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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譬如辽东死 斩头何所伤

Synopsis

本书的主人公叫杨广,他是隋朝的第二个皇帝,在中国历史上以“隋炀帝”著称。 一般认为,他是个糟糕透顶的皇帝,事实上,在当时大家也都这么认为,因此他以“渎职罪”被叛死刑——他的部下认为他太糟糕,起来造反把他杀了。 但是将诸多史料连贯排比之后,却会发现有很多地方互相矛盾、情理不通。 那么从另一个角度去看,会看到什么呢? 给历史一面镜子,镜子里的杨广,又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寻找这问题的答案,如同在迷雾中寻找真相,尽管,未必会有理想的结果,或许只能收获若干有意思的猜想而已,但,实在是件很有趣的事情。

    有史家曾经感慨,隋帝国的历史真是扑朔迷离,它的兴盛仿佛突如其来,而它的衰亡也同样让人猝不及防。

大业五年,当杨广翻过祁连山,在万国朝宗的空前盛况中陶醉得飘飘然。

大业六年,东都洛阳大陈百戏,整整欢歌了一个月。彼时还是一片太平盛世景象。随后杨广二度南下扬州。《隋书》也好,《资治通鉴》也好,在这一年都没有记录什么特别的事情,显然,这仍是风平浪静的一年。

然而,那时恐怕很少有人想到,这一年正是隋帝国最后的安宁。

在大业七年,史书上忽然间出现了一长串事件:王薄反、刘霸道反、窦建德反……由此而始,隋帝国突然陷入了一片风雨飘摇,短短数年间,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王朝就彻底崩溃了。

那么,在大业七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无向辽东浪死歌

长白山前知世郎,纯着红罗绵背裆。

长矟侵天半,轮刀耀日光。

上山吃獐鹿,下山吃牛羊。

忽闻官军至,提刀向前荡。

譬如辽东死,斩头何所伤。

大业七年(公元611年)秋,山东王薄作了这支《无向辽东浪死歌》。歌里他自称“知世郎”,就是智者,意思也是说得简洁明快:去辽东是肯定没前途的,还不如干造反这一很有前途的行当。

王薄的起义军很快就聚到了数万人,这些人大多是不堪忍受辽东之役的平民。

杨广的折腾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从大业元年造洛阳、挖沟开始,始终就没消停过,但是过去并没有引起这么激烈的反抗。

为什么辽东之役这么可怕?

话说早些时候,也就是大业七年二月,杨广颁布了诏书,要求全国各地动员力量,配合次年的远征高句丽行动。杨广的全国动员能力,在之前的挖沟、北巡、西巡等等项目实施中我们已经领教过了,而这次,又折腾出了一个亘古未有的新高。

杨广下的命令是“总征天下兵”,甭管住哪儿,能服役的就全到涿郡集合。

一时间,“扫地为兵”,全国上下一片鸡飞狗跳墙的场面。

远征的筹备工作当然不光是征兵,兵将都得吃饭啊,那就需要粮食。

征辽东是一次远征,人数多,且那时的涿郡一带还没怎么开发,所以粮食产量有限,靠当地筹集那是不可能任务,只能运过去。

于是,征粮和运粮此时成为隋帝国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一次徭役。是的,征辽东的运粮工程很可能超过了包括洛阳、大运河、西巡等等在内的任何一次行动。

宋朝的时候,沈括在《梦溪笔谈》里算过一笔帐,以出征三十天计算,一个士兵的粮食,就需要三个民夫运送才够吃。

这里,沈括是按照三十天算的,而大业八年征辽东打了多久呢?正月初三从涿郡发兵,晃晃悠悠走了三个多月才到前线,开战,一直打到了七月!这一战花掉了多少钱?耗费了多少人力?真是难以估算。

大业八年初,第一次征高句丽行动中,史载大军人数达到一百一十三万三千八百人,号称两百万,现在的史学家考证,认为不可能有那么多,但是应该也有七八十万之多,那么负责运输的民夫也超过了两百万。

