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回 慧紫鹃情辞试莽玉

　　
　　本回题目有的版本为“忙”玉，也许抄错了，也许是通假字。不过不通假也说得通：情急鲁撞是为莽，忙者，无事忙也。
　　一笑。
　　甄宝玉者，出于意外，又是层层铺垫渲染而来，却匆匆结煞，似真似幻，是作者机灵文字。
　　下文与紫鹃说话。紫鹃口中“一年大二年小的”，是说宝玉已到了娶亲年龄，“动手动脚”是说他跟丫头们太亲密，从前小孩子不过说个爱撒娇，到这个年纪就可能被说成“好色”、“不尊重”，连带的丫头们也将荣膺“勾引主子”、“狐狸精”之美名。“混帐行子”们包括大小婆子、媳妇，只怕还有不得宠的丫头。当然，紫鹃口中是不包括外头的男性家奴的，但就我们读者角度看，应当也有。“背地里说你”云云，何止是说宝玉一人？说起他的不尊重，那么他不尊重的对象A丫头B姑娘一定也逃不脱。而且就国人的道德观念来说，女性比男性负担更严重。
　　忽略“试”字，紫鹃其实是正经话。在她的立场上，不小心疏远，后果看晴雯。
　　宝玉不傻，他也知道这是“正经话”。正因为知道，无法反驳，并且无力抗拒，这才“魂魄失守”、“心无所知”，“呆”而且“流泪”。 社会道德的严厉不以他的个人意志为转移，无论他再怎么竭力挽回，该走的留不住，该来的必须来。
　　另，雪雁之憨，又反衬宝玉之呆，到了这里她又比黛玉年纪小，还不太知事。说起赵姨娘借衣服云云，人情世故也很熟练，而且相当维护“咱们”，忠诚不比紫娟差。后面高先生写雪雁那么一笔，其实有点蠢。
　　紫鹃出来见宝玉，果然宝玉说她的话“有理”，“笑”是无奈的笑，自己伤心了还要解释，怕紫鹃沉心，真真好体贴。又说燕窝事，宝玉顾虑管宝钗要燕窝太托实，又说“不便和太太要”，显然已经敏感地察觉到王夫人待黛玉很一般，如果自己出头反而招母亲不自在。当然同样的道理，跟宝钗要就保不准薛姨妈不知道，不传到王夫人耳朵里，那样更不好看。所以曲线救国，转头告诉最高领导人。
　　接着说“明年家去”，我们时刻记着此时离省亲一年两三个月光景，黛玉生日在二月，十足当有十四岁了，“虽非必字，也在可字之年”，是可以说亲事的了。贾家毕竟是母族，黛玉的婚姻大事，是要林家操办的，紫娟虽然是试探，话却一点没说错。况且前文黛玉父亲亡故时，明写林家还有堂叔堂伯，若轶文中“指一堂侄林如玉过继”一事不错的话，黛玉这一房是有主事之人的，她的亲事越发与贾家不相干。宝玉之“头上响了个焦雷一般”，实在是这话太诛心。
　　宝玉生病，袭人“满脸急怒”，什么也“顾不得了”，连“紫娟姑奶奶”的刻薄话都说出来，此时她只是一位妻子。她真是爱极了他。
　　
　　所以如果不是黛玉，如果是袭人或宝钗，谁说他们就过不下去呢？
　　总是有这样的婚姻：他与她相濡以沫了大半辈子，从未交心。她勤勤恳恳，把一切给了这个家庭。他不是不感激她的。
　　他或是寄情山水，或是忙于事业，他的圈子她进不去，便让她进，她也不肯。他也不会勉强。每当有人问起老妻或是嫂夫人来，便笑一笑：“她在家，她很好。”
　　岁月如梭，两鬓苍苍，便有一点不甘，也忘了。
　　
　　也还有这样的婚姻：他与她门当户对，郎才女貌，她是众人眼中完美的妻子，他是众人眼中完美的丈夫。他们的交谈并没有多到会发生争吵的程度，普通来讲，他有他的看法，她有她的看法。他们的会面也没有多到能发生“之痒”的地步，通常情况，他有她的事情，她也有她的事情。
　　他们有体面的家庭，良好的名声，或者还有很象个样子的子女。他并没有什么好不满意。
　　如此，这一生也，过完了。
　　
　　感慨收一边，回来再说红楼。
　　贾母说“原来是句顽话”，并没有想到宝、黛之间有什么男女私情。他们在她心中还是没长大的孩子，而孩子是不会有超过亲情之外的情感的。但王夫人不会这样想，只怕薛姨妈也知觉了几分。后面的“劝”，是故意往亲情上坐实，定下调子堵众人的口。因为若真挑明了，两个孩子都不用活着。
　　又，王太医来诊脉，年轻女人本当回避，独紫鹃在外，所以人家“不解何意”，是太不合礼数。
　　另，黛玉打听宝玉之病，后面一句“幸喜”云云，也是说众人有意无意都往亲情上靠，不管真假，总之这事是遮掩过去了。但实在说，别人遮掩得过去，王夫人未必。知子莫若母，这一出瞒得过众人，只怕瞒不过她。她对黛玉的印象原本不好也不坏，从即日起，一落千丈。
　　此后宝玉诉衷肠，紫鹃深夜说黛玉，是全书中第一次将二人的感情明明白白指向庸俗的“婚姻”。神圣的“感情”也要有神圣的“现实”作为支撑，这也是我们第一次意识到：也许，爱情，不能解决一切问题。
