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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大运河(下)

Synopsis

本书的主人公叫杨广,他是隋朝的第二个皇帝,在中国历史上以“隋炀帝”著称。 一般认为,他是个糟糕透顶的皇帝,事实上,在当时大家也都这么认为,因此他以“渎职罪”被叛死刑——他的部下认为他太糟糕,起来造反把他杀了。 但是将诸多史料连贯排比之后,却会发现有很多地方互相矛盾、情理不通。 那么从另一个角度去看,会看到什么呢? 给历史一面镜子,镜子里的杨广,又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寻找这问题的答案,如同在迷雾中寻找真相,尽管,未必会有理想的结果,或许只能收获若干有意思的猜想而已,但,实在是件很有趣的事情。

若无水殿龙舟事

    但是如果说,挖沟这档子事跟隋亡一点关系也没有,那就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了。

    当然是有关系的。

    只不过,这关系并不是有些史家,尤其是若干野史小说里描述的,挖运河实在太苦太累,搞得大家都活不下去,非把大坏蛋杨广宰了剁碎才行。换句话说,运河是间接原因,不是直接原因。

    就好像,秦也不是因为修长城亡的。

    虽然《隋书》颇有点不遗余力地将杨广塑造成古往今来大坏蛋皇帝前三甲的倾向,但是对于隋亡国的主因,分析还是很精到的。

    《隋书》认为,杨广之所以把史上最富足帝国搞到亡国,主因有:

    其一,好大喜功,穷极侈靡;

    其二,朝纲不正,用人不当,赏罚不明;

    其三,真正的导火线是“三驾辽左”。

    运河工程,毫无疑问,是和“穷极侈靡”紧密联系在一起的。

    首先就是下江南的规格,那支超豪华游船队伍,也就是著名的“水殿龙舟”。按照《隋书》的记载“遣黄门侍郎王弘、上仪同于士澄往江南采木,造龙舟、凤甗、黄龙、赤舰、楼船等数万艘”(《资治通鉴》中参考《大业杂记》将船的数据改为数千),“舳舻相接,二百余里”……总之,奢侈已极。

当然这些描述也不乏夸张,比如《资治通鉴》里说“龙舟四重,高四十五尺,长二百丈”。

    “二百丈”的龙舟是个什么概念呢?隋的一丈大约是现今的两米五左右,二百丈就是五百米开外,而当今最大的航空母舰也不过三百多米。实在令人好奇,要真这么长,万一碰上个弯道,可要怎么拐?

所以有学者认为,“二百丈”应当是“二百尺”的笔误。可是其实也不对,这很可能就是一个夸张描述。因为后面还有段关于这条古代超级航空母舰内部设置的描写:“上重有正殿、内殿、东西朝堂,中二重有百六十房,皆饰以金玉,下重内侍处之”——龙舟有四层,中间两层共有一百六十间房。

那么,中间两层每层有八十间房,如果只有二百尺长,五六十米,船楼长度肯定就更短,而每层八十间房,每个房间的开间都不会超过两米。以杨广的奢侈气派,他在自己的龙舟上造那么多鸽子笼干什么?!

    撇开夸张的成分,对照杨广其后的行事风格,奢侈一事倒是可以想见。何况还有关于仪仗、沿途所建宫室、献食等等的诸多记载。

    中国历史上曾经下过江南的皇帝并不多,刨掉那些住在江南的不算,杨广之后比较有名的也就是明正德、清康熙、清乾隆这几位皇帝。正德也是位能折腾的,足可以成为八卦主角,不过我们就先不提了。康熙下江南主要为了巡视河工以及收拢江南人心,他的排场据说是相当节俭,第二次南巡甚至只有三百多扈从,不过亦有“三汊河干筑帝家,金钱滥用比泥沙”的讽诗,想来大致后几次南巡花得也多些了。然而皇帝出趟门不容易,排场不排场恐怕也不全由得他自己。乾隆皇帝的排场就相当大了,一千多艘船的豪华队伍,虽然跟杨广昔年留下的“万艘”超豪华记录还是不好比,但是耗费就有点小夸张了,所以他的六下江南所受诟病远比他爷爷康熙多多了。

    乾隆朝无疑富得冒油,所以六下江南挥金如土,再受诟病,不至于能折腾到亡国的地步。同样,大业年间也富得冒油,如果杨广仅仅是一个只知吃喝玩乐的奢侈浪费之徒,所有的人生理想就是下江南声色犬马,他还真不至于能折腾到亡国的地步。