这是实实在在的数字。

在说到基础建设工程的时候,笔者认为,洛阳也好,运河也好,史书所记载的动员人数都有所夸大。但是这里,就算把出征人数降到合理数量级,动员的范围和规模也仍然大到了不可思议。

虽然有运河水运缓解了一部分运输压力,但仍然需要大规模的陆运。

《资治通鉴》里说,在山东一带发动了六十万民夫用车运粮,两个人推三石米,结果这点粮食还不够路上吃的,等运到那里,米也吃完了,没东西交账必定也是死罪,所以民夫都逃亡了。

这还不算完,还有兵器,铠甲等等。

这一时期,史书出现了“征税百端”的记载。很显然,就算当时富到冒油的隋帝国,也无法单靠国库支持这么大规模的行动,刮地皮势在必行。

穷人刮也刮不出太多来,所以主要的对象似乎是有钱人。

“课天下富室,益市武马,匹直十余万,富强坐是冻馁者十家而九。”(《隋书·炀帝纪》)——下令让有钱人买马,结果马的身价直线上升,飙涨到要十多万钱一匹,十家里有九家有钱人因此破产。

注解一下,当时正常的马价是二十到三十匹绢,按每匹绢一千钱估算,大约是两万到三万钱。

穷人出力,富人出钱,结果是大家都遭了殃。

动员了这么大规模的徭役,很明显已经严重影响了这一年正常的劳作,秋季的收成已经堪忧,偏偏为了凑够粮草,还额外提高了税收。贪官酷吏也出来趁火打劫,粮价被哄抬到离谱的程度。

更雪上加霜的是,在负责运输劳役最重的地方,也就是作为后勤中转站的山东一带,又发生了严重的黄河水患。大约有三十多个郡受灾严重。

当时隋帝国一共有199个郡,也就是说,六分之一的郡淹没于洪水。

天灾,人祸,左右都是死,除了造反,已经没有别的出路。

即便如此,也没有影响到杨广按期进行百万人辽东游行的兴致。如果说,之前的洛阳工程、挖沟行动、北巡西巡等等都还能找到恕词,那么此时的辽东之役则是不折不扣的暴政。而且,我们都知道,这还只是开头,杨广征高句丽一共征了三次,后两次就算规模稍小,那也是一支大军,其代价足够隋帝国的GDP倒退好多好多年的。这样的情形下,隋王朝想要不出乱子都很难。

虽然知道杨广一贯刚愎自用,想什么就是什么,但每当读史书到这里,都不禁想问,难道这厮的脑壳真的已经烧坏了吗?

 

朝野皆以辽东为意

但是史书上又说,“朝野皆以辽东为意”——当时的隋帝国上下都认为应该去征讨辽东。

当然喽,这“朝”也就罢了,在“野”的估计也都是有钱有闲的人,小民能弄明白高句丽在哪儿就不错了,谁还会去管这档子事情?

但是不管怎么说,有件事却是事实。那就是自杨坚开皇十八年出征高句丽开始,杨广三征,唐太宗也去打了一次,到唐高宗十年里一口气打了四次,最后总算打下来了。

高句丽和中原到底有什么仇什么怨?为什么中原的皇帝们不惜一次又一次兴师动众地去征伐?甚至在杨广以征辽亡国之后,事事以隋为鉴的唐王朝却还要接连不断地去打?

这个问题……咳,说实话,一代又一代的史家争到现在也没争出个统一的结论来。

不过,就算杨广的脑壳烧坏了吧,总不至于隋唐四位皇帝脑壳都坏了,尤其杨坚和李世民那都是历史评价极高的明君。

比较常见的一种解释是,为了维护帝国的统一和安定,隋唐两王朝都十分在意周边国家的问题(莫要忘记,他们自家出身的北朝就是从周边民族起家的)。在绝大多数周边国家都向帝国称臣之后,态度不够驯服的高句丽,就成了一个“典型”。

自南北朝之后,不,应该说自西汉之后,实际上中原这是首次又出现了一个以超级大国形态存在的强大帝国,对周边国家而言,无疑是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威胁。对这个威胁,反应之一是臣服,而另外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大家携手对付这一个庞然大物。