　　接下来说薛蝌、岫烟的亲事。此时当知薛蝌已经开始理事，承担了原本薛蟠应该承担的工作。所以前文祭祖一文实在越想越不明白：宝钗姐妹在里头祭贾氏宗祠，那么薛蟠薛蝌难道真的在外头随祭？太不合道理！
　　又从凤姐口中说“我们太太有些左性”，是邢夫人的250个性合家尽知，她怕邢夫人与王夫人闹矛盾，不愿意结这门转弯抹角的亲上加亲。SO，也搞曲线救国，跑去找最高领导。果然成了。又补尤氏料理亲事，对邢夫人情性的忌讳，她在家中真是众叛亲离。
　　下文插入宝钗与岫烟之间关系描述。岫烟是“先取中宝钗”，“再取中薛蝌”，换句话说，是先对婆家满意，再对丈夫满意。不要说岫烟多么幸运，就是换到当今社会，有这么品行良好的婆婆大姑子，何止庆幸，简直可以感谢苍天！
　　接叙宝钗、岫烟二人对话，侧面为迎春之懦、邢夫人之薄吝一影。二木头其来有自：她是庶女，亲娘早丧无人护持，嫡母爱理不理，父亲养了一箩筐姨娘丫头，每日鸡争鹅斗声传十里，只怕她从小就只学会了一件事：自我隐身。
　　又从宝钗口中出宝琴亲事。固然旧时结亲按顺序来，哥哥没结婚是不能办妹妹亲事的，但宝琴的情况比较特殊：她是亡父所定婚约，薛蝌为她毕姻不仅是“悌”，而且是“孝”，必须先完成了亡亲的心愿，才可以考虑自己的事情，所以有“不先定了妹妹的事，断不敢先娶亲”的话说。
　　接着说玉佩，说“一时比不得一时”，说“从实守分”，可知薛家已经开始败落，宝钗看得清楚。这离开薛家入京最多也不过三年光景，就落到如此地步，可见呆霸王的消费方式很好很强大，很囧油菜花。
　　
　　宝钗此时来望黛玉，正逢薛姨妈至此串门，这也是书中第一回写到薛姨妈过来话家常。他们在贾府住了两三年，与黛玉份上确实一点也不亲近。从前黛玉不喜欢宝钗，连带的可能也不是很喜欢薛姨妈，而在薛姨妈则是在亲戚家不得不处事谨慎，端看后文表白“你这里人多口杂，说好话的人少，说歹话的人多”就知道了。
　　薛姨妈说月老姻缘等话，虽然是岫烟的婚事引出来的，其实钗、黛二人也都到了议婚的年纪，母亲闲话里说两句很正常。宝钗的“羞”、“撒娇”也是份所应当，没出阁的闺女听到扯自己婚事的话，不害羞才见鬼了。 另外，我们大家不要被自己的想象骗了，以为宝姐姐有多么成熟，年纪够多么大。省亲至此才一年四五个月功夫，她虽然生日大，此时不过才满十六岁。
　　是谁说“挺大年纪不结婚，就等着做宝二奶奶”的？！
　　宝钗撒娇，黛玉流泪叹息，宝钗要说她“轻狂”。这里的“轻狂”不是当代意义的解释，要做“多愁善感”、“容易动情”理解，后来时代变化，语意也变化，这个意思就没人提。如果按现代语意套过去，宝钗几乎等于当面骂人，林妹妹岂会竟然不恼？
　　接着说薛蟠亲事。我们注意这句话：宝钗笑问“我哥哥还没说亲事，为什么反将邢妹妹先说与我兄弟了？” 这句话透出的意思有几层：一、薛蝌父母双亡当是在他成年时，因此没有其他抚育他的亲属，否则他的亲事一定要向对方汇报。二、薛蝌兄妹日后笃定依附薛姨妈生活，不排除因为薛蟠没出息，重振家业冀望与他的考虑。三、在长兄之前定亲是很不合封建习俗的，以至于黛玉疑惑有什么特殊原因。
　　接着那句“我哥哥已经相准了”，表面看是玩笑，其实不是的。这句话是半真半假的试探，从中透露出：1、薛蟠曾就黛玉的事向母亲提过结亲的请求；2、薛姨妈出于某种考虑拒绝了儿子的请求，不过应当不是严词驳斥，当是隐晦的暗示。这考虑可能包括——薛蟠明显配不上黛玉，提亲如果遭到拒绝会冷了亲戚情分。如果贾母抹不开面子同意结亲，而黛玉日后过得不好，两家的情谊更不堪。毕竟，对薛姨妈来说，一个媳妇远远不够有后台的亲戚重要。此外，经过上一回宝玉那场病，她也死了心，这一结亲两家人就不能见面的了；3、这件事宝钗一定知道，并且很支持。无论从情分还是从本人素质来说，黛玉做她的嫂子是相当不错的选择。所以宝钗用这句话来试探，虽然希望不大，从内心里她还是很希望黛玉同意的。
　　当然，试探的结果是干脆地over。
　　女儿的“玩笑”薛姨妈虽然老实，也不是不明白，但是对方的反应显然是拒绝，那么她也不会不识趣了。一方面表明“你哥哥配不上她”来安黛玉的心，另一方面则以“四角俱全”这样的话做进一步的试探，这一次是试探宝、黛之间的情谊。试探的结果当然是不出所料。
　　所以薛姨妈当是从这时候起就死了钗玉结亲的念头了，宝黛的情分太骇人，她不是疯子，绝不会把自己女儿往火坑里推。何况有个“老太太”在前，她看得出女儿没有机会。
　　底下又出岫烟当票事。钗、黛、云三人个性虽异，都颇有几分侠义之风，只是表现方式不同。湘云的不平是侠气，黛玉的叹息与同情，宝钗的私下协助难道就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