人的脑子是怎么长的。打量了他半天才咬着牙笑道：“你若是个美女，我倒可以叫你以身相许。明明是个臭男人，讲什么还不还的，烦死了。”厉昀却充耳不闻，退了一步站回原地，伸手拿起油灯，继续就那么举着。他也算是江湖中少年一代里数得着的剑客，手上的稳定不同凡响，已经这么举了好几个时辰，灯焰依然丝毫不见晃动。以墨风烟之狂妄任性无法无天，居然也拿他无计可施，只能叹了口气倒下去再睡。这回却睡不着了，翻了几个身，忽听窗外有人轻敲窗棂，参差短长，正是魔教暗记。

他瞧了瞧低着头好像什么也没听见的厉昀，终于微笑起来，懒洋洋道：“有事便进来报吧。”

黑衣蒙面的魔教属下动作轻盈的越窗而入，施礼道：“见过主人。”

墨风烟倚在床头，笑道：“这么晚，辛苦你了。什么大事让大家这么睡不成觉？”那属下身材纤细声音娇嫩，分明是个少女，抬头看了看墨风烟，眼中流露出担忧神色。墨风烟挥挥手笑道：“不妨。”那属下呆了呆，方才重新施礼下去，道：“今夜上官鸿与凤清音决斗之后，便各自决定退出比武招亲，两人一起离开。”

墨风烟嗤的一声笑出来，道：“这分明是私奔……然后呢？难道双方家长雷霆震怒，将他们家法处置了？两边老爷子都迂腐迟钝得很，消息只怕没这么快吧。”

“主人明鉴。这两人戌末决斗完毕，子正离城，如今是丑末，有弟兄发现，两人横尸城外，已死了有一阵子了。”

墨风烟唇边那朵悠闲的笑容终于收敛，低头沉吟，端详着自己的手指。忽然发现双手的影子在不停摇晃，抬头看看厉昀，那只一直纹丝不动拿着灯的右手，此刻却在不停的颤抖。

“难得这些混蛋世家里有我看得顺眼的小子，”他听到自己说，“去继续查。”

黑衣的属下如同来时一样无声无息的消失。墨风烟怔怔望着摇曳的灯火发了半天呆，忽然微笑起来。那个笑容在灯下看来有些恍惚，不甚分明，却有一种明亮的稚气仿佛能够直击人心。

他望着灯火的时候，厉昀也正望着他。这时才叹了一口气，道：“我本来不想问的……可是，你到底是谁？”

“我到底是谁，难道你真的还不知道？”墨风烟似笑非笑的回答，“我记得好像也破过大雪山的一个什么剑阵，虽然不知道那些蠢货里有没有你，但你多少也应该听说过我这个人。”

厉昀苦笑道：“我当然听说过……我只是不能相信居然如此荣幸而已。”

墨风烟淡淡道：“并不是你荣幸，只是我自己高兴罢了……既然我已经高兴过了，所以你还不还什么的，根本就没有意义。”

厉昀又呆住，他本来一向自命怪胎，为人偏激乖僻，从未想过还有这样被人噎得半句话都说不出来的时候。但他的脾气也是非同小可，一旦决定了什么事，那是多少头牛也拉不回来的。盯着墨风烟嘴角的那个冷笑，反而心头一口气涌上来，大声道：“对你没有意义，对我却有……难道欠魔教教主的就不是欠么？我偏要还，看谁能把我怎么样。”

墨风烟打了个呵欠，叹道：“是是是，不能怎么样……但厉少侠，能不能拜托你暂时出去呢？有人在床前杵着，我睡不着。”

他折腾人的本事，那是自小练起浑然天成的，比之他的天魔功还要独步天下。厉昀脸红一阵白一阵的灭了灯刚要出去，墨风烟又打了个呵欠，懒洋洋道：“等一等，我想起来了，既然是小厮，何妨过来暖个床……当然你若不想，那就算了。”

他本以为厉昀必然会暴跳如雷，正在得意微笑，想不到黑暗中被角被掀开，厉昀默不作声钻了进来。两人其实都已倦极，各自翻个身背靠背睡下，不过片刻，便都已睡熟了。

厉昀醒来时红日满窗，墨风烟早已不见。他吃了一惊翻身起来，却见自己身上的大小伤口都已经清理包扎完毕。跳起来抓住正打扫房间的下人问“墨公子在哪里”，那老头带着诡异的微笑看看他，指了指主屋方向。