    高句丽这个“典型”的存在,实际上就是一个暗中的利益联盟的存在。高句丽使者一直在暗中联络突厥等国家,对隋唐帝国构成威胁。隋唐王朝必须去摧毁这个潜在的联盟,以确保不会出现周边联手的情况。

另一方面,当杨广在位的时候,四方来朝,当时的隋帝国俨然就是国际警察。接受了人家的朝贡,当然也得为人家出头作主。所以那时候周边哪个国家内乱啊,几个国家打起来啦之类的事情发生,隋帝国都会出面干预。高句丽当时的近邻百济和新罗(高句丽、百济和新罗其实是一个国家分裂成仨)受高句丽侵犯,已经几度向隋投诉,隋王朝当然也得表示表示。

只不过,杨广的表示方式,实在夸张。

 

一征高句丽

    我们已经知道,杨广出门的排场一向是很大的。

大业三年北巡,甲兵五十万。

大业五年西巡,至拔延山大猎时,兵士四十万。

而当大业八年正月初三,在涿郡过了个年的大军终于开拔的时候,其人数史载一百一十三万三千八百,号称两百万,明显又大跃进了一个台阶。

连发兵也是有着空前的派头:编成二十四个军团,和六个皇帝直属军团,总共三十个团,从正月初三开始,每天发一个。两军相隔四十里,角鼓相闻,旌旗蔽日。

真是……大手笔,足以令好莱坞导演们手下的蚂蚁人头场面变得纯属小打小闹。

这支庞大的队伍,看上去啥也不干,就是踩也把高句丽踩平了。在历史上,能跟这支队伍相提并论的,恐怕也只有当年苻坚派出的那支“投鞭断流”的大军。

不可思议的巧合是,这两支史上最庞大的军队,都打输了。

是的,此战惨败。

对照结局,发兵时的恢宏场面,就变成了一场闹剧,显得很可笑。

隋军大败的主要原因,是皇帝陛下在军中的指挥,使得作战一线的将领们无所适从,白白浪费了许多时机。疲惫不堪的隋军久攻不下,在撤退过程中遭到高句丽军队的追击,据《资治通鉴》的记载,渡江作战的大军三十万五千人,一日一夜间丢盔卸甲地狂逃了四百五十里,回到辽东城的时候,只剩下了两千七百人。

这里,出现了第一个问题:一百多万人出征,为什么渡江作战的只有三十万五千人呢?剩下的那八十多万人,就算皇帝需要护卫吧,也不用那么多人啊。

首先呢,出征的恐怕就没有一百多万人,按照当时的府兵人数判断,七八十万人恐怕更为合理。我们的古人一贯喜欢在人数上夸大一些,所以这也不奇怪。不过七八十万也比三十万五千多多了,剩下的人都在干什么呢?回答是,渡江作战的是真正具有战斗力的隋帝国精锐部队,剩下的恐怕都是以临时招募的,没有经过军事训练的民夫为主,所以上去了也是白搭,就留在江这边吧。

这就引出了第二个问题:既然上去了也是白搭,为什么又要招募那么多没有训练过的民夫,白白浪费财力物力,难道就是为了凑个大队伍来吓唬人的吗?

是的,袁刚先生回答,就是吓唬人用的。

前面几度提到过,杨广似乎对一种不战而胜的方式着了迷。

开皇九年,平陈,他靠招抚搞定了岭南。

大业三年,北巡,他靠展示一下活动宫殿啥啥的,就令“单于解辫”。

大业五年,西巡,展示文物,令四方来朝。

……

种种成果,也许让他已经走火入魔了。这也就可以解释,曾经作为平陈统帅,也曾经击退过突厥的杨广,其实并不能算完全的军事白痴,为什么他却会采用这么一种夸张且极度劳民伤财的方式去征伐辽东。

因为,他想实现“不战而屈人之兵”。

杨广行事,总有点理想主义,比如他的种种内政措施,理论上确实大有好处,但其实隐患重重。大业八年的初征辽东也是如此。他的主要目的,在于“威慑”,也就是吓唬人,不但吓唬高句丽,也要吓唬其它周边国家,所以极尽夸张之能事。他大约也打过小算盘,认为虽然这么大一支部队去游行一遍确实很劳民伤财,但是和真刀真枪去打一仗相比,还是单纯去游行一趟的成本稍低一点吧。

只不过,如果对方不怕吓唬呢?