    杨广的亡国,最主要还是他太有开拓精神了,或者说,他太有蒙眼睛驴子的冲劲了,无论内政外交还是基础建设,都是如此。

    但是除了认真的史家和特别富有八卦精神的人士,对于一般人而言,错综复杂的原因总是思考起来太辛苦,而浮在表面上的过失直白得多,容易接受,因此就会被加倍强调。

    就好像隋的亡国,在很多野史中演变成杨广挖了条运河,然后一溜烟跑去江南吃喝玩乐泡美眉,玩啊玩啊就亡了国。

    实际情况当然不是这样,但是下江南的过分奢侈和超级排场,以及运河一览无余的宏大,被很多很多很多人看在眼里。在当时,他们也许在腹诽,也许只是在看热闹,如果大业年就这么平安过去,那么这些事儿可能就变成史家笔下几句不痛不痒的话:

隋X帝杨广下江南耗费巨大,给百姓带来了沉重的负担,但是也有他的政治目的,他此行的主要目的,还是为了加强对江南的控制。自开皇九年平陈,江南纳入隋帝国版图,中华重新出现大一统局面不过十数年的时间,稳固江南,仍有其必要。

另一方面,也是更重要的,从前面的洛阳工程已经可以窥见杨广心目中的帝国蓝图,设身处地想像一下,如果他正急于跳出北朝赖以发迹的关中,而将视线投向整个帝国,换句话说,他要将原本集中在关陇贵族手中的政治和军事权力平均分布到整个帝国,他势必要引入新的力量,那么他首先想到的会是依靠哪里呢?

    江南,当然是江南。

    尽管出身出关陇贵族,但杨广从二十岁开始,他的政治生涯就与江南紧紧联系在一起,而不是关中。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他在大业末年局势一塌糊涂的情况下,会不顾一切地前往江南,因为实际上,在他心目中,江南才是他的根据地。

    杨广从十三岁就离开了大兴,而他回到大兴也就是当皇太子的那四年,那段时间里他又不得不忌惮他老爹的戒心,所以杨广是不可能大肆经营他的势力的。因此他登基之后所能依仗的,也仍然是他在江南的时候培植的力量。

    他既从感情上迷恋江南,从他当时的情况和他想要达成的理想,他都不得不重视江南。

    所以,他三下江南选择的是三个极为关键的时机:在登基之初最需要稳固统治的时候,在亲征高句丽之前必须保证后方稳定的时候,在他意识到局势已经很难收拾的时候。

    大业元年首次下江南带去的优惠政策很丰厚:江淮以南大赦,扬州免5年租赋,旧总管内免3年租赋。于是在平陈之初得到免租赋十年后,江南继续保持着帝国特区的地位。且因为大业三年有关内免租赋3年的诏令,那么江南的二十年里有十五年免租赋,舒服日子相当长。

    因此,即使是最受非议的下江南,也能找出杨广的一贯正确目的,只不过也有超级大排场证明他的行事方式也是一贯的夸张。

    而这种行事风格更使得他其后的一系列内政外交政策都显得过激,尽管也一贯的目的正确。后果就是在人们心目中积累了越来越多的不满,也就为他自己树立了足够多的敌人,后面我们还会看到,他的敌人自上而下,是全面铺张在各个阶层的,他的帝国这时候已经成了遍地火药,这时候就看有没有人点这把火了。

    运河工程本身不至于亡国,但是大兴土木历来是最容易积怨的,这种怨气没有人点火也可能会混过去,其实历史上大兴土木最后混过去的案例也挺多,看看很多皇帝的超豪华陵墓规格就知道了,说到这,杨广什么都造了,倒是唯独没想起来给他自己造个墓。但是,一旦有人点火,就会爆发。

    所以,运河也好,超级大排场也好,都只是其中的一层火药。其后还有很多很多层火药,很难说到底是哪层火药起了作用,隋的二代而亡,原本就是很多因素叠加的结果。

    杨广的这种铺张显摆狂作风被钱穆先生称为“极度贵族气”。换句话说,他就是一个花钱不看荷包、做事不管别人心情的主儿。

    花钱不看荷包也就罢了,至少在大业初年,他的家底实在太厚太厚了,中国历史上没有一个皇帝,包括也算富有的唐玄宗和清乾隆,能比他更有底气花钱。

    但是做事不管别人心情,后果就很严重了。

    杨广本人显然才智过人,小到他给后宫美人们起的封号,大到他做事的清晰脉络,都能看得出这点。这皇帝当得怎么样不提,他当皇帝的内在外在条件在中国古代三百多个皇帝里都是名列前茅的。

