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R牡丹亭

 江南园林，一步一景，最喜搞山穷水尽柳暗花明的设计。譬如这梅径复廊尽头不起眼的葫芦形门洞里，就是处小小的院落，八角凉亭依太湖石假山而建，亭边碧水缠绕，一丛丛碗口大的红紫牡丹不合时宜地怒放着……

柳梅林抬了抬鼻梁上的眼镜，果不其然，视野中转瞬即逝的场景依旧暴露了冬日的凋零，姹紫嫣红的花坛，在那闪现的画面里连根草儿都没有，只在黑糊糊的泥地里矗着几根矮小的枯枝。

不过这凄凉的场景也就只有那么稍纵即逝的片刻，若是没在意，又或是眨了眼，大约就什么都没察觉到吧。

柳梅林紧了紧脖子上的羊毛围巾，慢吞吞地沿着地上的碎石小径步入花团锦簇的凉亭。

明知道这都是镜中幻花，但鼻子似乎还是闻到了一丝香气。柳梅林的鼻炎有点厉害，平时几乎闻不到啥气味。这香气都浓到自己可以闻到了，估摸这亭子里藏的熏香应该是下了大本钱的，不知道会不会把警犬熏晕过去。柳梅林朝四下望去，想看看能不能找到熏香的来源，却忽觉得视野角落里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

他缓慢地把脑袋转回到刚才的地方，一块纤细剔透的太湖石颤巍巍地立在假山边，一团莹莹的金光正柔软地盘在太湖石根部。柳梅林立在原地思考了片刻，先朝左迈了一步，光不见了。于是他又在亭子里转了几圈，确定那团光，只有那个特定的地点，特定的角度方能看到。他还在那地踮起脚，或是蹲下来。基本上超过五公分的误差角度就看不到了。

他一边嘟囔着，这是啥妖孽的隐藏剧情设定，一边绕过花丛……却不意看到这处院落的另一角落的粉墙上挂着公厕的指示牌。

这座古代园林改建的民宿，号称准四星。因此公厕也装修得整洁雅致，水台上还焚了香。估摸着刚才闻到的香气就是哪阵妖风从这里刮过去的。柳卯梅从工具间里找出根拖把，提了回到院子的太湖石下，用拖把柄戳石下的泥地。三下两下还真戳到个平平的东西。刨出来一看，是个红木的细长盒子，感觉是用来放卷轴一类东西的。

“寻宝游戏这种事情果然不合适真挖土。”柳卯梅完全没在乎手上脏兮兮的泥土，直接就拨开了铜扣片，捞出一卷宣纸来。

“还是副美女图，嗯，仕女图。”毫无自觉地在画上按出了若干个脏手印，“真是没常识，这种场合难道不应该弄个大波波娃啥的吗？”柳卯梅干脆在宣纸上擦了擦手，重新卷起来塞回木盒。低头看了看那个被刨得乱七八糟的坑，决定直接无视，一手提着拖把，一手拎着木盒，结束当日下午的游园活动，回房洗澡吃饭去。

招待的素食分子料理，据说是带星带叉的。价格辣辣贵，盘子大又亮，食物一点点。把常年被快餐泡面路边摊黑暗料理投喂的柳梅林给饿的……实在没办法，只能到前台化大价钱买了盒方便面带回自己房间。才举着水壶从洗手间出来，就看见书桌前面站着个苗条的身影，似正在翻看什么。柳梅林悄悄放下水壶，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先拍来张照片，再打算拨打110。大约是听到了声响，那女子转过身来，见到柳梅林，便放下方才手里拿着的那从八角亭院子里挖来的仕女图，笑意盈盈地福了福，“秀才万福。”

瞧着这一身和仕女图里差不多的古装，柳梅林忽然明白过来了，他习惯性地推了推眼镜，把手机锁屏又塞回兜里。“你好。How are you？”