杨广似乎真的没有想过。他陶醉在自己的“理想”里,根本没有朝另一个方向多看一眼。此战他甚至带上了各国使节,就为了再次显摆国威:看吧看吧,这就是我大隋的实力,不顺从我大隋的会有什么下场,睁大眼睛看着吧!

战前的诏书里,他喊出了“臣人归朝奉顺,咸加慰抚,各安生业,随才任用,无隔夷夏”的口号。这“无隔夷夏”四个字,倒真一贯是他的想法,不光说说而已,日后他的孙子皇泰主杨侗评价他时,也用了“混一华戎”四个字,他倒是真心觉得天下都是我杨广的,夷人夏人都是我的子民,我都是爱护的……至于说别人接受不接受他的“爱护”,似乎根本没想过。

杨广大概真的以为:什么?我大隋如此强大,顺从我大隋有那么多好处,怎么可能有人不接受?啊?真的不接受?真的?

真的。高句丽人不接受。于是杨广大怒,于是大阅兵变成了真打。一旦开始真打,无比讽刺的一幕出现了:隋军花了偌大气力组织了一场规模宏大、阵容齐整、让人目眩神迷的游行,却偏偏,根本没有做好真打的准备。

杨广还是不相信高句丽人会不怕隋军、会想要真打,他在每个军团都设置了招抚使,并且下令高句丽只要愿意投降就停战,不要穷追猛打。结果就是这点被高句丽利用,一打到紧要关头就宣布投降,隋军停战,对手修整,喘过气来继续打……

结果,铩羽而归。

这一仗打得惨不忍睹。

隋军不是手里没牌,正相反,隋军有一手好牌,问题在于,皇帝陛下坐镇,数百里遥控,非要自己来打这手牌。战场上军机瞬息万变,相隔数百里,又在通讯条件简陋的年代,光消息一来一去要拖延多久?有机会也早磨没了。

正所谓“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但隋军将领不敢。杨广的脾气臣下又不是没领教过,说风就是雨,劝得动吗?张衡是他嫡系亲信,劝了几句,下场怎样?高颎贺若弼是元勋老臣,就背后说几句,下场又怎样?这么个皇帝,除非已经背上必死决心,谁敢违背他?

不敢违背,那就只好听皇帝陛下的呗。听皇帝陛下的……这仗还怎么打?

二十年前南下平陈,年轻的晋王杨广作为隋军统帅,其实打得很不爽,因为他的属下就没觉得非得听他的。当初他一进建康城就逮捕了大将贺若弼,为什么?因为贺若弼没按照原来的计划行动,没等他下令,一看有机会就自己先动手了。虽然大获全胜,但杨广很不痛快。现在,他终于有机会完全控制隋军了,可以按照自己的“理想”打这一仗,他没去想,他的“理想”犯了兵家大忌,根本不切实际。

只可怜了数以十万计的隋军士兵。

只可怜了数以百万计扛着天灾顶着人祸将粮草送到前线的民伕。

血流成河,尸横遍野。

不过关于具体的败绩,其实史书上的数据也模糊得很。比如说回到辽东的人数只剩下了两千七百人,那么渡江的三十万五千人显然全军覆没,《隋书》《北史》当中也都有很矛盾的记载,写着“九军并陷,师奔还,亡者千余骑”。一般认为是“亡者”其实是“还者”,但是这样也有矛盾,因为史书又记载:“唯卫文升一军独全”。三十万五千人渡江,分九个军,每个军平均三万五千人,既然至少有一个军独全,又怎么会只剩下两千七百人呢?