    但是,智足以拒谏。他所做的事情别人未必能够理解,或者,出于自身利益也会提出反对。从史书上看,杨广明显属于懒得哈喇的那种皇帝,切,不同意啊?不同意我贬你的官,再不行喀嚓了你。他比商纣更适合“智足以拒谏,言足以饰非”的评价。

    世上原本就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情,同样一件事情,有人会更重视有利的那面,有人会更重视有害的那面。

    也许,杨广在做多数决定之前其实做过认真的评估,一个真正随心所欲的人不可能“碰巧”做出那么多其后被证明符合历史发展趋势的决定。当他觉得利大于弊的时候,他就决定去做。可是,别的人是不是也会这么觉得?他似乎觉得没有必要理会。还是,他认为眼下不理解也无所谓,一段时间之后,效果显露,大家自然会理解的。

    可是,他做得实在太过头,以至于失去了那段能让效果显露的至关重要的时间。

    而最终的爆发,超出了他的控制能力。

 

 

共禹论功不较多

    这节主要不是为杨广设的,这节是用来发牢骚的。

    笔者越翻史书就越郁闷一点:运河当初到底是谁设计的?居然没有史书明确提到!

    《隋书》中提到的工程师只有三位:宇文恺、阎毗、何稠。

    是大工程师宇文恺吗?他看起来似乎最有可能,但是作为新帝都洛阳的总设计师,他更应该在负责那个工程。而在大业三年,运河北段紧锣密鼓地进行着勘查设计时,他也明确地出现在杨广北巡突厥的外事活动名单里,为杨广建造华丽的移动宫殿,以便在突厥人面前显摆。

    阎毗,他是《隋书》明确记载的运河北段负责人,但是《隋书》只说了杨广命他“督其役”,也没有明确说他就是运河的技术总监和设计师。

    何稠?找来找去只找到他造的仪仗啊、桥啊、攻城工具等等,他的传里提都没提到过那条沟。

    总之,大运河的总设计师似乎消失在了历史中。

    今日的我们提到大运河的时候,第一反应恐怕就是长,长达两千多公里,世界上最长的人工运河,然后呢?似乎很多人由长联想到的就是工程量之大,却很少有人认真地去想,这到底有多难?

    这里指的是,技术上的难度。

    重提那句老话:运河是条河。即使多个定语,但本质上运河仍然具有河的特性。

    有耐性看到这里的诸位读者,不妨自问一下,也不用太远,就在我们自己所在地周边选址,挖条宽五十米,长十公里的沟出来,要求能行船,您知道如何着手么?您知道怎么测量地形,从哪里引水,怎么让那条沟里的水能乖乖地流过整条沟,又不能太湍急么?您知道如果这段沟中间还会经过另一条河流的时候,怎么避过潮涨潮落,以使得这条沟不会泛滥,又不至于发生枯水么?您知道如果这条沟中间地形有起伏的时候,要怎么才能让水流过去么?您知道……么?

    就算是水利工程师,就算有今日的科学技术,这也是需要费点工夫的事情。

    何况这条沟有两千多公里长。

    何况这条沟诞生于一千四百年前。

    何况这条沟跨越了淮河、渭水、黄河等等自古就以难伺候著称的水域。

    可是,在当时的技术水平下,这条沟在最多不超过六年的时间,就全线完工了。

    其中的南段,八百公里的长度,只花了区区五个月就挖成了,而且能让一个超级庞大的龙舟队伍顺利到达江南,充分证明其卓越的航运能力。

    事先要有何其精密的规划,才能做到这点?

    在同一时代诞生的赵州桥,以其卓越的力学水平,让我们的古代桥梁建筑在国际上赢得何其高的声誉。这座领先欧洲上千年的石桥也让石匠赵春的名字一同不朽。

    可是,作为一项水利建筑史上的奇迹,中国古代最伟大的工程之一,大运河的设计师本该是水利工程史上最璀璨的名字啊,如今居然青史无名。

    都是被杨广这败家子儿害的!