那古装丽人大约是不懂英语的，愣了片刻，怯生生道：“奴年二八，没包弹风藏叶里花。为春归惹动嗟呀，瞥见你风神俊雅。无他，待和你翦烛临风，西窗闲话。”

“只是闲话？”柳梅林尝试做出个时下流行的痞子笑，“春晓一刻值千金，只说说闲话，性价比太低啦……”

暖褥，软被，餍足的一夜，怎么看都该是个睡到自然醒的慵懒白日。但还不到七点，柳梅林愣生生被饿醒了。望着已被打翻到地面的可怜方便面，柳梅林生生体会到“食色，性也”古之人不余欺也。

毫无意外的，那古装美人早已不见了踪迹，房间里到处残留着昨夜荒唐的痕迹。柳梅林一边粗放地整理着重要物品，一边思考着要是在房间里喷发光氨，会不会看到银河？初略看下来，确实啥都没丢。于是他简单洗漱了下，便匆匆忙忙地赶往餐厅祭奠自家的五脏庙去了。

接下来的两天，夜夜都有那女郎的陪伴。柳梅林也隐晦地询问过价钱，不知道那女子是装不懂还是真不懂，后来又来了句“每夜得枕席，平生愿足矣。”啥的，柳梅林也不太确定是不是这个意思，中国人听不懂中国人说中国话，这说出去也是笑话。

怎奈春宵苦短，假期转眼就到了头。想到明天回去了，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这不知名的美人，虽说觉得两人有一定程度的语言障碍，柳梅林还是硬着头皮坐起来，推了推被子里的温香暖玉。“这两天，我们很愉快……”

美人转过头，乌溜溜的眼睛盯着他，如瀑的长发散在枕头上。

“呃……”柳梅林想了想措辞，发现自己小学语文没学好，“我想问，等我回去了，你还会出现吗？就是，你是不是这里位置绑定的？”

“妾有一言相恳，望郎恕罪。”

虽是答非所问，但这两句柳梅林还是听得懂的，于是他点点头，等着。

“妾千金之躯，一旦付与郎矣，勿负奴心。”

柳梅林忽然觉得有点头疼，种马文读着是爽，但就这几天的实际操作情况来看，夜夜笙歌的享受也不是玩家都撑得住的。不知道他们在一个园子里加了多少个AR女优，五六个一起扑上来，万一真搞出个啥尽人亡的，公司非赔得家破人亡不可。柳梅林觉得这个问题很严重，立刻掏出手机打算给开发部的同事打电话。

不曾料到，那女子忽然起身在床上跪下，“柳生，娶了奴家吧。”

吓得柳梅林差点没把手机给扔飞出去。不过他马上反应过来，这大约是解除地域绑定的触发条件。于是他握住美人的手，也在床上跪了下来。“美人，你可愿意嫁给我？呃，对了，你叫啥？聘礼要多少钱？”柳梅林决定，如果聘礼的要求太高，他就去找技术部的给他直接充。

美人儿低头纠结了半晌，看着枕头轻声轻气地念道：“杜丽娘小字有庚帖，年华二八，正是婚时节。杜太守南安原是俺亲爹。踏春阳，感梦书生折柳为情伤。写真留记，葬梅花道院凄凉。”等了一会儿，抬头瞄柳梅林，但见那男子一脸懵B没反应，杜家小姐咬咬牙“奴家还未是人，是鬼也。”

虽说语文不好，但柳梅林还是明白过来，原来这游戏走的是古典奇幻风，女主还是个白富美鬼，不错不错，挺能满足时下猥琐宅男的YY需求的。想到这里，柳梅林尽量情深意切地说：“我对小姐，是一见钟情，再见倾心。你跟我回魔都，我们回了家就办婚礼，可好？”

柳梅林满心以为这样就可以把这个女鬼解除地域绑定了，没料到女鬼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俺三光不灭。鬼胡由，还动迭，一灵未歇。死葬后园梅树之下。你点刚锹和俺一谜掘。就里阴风泻泻，则隔的阳世些些。”