何况,气极败坏的杨广回去之后,连气都没喘匀,第二年就卷土重来,这次是决心真打。如果三十万精锐全部都损失在了辽东,那么他再怎么样也不可能一下子变出那么多训练有素的兵士来的。

所以,实际的损失并没有那么大,当然也不会只有“千余骑”,否则应当不用招募“骁果”,可能介于两者之间吧。

只不过,如此兴师动众,劳民伤财的一次出征,居然没有达到目的,这本身就已经丢人丢到家了。还是当着各国使节的面丢的!

此战之后,无论是杨广本人,还是隋帝国的威信,都在顷刻间直落千丈。

 

二征高句丽

    大业八年七月,隋军从辽东撤退,八月,杨广甚至还没回到家,就已经迫不及待地发布了次年将第二次征辽的诏书。

毫无疑问,他偏执般地急于挽回面子。

为了大业九年的征辽,善于变通的杨广又弄出个新鲜花样:招募“骁果”,其实就是一种中央直属军队。只不过当时兵制以府兵为主,“骁果”的出现,也就是出现了募兵。

总之呢,大业九年三月,杨广不顾臣下劝阻,第二次率军攻打高句丽。这次真的是去打仗了。

六月,双方正打得难解难分的当口,忽然传来了后勤部队长官杨玄感兵变的消息。

杨玄感是杨素的长子,因为他老爸的关系,在朝中颇有人脉,这一谋反,还带动了一大批贵族子弟跟着他一起干。后院着火,让杨广大惊,不得不放弃在辽东的战局,撤回关中,先保住后方再说。撤退过程中,还发生了和杨玄感兄弟交情很好的兵部侍郎斛斯政叛逃高句丽事件,让本来就气极败坏的杨广怒到极点。

杨玄感其人,和他老爸杨素一样,文武都来得,但是远不及杨素的才智。

杨玄感有个生死之交的好朋友,这时候来到他身边为他出谋划策,这个人就是后来曾叱咤一时的李密。

李密是个人物。

不过眼下先说杨玄感。李密给他出了上中下三个策略:上策先断杨广的后路;中策先去打京师大兴,抢了根据地再说;下策先打洛阳,但洛阳最难打,只怕打不下来,等到援军一到,反而腹背受敌。

杨玄感很有“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风范,毅然决定从最难啃的骨头入手。

结果可以想像,一个半月后,杨玄感还在洛阳城外晃悠,而隋的援军已经从四面八方包抄过来。

这时候,杨玄感才赶紧调头去打大兴。走了没多远,在弘农宫城外(三门峡附近),又遇到不知从哪里蹦出来的一群“当地父老”,劝他先打弘农宫,结果又耽误了三天。等他再上路,追兵已经追到。

八月初,杨玄感大败,冲出重围时,身边只剩下十几个人。眼看追兵又到,杨玄感让弟弟杨积善将自己砍死。

盛怒的杨广下令将杨玄感的尸首剁成肉酱,挫骨扬灰。而此前,杨素的尸骨也早已被增援的隋军挖出来烧了。

前期曾经宽大的法律此时荡然无存,受杨玄感之乱株连,三万余人被杀,六千多人被流放。

然而,平定了一场兵变,却有更多人数也更为广泛的起义发生。

杨广前期的折腾,此时终于显示出后果。

杨玄感之乱点燃了那根导火线,掩藏在隋帝国人心中的火药爆发了。

一时间,隋帝国狼烟遍地。

 

三征高句丽

正像所有人都感觉无法理解的那样,在这种情形下,杨广居然还是下令,在大业十年,第三次征伐辽东。

如果说前两次勉强还能找找理由,那么这回他的脑壳好像真的是烧坏了。

实际上,二征高句丽撤退之后,杨广根本就没回东都,一直驻扎在高阳(河北定县),过了整整一个冬天。

对这个举动,就算他不说,朝臣们也心知肚明他要干什么。但是就算全体反对也没有用,被破碎的自尊烧坏了脑壳的皇帝已经听不进任何劝说,执意要将天怒人怨的征辽进行到底。

于是,大业十年二月,在朝臣们一片尴尬的沉默中,杨广第三次发出了征辽诏书。和以前那些洋洋洒洒,有理有据的诏书相比,这一次的简直就像在强词夺理,他拼命在找古人的先例,谁谁也曾亲征,谁谁也曾打过很多次仗,更可笑的是,他自称前两次隋军其实已经大胜,就是可恶的高句丽王出尔反尔,不肯臣服。