他匆匆梳洗了拔足奔向主屋，尚在院子里，便听得有女孩子清脆的声音笑道：“好久不见……可是为什么每次好久不见的时候，你都不知在哪里弄来这么一身伤？如今要找到一个能让你这么狼狈的主儿，也不容易吧？”笑盈盈的语带戏谑，如今主屋里只有一个人身上有伤，她这么嘲笑的必然是魔教教主。

厉昀冲到门口，跑得太快，未免有些气息不匀。屋子里项白城墨风烟一齐看了他一眼便低头喝茶，那坐在下首的红衣女郎却笑嘻嘻一直上下打量他。易景隆与楚惟攸不在房中，想是觅地教剑法去了，郭文东却在下首侍立，瞧见他冲进来，招招手道：“师侄这边来。”

厉昀怔了怔，道：“你说什么？”那女郎笑得伏在桌子上。郭文东咳嗽一声，道：“你是我二师兄的弟子，可不是我师侄么？”得意洋洋。正在挺胸凸肚时，项白城放下茶盏，淡淡道：“昨日教你那半招金风初动，共有多少变化多少后着，你如今记得多少？”郭文东脸色大变，赶紧道：“弟子这就去练习。”低着头打算溜出门去。刚到门口，墨风烟懒洋洋道：“给我回来。”

他伤后气息短促，这句话说得慵懒无比。郭文东却知这位二师兄比师父要难对付得多，苦着脸转过身来道：“二师兄，你昨天要吃的蓑衣饼我早就买回来啦，现放在厨房里。倘若你老人家嫌隔了夜不好，师弟我今晚再去买。”

墨风烟以手支颐瞄了他半天，忽然露出一个浅淡微笑，招手对厉昀道：“小厮，过来。”厉昀尴尬无极，手足无措的过去站到他身后。墨风烟笑道：“师弟你看清楚，这不是我的弟子，这是我的小厮。因此他不是你师侄——你也别想着使唤他。我的人一向不让别人使唤，不然就算是师弟你，我也会翻脸的哟。”

他这话说得轻柔婉转，郭文东却听得心底里一阵阵寒意升起来。赶紧草草行了个礼道：“师父我去了。”转身飞跑。那红衣女郎笑得直不起腰来，扶着桌子道：“公子在哪里遇见这么个活宝？”又抬起头盯着厉昀，缓缓道：“教主又在哪里收了这么个小厮？”

墨风烟微笑道：“不可说，不可说。”

那女郎撇嘴道：“不说就不说。”目光却始终没从厉昀身上转开。厉昀给她看得有些发毛，咳嗽一声，别过脸去。墨风烟看看他再看看那女郎，悠然微笑，竟似觉得颇为有趣。终于是项白城开口道：“唐晔你今天来，总不至于只是叙旧的吧。”

唐晔笑道：“有什么不至于？偏偏至于。公子这就要赶我走么？”一副落地生根的样子。项白城失笑道：“我赶你你就会走么……但你二哥那里怎么办？”

唐晔好像什么都没听到，笑嘻嘻凝视厉昀，招手道：“小厮小厮，跟你打个商量，刚才的笨蛋说厨房里有点心，你帮我去拿来好不好？”厉昀何曾被人这么支使过，心中微有不快，但见她满脸期待的样子，一时踌躇，竟不知道要怎么拒绝。

墨风烟打了个呵欠，慢条斯理道：“唐晔，我刚才说过的话，你就忘了么？”唐晔嘟起了嘴不再说话。厉昀刚松了一口气，却见墨风烟回头道：“虽然不是新出炉的，倒也将就……记得叫厨房回炉略烤一烤，不用太久……你的话，全力使完你们那套春冰残雪剑，应该就差不多了。”

厉昀哭笑不得，答应道：“是。”转身去了。墨风烟目送他身影消失在门口，收敛笑容，冷冷对唐晔道：“你特地今天过来，想来是见过你那位姐夫了吧。”

唐晔笑道：“我本来也没想能瞒过你。我那位姐夫说，城外的尸首他会去看，你只要安心养伤就好。”城中连连有高手离奇暴毙，她却笑盈盈的说来若无其事。墨风烟冷笑道：“那么我该多谢他多事了。我要查的事不用他代劳，既然他这么费心，我今天偏偏要去看看。”

唐晔啊了一声，苦着脸望向项白城，意在求援。项白城微笑着低头喝茶，给她来了个不闻不问。直到唐晔上手来扯他衣袖，他才微笑道：“到底有谁能杀了上官鸿和凤清音，难道小唐你不想知道么？”

墨风烟望着女郎陡然间变得兴致盎然的脸庞，悠然道：“现在能告诉你答案的，就只有那两个死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