听完这不文不白的描述，柳梅林足足理解了半分钟才反应过来，感情求婚不是解除地域绑定的充分条件，还得开棺材啥的……他惨白着一张脸问这位自称杜丽娘的女鬼，埋棺材的梅树在哪儿？女鬼轻巧地爬下床，拖着他走到洗手间，打开磨砂玻璃窗，指着楼下停车库边上的花坛。

柳梅林往那里看过去，也不顾佳人在侧，“靠！这么大块地方？！”只见眼镜里闪着金光的的地方覆盖了两棵行道树之间的距离，估摸着得有2平方大小。

女鬼很无辜地站在一边，“是棺材。”

“要真的挖开来？像那幅画一样？”

女鬼点点头。

“呵呵，你开玩笑的吧……一定有什么虚拟道具，只要挥挥就可以了，对吧？”

女鬼摇摇头……

“啊呀，说嘛说嘛，不要搞得那么正式，一个游戏而已，何必这么当真？”

女鬼惊恐地睁大了眼睛，“俺砌笼棺勾有三尺叠。”

“靠！我就知道没这么好的事！”柳梅林气呼呼地拨通技术部同事的电话，“你TMD搞的什么飞机，玩个地点解绑还要挖棺材，你们脑子进水了是不是？！”

电话对面的同事显然没搞清楚状况，不明白在关系户单位休假的柳梅林发的什么疯。

“喂……我说你们这个AR女优不行啊。平得跟飞机场似的就不说了，不说人话，整天不文不白的，让我对自己的语文水平产生了重大的怀疑，甚至开始怀疑人生了！最过分的是位置解绑居然要挖棺材！谁TM吃饱撑着玩个AV游戏还要自带工具挖坟的？！

“就我那个AR眼镜里自带的呀。

“你说这眼镜里只有四季花园功能？不可能啊。我这边就有一个AR女优！

“要不，你再去问问？会不会是你们哪个程序员自说自话加进去的彩蛋？呵呵，18禁部分体验还是做得不错的，一定有市场的。

“嗯，那好，我来把系统日志导出来看看，回头来确认。”

柳梅林挂断电话，“呃，你别急啊……哎？人呢？”

然而身边早已空无一人。

“呃，难道现在AI都高级得一听倒系统日志就跑了？”

次日清晨，查看了一夜日志无果的柳梅林又戴着AR眼镜整理了自己的房间，转了一圈开牡丹花的院落，最后带着些许遗憾，拖着行李箱走了。

太湖石后，杜丽娘用手指甲扣着石头上的小孔，幽幽地望着斯人远去的背影。

长着马脸的鬼差躺在凉亭的石桌上，翘着二郎腿，端了个Pad联着网打游戏：“你看，我早就说了，上次那个叫梅西的运动员就不错嘛，有身材有力气。你偏不肯，非要啥‘不是梅边是柳边’。这回好了，你当他是你的Mr. Right，他当你是AR游戏。噢，对了，你不懂英语。”

杜丽娘狠狠地瞪了一眼马面，继续扣她的太湖石。

“

我说你咋就不能开开窍呢？这年头当鬼也要持续学习，与时俱进啊。你看傻姑不就整了容，丰了胸，现在嫁了个老外过的挺好的不是？”

杜丽娘心说，那能一样吗？能一样吗？好不容易找到个梅柳双全的，居然直接跑了。“窝囊废，死宅男。”

“

哎，我说，

下星期有个姓Ashwood的老外入住啊。我查过度娘了，这个其实就是美国水曲柳，和你那个柳边也沾得上。你快点突击学个英语……哎，哎，别跑啊！等等我！”

美人和鬼差都化作烟雾散去，八家凉亭又复回冬日里一片凄凉的光景。只有太湖石边上被人刨了个坑，还没被填上。

注：杜丽娘的念白基本上都引自《牡丹亭》，略有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