总之,大业十年七月,隋军又攻到了高句丽城下。

不同的是,这次隋军实在已经打不起精神陪皇帝陛下玩儿战争游戏了。逃亡的士兵一批接着一批,严厉的军令都已经无法遏止。

幸好,高句丽方面同样也已经到了强弩之末,再也没有实力奉陪。

仗没打几天,高句丽就送回了隋叛臣斛斯政,投降了。

杨广总算挽回了一点儿面子,班师回家。然而这个胜利窝囊至极,且代价也太大。郁闷之余,杨广一肚子气出在斛斯政身上。下令把他困起来,然后让满朝大臣一起射箭,射成刺猬之后,再煮来吃。

天子既然下令,满朝大臣只好一人一块把这个叛臣给吃了。

至此,三征高句丽的“壮举”以吃人的闹剧暂时收场了。

是的,只是暂时,因为高句丽王并没有按照隋帝国皇帝陛下的吩咐亲自来朝贡,所以,耿耿于怀的杨广在其后几年里还是不断地想要再去征伐高句丽。

这个东北邻国,好像已经引发了杨广的超级歇斯底里症。

而这时,隋帝国国内已经乱成了一团。到了什么地步呢?当杨广三征高句丽班师的时候,居然有人敢打劫皇帝的马队,抢走了几十匹马。

有人说,看一个人的品性,不能看他在顺境,而要看他在逆境。这句话很有道理。

一征高句丽失败,尽管付出了巨大代价,也失去了人望,但是杨广仍有时间和余地挽回。只要他肯消停一阵子。但他不肯。

其实杨坚征辽东败过,李世民征辽东也败过。但他们出征既没有那么夸张,败后也处理得当,所以没有引起严重的后果。

二征高句丽中途返回,虽然是件很让人郁闷的事情,但此时更重要的是安抚国内,至少还有机会。奇怪的是,此时杨广却表现得全然没有了早年的判断力,连轻重缓急也不肯区分了。

甚至,三征高句丽之后,他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但我们会看到,面对残局,杨广选择了做一只破罐破摔的罐子,终于让一切无可挽回。

三征高句丽之战,决策是杨广做的、隋军是杨广亲自指挥的,一错再错,当然应由他负全责,无需争议、无可推脱。单凭这一连串的三次战争,足以让杨广在历史上留下恶名,何况事情还没完。

杨广处处效法汉武帝,然而关键时刻,他却并没有后者“轮台悔过”的勇气。

杨广性格上的严重缺憾此时充分暴露出来:缺乏自制的能力,又不肯听从劝告,甚至连悔过的勇气也没有,所以,当他踩上那块西瓜皮,也就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止他的滑落。

现在,他只等着掉到悬崖下了。

 

杨玄感事

杨玄感是杨素的长子。

作为开皇年间的两位国务总理,杨素和高颎在所支持的皇子身上较量出了结果。杨素压对了宝。

于是,在大业初年,杨素家的荣耀到达了顶峰。

在朝堂这个政治大泥潭里翻滚了一辈子,杨素当然也是心有九窍的人物。他知道在皇帝身边混,祸福就隔着一层纸,而且福越大,改天招来的祸也越大。所以,他不惜用求速死的办法来避开祸事。

从表面上看,这办法还是奏效了。

去掉了最大的心病之后,杨广对杨玄感倒是表现得颇为信任。那时候他的职位是礼部尚书,按照隋书的说法,杨玄感当时在朝堂上还是很有发言权的。

除了爵位之外,杨玄感从他老爸手里继承的最大财富还是人脉。

杨素其人,地位既高,识人的眼光也很不错,为人又豪迈倜傥,朝中经他手提拔的将领官吏那是满坑满谷。杨素家又是正宗的名门弘农杨氏后人,为什么强调正宗的呢?因为杨广他们家自称也是弘农杨氏后人,不过他们那个家谱就很有点可疑了,不像杨素家那个那么明明白白,无可挑剔。世家再加上实际的地位,杨家当时的声望当然很高。杨素杨玄感父子都是肚子里挺有墨水的人,本人也确实好这口,所以那时候也颇有人投到他们的门下。