    初唐,百废待兴。那时的长安人口已经下降了几个数量级,位于关中的政治中心感受不到其后盛世的运输压力,诞生不过十数年的运河也还根本没有机会展现它对帝国GDP增长可能带来的真正作用,因而编史者对运河,也就只剩下了兴师动众、豪华船队等等劳民伤财的描述。之后,当运河的效用越来越明显,逐渐上升到国家命脉的地位,运河设计开挖的一手史料很可能已经散失。

    一同散失的,恐怕还有当时用于勘测的技术。因为,这条在短短数年中就能够开挖成功,其间克服了各种地形障碍的超长运河,很可能用到了那时,乃至其后很长时间都远远领先的技术手段。只是很可惜,关于这点,已经找不到任何证据了。

    只能用老办法,翻点对照组出来。

    还是从元代的京杭大运河开始。我们都知道,京杭大运河与大科学家郭守敬的名字紧紧联系在一起。今日的我们称七百多年前那位几乎是不可思议的学者为“科学史上的奇迹”,太空中有一颗小行星叫“郭守敬星”,月球上有一座环形山叫“郭守敬山”。

    他也是一位大工程师,最杰出的成就正是通惠河的设计。这个设计有多厉害?——“今日新开京密引水渠,自白浮泉而下直至昆明湖,仍循元时故道(通惠河),仅小有调整,足证当初地形勘测之精确。”

但是通惠河的开掘也不是一帆风顺的,前前后后挖了好几次,前人挖过,到郭守敬手里又尝试了三个方案,花了三十多年的心思,才最终成功。

麻烦就是没合适的水源,要不引来的水太大太急,船只能下行,没办法上行,要不就是水太少,根本行不了船。直到郭守敬终于在六十里地外的山里找到了白浮泉水,才算找到水量合适的源头。但这还没完,由于地形的缘故,直接挖条沟引水是不行,还得绕啊绕啊,才最终引入运河。

    可见,运河从来就不是想挖就能挖得成的,历史上挖废的运河比比皆是。而想要成功地挖出一条运河来,关键的还是一个成功的规划,而成功的规划一定离不开高超和精密的勘测。

    当然,通惠河也许因为特殊的地理位置而造成了特殊的开掘难度,然而在一千四百年前的隋朝,那条长达两千两百公里的运河,行经了大半个帝国的疆域,又怎么会不存在各种各样的类似难题呢?

    最直接的问题:那么长的距离,到底是怎么勘测的呢?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方法和工具?

    然而,我们从史书中却看不到任何相关记载,这些记载里,只看到了工程的巨大,暴君的任性,劳作者的艰辛,却看不到设计师的智慧。可是那些难题,不是暴君够任性,劳作者够多够辛苦,或者运气实在好之类的,就能够解决的。能在短时间内解决那些难题的,只有可以说是超出了时代的技术。

    还有另一个例子更说明问题:唐玄宗在位期间,运河在唐帝国的地位已经非常高,因为那时江淮地区已经是赋税的主要来源,成为“国命”。但是运河与淮河交会的一带,因为泥沙淤积,已经变得行船艰难。于是,在开元二十七年,河南采访使、汴州刺史齐澣提出,自泗州虹县至楚州淮阴县北,沿着运河原来的走向,新开一条河,以方便运输。可是这条一百多里长的新运河自诞生之日就先天不良,因为水流过于湍急,根本无法行船,所以挖好之后,立刻就报废了,行船仍然不得不走旧河道。

    可见,挖运河这回事,还是很有点技术含量的,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即使沿着旧河道的走向,遵循的是相当接近的地形,也仍然会挖不成。

    所以说,隋那条沟肯定是经过严密规划和论证的,绝对不可能是暴君拍拍脑子画出来的路线。而且,整个工程满打满算至多花了六年就完成了,从时间,从工程量,从完工后的通航来看,至少施工过程不存在大的失误。

    这里,还要说几句,关于运河南段,很普遍的意见认为是充分利用了旧河道,也就是尽量把旧河道连接起来。这样做,固然能够大幅度减少工程量,可是对于难度未必有太大帮助,要合理连接两条旧河道可不容易啊,说不定比新挖一条难度还大。为什么?因为两条河道之间很可能存在着落差,如果落差较大,那么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连起来的后果就是其中一条河里的水忽地一下全涌到另外一条河里去了。所以连接两个河道必须有合理方案,必要的时候还必须引入新的水源,才能让全河道都有既充裕(否则不能行船)又不能太湍急(否则也不能行船)的水流。

    而以大运河的长度、以沿途所经过的各种复杂地形,以一次完工通航的效率,大运河的成就至少也应该和都江堰、通惠河相提并论吧?大运河设计师至少也应该和李冰、郭守敬一样,在科学史上占据自己的地位吧?