但是,尽管杨玄感很有乃父之风,好读书,也善骑射,但除此之外,从他的传记来看,基本上,他还是一个公子哥儿型的二世祖。有才干,但无法与他老爸杨素相提并论,尤其是在军事方面,虽然他勇猛如项羽在世,但是既没有杨素识人驭下的水准,更没有他机智的权略。

然而,杨玄感的起兵,对于隋帝国的覆灭,却是影响巨大。

根据博弈论,第一个冒头的是风险最大的,而一旦有了先例,跟进则要容易得多。换句话说,“万事开头难”,就看哪个人先跳出来啃这只螃蟹了。

杨玄感的兵变,与其说干掉了隋帝国多少实力,倒不说在大贵族中正式发出了一个信号,那就是——杨广折腾得太狠,再加上辽东的失败,已经失却了民心,是时候可以出来抢蛋糕了!

于是,大业九年之后,杨玄感之乱虽然平定,但是隋帝国的壁垒已被打破,之后起兵的人一茬接着一茬。这些人里有受不了暴政而起义的,也有一看是时机就跳出来逐鹿天下的贵族,还有想恢复故国的南方人……强盛一时的隋帝国在短短数年间就烽火遍地了。

所以,这位二世祖在《隋书》中的传记没有按照惯例依附在他老爸杨素的后面,而是单独占据了一席之地。

大业七年,杨广下令全国总动员,进行轰轰烈烈的征兵运动。当时黄河下游水患,山东一带受灾严重,不过丝毫没影响杨广按期举行百万人大游行的兴致。

然而,当大业九年二度征辽,杨玄感叛乱的消息传来,杨广立刻放弃了既定的部署,从辽东撤军。

可见这次起兵的份量。

杨玄感倒是一个演说家,誓师发表演说,很有煽动力,据说因此招揽了不少跟随者。

他说:“我出身上柱国世家,家里钱多得花也花不完,世间的富贵,我根本就不放在眼里。那我为什么还要顶着灭族的风险干这等事情?我图个什么?——我不就是看不惯昏君的所作所为,要为天下受苦受难的百姓找个出路吗?”

当然喽,实际上他这取而代之的算盘已经打了不止一天两天,比如大业五年杨广在西巡途中,杨玄感就有过一次半途放弃的刺杀行动。那会儿隋帝国还是繁华如沸,不至于需要他“为天下解倒悬之急,救黎元之命”。起兵的真正理由,多半还是那自称不放在眼里的“富贵”。可见这动员演说,还是很需要技巧的。

况且他身为大贵族,皇帝、同僚、数十万将士奔赴前线作战,他作为后勤部长在背后点了把火。细想想,这种行径要说得多么光辉,只怕也难。

倒是他所说的“我身为上柱国”,也透露出些许信息。

“上柱国”这个超值钱的名号,在崇尚武力的北朝,不仅是权势,也是一种无上荣耀。但是,如前所述,大业三年杨广大刀阔斧的官制改革,把这个名号给废除了,而用一系列文散官的称号取代。也许有人不理解,不就一个名称吗?玫瑰不叫玫瑰,也是挺漂亮的花儿,又有什么区别呢?这个嘛……也许不十分恰当,不过打个比方就是,品牌创出来不容易啊!如果有个著名品牌,原本大家都知道它标志着什么,都认着它,现在让它换个名称会如何?

就好像这会儿如果说谁谁是国务总理或者宰相,诸位一定明白此人是个什么地位,可是如果说谁谁是“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诸位是不是会愣半天?说不定还以为是个不入品的小职员。

同样的,“上柱国”是啥大家都知道,武勋卓著的大贵族世家,品秩等同郡王。在那个时代,大家一听某某是“上柱国”,哦!肃然起敬。然后换成光禄大夫,大家一听,呃……那是啥?好像没听说过嘛……

杨广这么做,当然一方面是为了将武勋体系转向文官体系,另一方面也有企图,想将这些大贵族世家与过去的荣耀割裂,以便削弱他们的影响力。

显然引起了不满。

所以,在大业末年的混乱中,又冒出了很多早已被废除的“上柱国”们。

而另一方面,从跟随杨玄感起兵的那张单子,也能看出当时二世祖、三世祖……们的不满:韩擒虎子世咢、观王雄子恭道、虞世基子柔、来护儿子渊、裴蕴子爽、大理卿郑善果子俨、周罗睺子仲……

真是颇为诡异的情形——父亲们在辽东征战,儿子们在后方兵变。

所以,话得分两面说,杨玄感起兵的本身,归到“正义之师”那是过头了,而杨广的内政措施所得罪的人也可见一斑。

但是,杨玄感起兵,无疑是在隋帝国这大象摇摇欲坠的时候,冲上去压了一根稻草,这次起兵的历史地位因而远远超出了其本身。

 

元弘嗣事

杨坚在位的末年,幽州省长燕荣是个著名的酷吏。

燕荣贪赃、好色,还有个嗜好就是打人。到了什么程度呢?走在路上看见路边荆棘长得不错,就去砍来当鞭子,有事没事在旁边随从身上打几下热热身。

有一次挨打的人喊冤,一查确实冤,燕荣说:“打也打了,这么着吧,下次你犯了错,少打你一回。”过了几天那人犯了个小错,又要挨打了,忙说:“大人您说过的,上回我没犯错您多打了,这回可以抵一次的。”燕荣大怒:“我说打你就打你,没错都打了,有错还不打?打!”

燕荣不但自己打人,还培养了一批壮汉,充当警察,到处找人打。在这样的恐怖治理下,外省的旅客能绕路就绕路,实在绕不开的,也不敢在他的地盘儿歇脚。

后来中央给派了一个秘书长来,此人名叫元弘嗣。他知道燕荣的恐怖作风,跟杨坚说:“陛下啊,我不想去。”杨坚也知道他的顾虑,就发了道旨意给燕荣,说:“要想打元弘嗣十下以上,都要先得到中央的批文。”

这道一看就有逻辑问题的旨意到了燕荣手里,看后大怒:“元弘嗣你个小样儿的,敢耍我?!我跟你玩儿!看谁玩得过谁!”

于是元弘嗣出任何一丁点儿差错,打他没商量。不是说打十下以上要中央批准吗?那就每次打九下,一天打个几次。

元弘嗣这秘书长当得郁闷至极。

就这样燕荣还不肯放过他,一天打几次太麻烦,终于罗织罪名把他下了大狱。在牢里还不给他吃的,可怜元弘嗣饿得掏棉袍里的棉絮充饥。

终于事发,杨坚将燕荣召回京师,赐死。

元弘嗣苦尽甘来,总算熬出了头,接替燕荣成为幽州省长。

百姓气还没喘过来,就发现前门驱狼,后门进虎。元弘嗣居然是个比燕荣还要加三级的酷吏!

元弘嗣的酷,得以史书留名,源于他干下的一桩经典案例:大业初年,《资治通鉴》记为大业七年,元弘嗣奉命前往东莱海口监督造船,为次年的征辽水军提供舰队装备。民工惧怕他的酷刑,不得不昼夜站在水里施工,以致于自腰部以下都长了蛆。

真是难以言述的残忍场面!

天道轮回,此人比他逼死的役工也就多活了两年。大业九年,元弘嗣受杨玄感之乱的株连,被发配,死在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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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作者有话说:

    诸位读者也是。
    我对杨广生平的解读,借鉴了很多历史学家的看法,但是也有不少是我自己的主张。这一方面,因为我只是票友,不是专职历史学家,所以我往小书里加入一部分自己的猜测,而不必过分考虑严谨性。这是要说明的。
    不过,我所有的猜测都基于正史的记载,所以,虽然是八卦,然而自认为是比较负责任的八卦,这也是要说明的。
    最后,如果这本小书不能给诸位读者带来一点儿新鲜玩意儿,至少希望各位能看得开心。

确 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