    然而,这位,或者这些天才究竟是谁呢?

    也许,有一天会从不知道哪个山洞啊地宫啊挖出一些资料来,上面记载着某某人曾经主持设计过隋大运河……更可能,我们永无机会知道他们是谁。

    无论如何,让我们向那些湮没在历史中的天才们致敬!

 

 

请看隋堤亡国树

    本节标题出自唐代诗人白居易的《隋堤柳》。全诗如下:

隋堤柳,岁久年深尽衰朽。

风飘飘兮雨萧萧,三株两株汴河口。

老枝病叶愁杀人,曾经大业年中春。

大业年中炀天子,种柳成行夹流水。

西自黄河东至淮,绿阴一千三百里。

大业末年春暮月,柳色如烟絮如雪。

南幸江都恣佚游,应将此柳系龙舟。

紫髯郎将护锦缆,青娥御史直迷楼。

海内财力此时竭,舟中歌笑何日休?

上荒下困势不久,宗社之危如缀旒。

炀天子,

自言福祚长无穷,岂知皇子封酅公。

龙舟未过彭城阁,义旗已入长安宫。

萧墙祸生人事变,晏驾不得归秦中。

土坟数尺何处葬?吴公台下多悲风。

二百年来汴河路,沙草和烟朝复暮。

后王何以鉴前王?请看隋堤亡国树。

    白居易所讽的是一种当时普遍的看法。然而,读到最后那句,真让人忍不住长叹:杨广那超级败家子儿还真是能量不小,连棵树也能跟他一块倒霉弄得灰头灰脑。

    隋堤柳在有唐一朝,一直是败家的同义词,倒好像这隋就是被棵柳树勾亡了国。小说家就不去说了,连有的史学家也把隋堤上遍植柳树当作是大坏蛋杨广穷极奢靡的一部分,相当于出巡的超豪华仪仗队的背景,这柳树可真是比窦娥还冤呐。

    当然喽,“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柳树的长相确实不错,但是,漂亮的树有很多,为什么到今天为止,河堤上总是习惯性地栽种柳树呢?那是因为,柳树最大的优点不是漂亮,而是,生命力!

    不是有句话叫做“无心插柳柳成荫”吗?可见柳树之好养活。但好养活不足以决定它在河堤上千古不动摇的地位,更关键的是,柳树不怕水泡,根部被水浸没几个月都仍然存活,换别的树种基本上早就都玩完了。明朝嘉靖年间的水利部长刘天和总结得最好:“内则根株固结,外则枝叶绸缪,虽风浪冲击,可保无虞。”

    老调再弹:运河也是河。莫要一提决堤就只想得起黄河淮河,运河一样也会决堤,运河决堤一样也是灾难,也会冲垮良田民居。实际上,运河河堤一向也不是那么牢靠的,尤其那些和淮河黄河交会的地方,隔上一阵子就会决堤闹腾一下。由于运河在海运未能成为主力之前,一直保持着运输命脉的地位,所以运河的护堤一直是各朝的头等大事。比如说,清朝的时候运河河堤每90丈就有一个拿国家薪水的官兵专门负责护理草皮和柳树,那是为了护堤,可不是为了皇帝们下江南的时候看个漂亮的。

    所以,再怎么痛扁杨广下江南的烧包排场也好,河堤上种的柳树主要还是用作护堤的。前面说过,运河一定是有超级天才人物在那里规划设计,护堤当然会列入考虑,所以柳树作为规划的一部分是件很自然的事情。如果非要说杨广为了好看而栽柳树,偏偏选中的居然是护堤的第一树种,那才真是巧合得离奇了。何况杨广第一次下江南的时候,也就是第一次以皇帝身份到老根据地去显摆的时候,已经是阳历十月左右,到江南都十一月了,柳树是落叶乔木,柳条变成一根一根光杆儿了,哪里还会好看。

至于这柳树是怎么被刷灰的,起源是一篇叫做《开河记》的号称唐传奇的小说。

为什么说是号称呢?因为这篇文自称是晚唐人写的,可其实出身可疑得很。《四库全书》就做过鉴定了:“《开河记》述麻叔谋开汴河事,词尤鄙俚,皆近於委巷之传奇。同出依托。不足道也。”也就是认为,这是宋人假托写出来的。这《开河记》基本上是一篇无厘头奇幻小说,不过里面有个经典情节,那就是杨柳的来历。

    里面说杨广下江南的时候,拉船的是一群美女,杨广又想看美女拉船,又怜香惜玉,怕把人家女孩子晒坏了,就找大臣来想办法。虞世基就给出个主意,种柳树。于是悬赏种柳树,一下子河堤上全种上了,杨广一高兴就给柳树赐了个御姓,所以柳树从此又叫杨柳。

    这情节后来被《隋炀帝艳史》、《隋唐演义》等小说相继采用,就此发扬光大,甚至很有成为“杨柳”二字正解的趋势。

    这里插几句,《隋唐演义》知名度很高,《隋炀帝艳史》可能看过的人就不是很多了。这部诞生于明晚期的小说其实很强,强就强在,其本身的文学水准不算高,可是却影响力深远,其后不少著名小说都能看到它的影子,甚至包括《红楼梦》这样的大牌。至于那小说本身的内容,与其说是描写隋炀帝,倒不如说借隋炀帝暗讽晚明的情形吧。

    其实呢,“杨柳”二字在中国古代很长时间内都是不分家的,比如说吧,《诗经》里就有“昔我往矣,杨柳依依”,又比如《史记·周本纪》有典故:“楚有养由基者,善射者也,去柳叶百步而射之,百发而百中之。”可是成语却是百步穿杨。所以杨广给柳树赐姓云云,估计也就是他碰巧姓杨,就给安上了这么一回事。

    至于拉船的美女云云,就更无稽了,因为《隋书》写得很清楚:“募诸水工,谓之殿脚。”跑到野史里就多了个“女”字,水工就成了殿脚女了。

    所以说呢,杨广以他无与伦比的折腾能力把帝国给搞垮了,可是亡国这顶帽子,再怎么样也不应该戴到柳树的脑袋上。

唉,大业倾塌自有因,亡国何须怨杨柳!

 

 

还有几句唠叨……

    本章已经唠叨了很长的篇幅,当然这是因为南北大运河在中国历史上举足轻重的地位。在今日的我们看来,显然也是杨广平生做过的最显赫的一件事。

    从这条沟形成的前前后后,也可以看得出杨广的行事思路上其实有着相当清晰的脉络,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或者说,他对自己所掌握的帝国未来有着相当明确的规划,因此即使是那些遭人诟病的举措,其实也可以找到合理的理由。但是,他达成目标所采取的方式却十分夸张,即使排除了史书夸大的因素,恐怕也很难摘掉好大喜功和急功近利的帽子。

    他的行事风格,尤其是登位最初那几年,颇有工作狂的架势。那么多件事情赶在一起做,倒好像他每天都觉得自己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了似的。

    杨广登基的时候三十六岁,在今天看来这是个风华正茂的年纪,不过在当时,这已经是爷爷辈的岁数了。不用怀疑,大业元年,杨广的老大元德太子杨昭已经有了至少两个能满地乱跑的儿子,杨广那是货真价实的爷爷。

    也许,面对心中已经勾画多年的帝国蓝图,他真的很急吧。

    还是说,像某些国外的隋唐史学家分析的那样,这是某种俄底浦斯情结,呃,就是对于被他老爹老妈压抑多年的个性的疯狂爆发呢?

    甭管怎么说,正是杨广不可思议的个性成就了大运河。

    如果,杨广一辈子就做过运河工程这么一件事的话,他大概会成为中国历史上顺序排行在前的皇帝,那就不会是今日我们在史书中看到的那样一个大坏蛋。可惜,他做的事实在太多,而且方式也是一贯的夸张。

    所以,造就大坏蛋杨广的,也正是他不可思议的个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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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作者有话说:

    诸位读者也是。
    我对杨广生平的解读,借鉴了很多历史学家的看法,但是也有不少是我自己的主张。这一方面,因为我只是票友,不是专职历史学家,所以我往小书里加入一部分自己的猜测,而不必过分考虑严谨性。这是要说明的。
    不过,我所有的猜测都基于正史的记载,所以,虽然是八卦,然而自认为是比较负责任的八卦,这也是要说明的。
    最后,如果这本小书不能给诸位读者带来一点儿新鲜玩意儿,至少希望各位能看得开心。

确 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