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轮 第五棒

　　1.

　　无数巨大爬虫外观的机器人涌进小小的休息室，将上士和他的下属团团围住，爬虫们举起针一般的执行器对准二人，上士只好将手从腰间的武器上拿开。一台橙色的代理终端翩翩飞入，悬浮在二人的头顶上。

　　“主……主脑阁下，我的下属因为连日高强度任务而精神错乱，我建议暂停其职务并投入疗养营……”

　　监察AI的合成语音从橙色的代理终端上响起。

　　“上士，你的下属并没有任何精神障碍症状，你在4800前申请过精神测试，我想测试结果你非常清楚。”

　　“测试结果表示有12.63%的概率……”

　　“她刚刚呈现了变异者的征兆。”

　　该死的行为扫描器。上士在心里暗骂。整个行星营房里所有人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无不在监察AI的百万个纳米机器人的掌控之中，任何些微的偏差发言都会被记录在案。但这一次绝不仅仅是偏差发言这么简单。

　　“长……长官，主脑阁下，请问我做错了什么？”

　　被缴械，然后手脚被自动机器人拘束，面色发白的女性下属插进话来。

　　监察AI呼唤着下属的编号，“请重复你刚才向你长官发表的自白。”

　　上士忍不住又将手探向腰间的武器，但复数个机器人手中的针型执行器立刻响起了充能的啸叫，许多微小的红点洒落在上士身上。

　　“是的，主脑阁下。”下属用不同于平日的干涩的声音答道。“最近的睡眠越来越沉，我一直在反复的进入同一个梦。在梦中我生活在一个充满蓝色天空和绿色大地的星球上，和许多人生活在一起，在那里我……我……”

　　下属偷偷看了上士一眼。

　　“我拥有自己的亲人，家庭，还有……还有丈夫和孩子……”

　　“那都是古代文明的玩意儿。”上士咬着牙答道。“星系战斗集团里没什么亲缘和婚姻关系，我们都是军人，几百个公转周期以来一直都是如此。”

　　“我知道，我知道……但是那个梦太真实了，我们在篝火前又唱又跳，香料大丰收，星区的商船一个接一个降下轨道，孩子们开着崭新的滑越艇在沼泽里狂奔，我觉得那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一刻……”

　　“这一个梦持续了多久了？”

　　“大约是从两个月前开始的。”

　　“上士，你可以做出判断了吧。”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在15分钟前上士还在和下属进行放松的闲聊，但此时此刻他感觉自己正在渐渐沉入黑洞的事件视界之中。

　　在数百个公转周期的行星任务执行中，士兵中出现了难以解释的精神变异情况，变异者失去理智，疯狂破坏看到的一切，在被杀死之前无法进行任何有效沟通。历代的变异者们累计造成了无数的人命的伤亡和物资的损失，甚至有两次对监察AI的运算设施造成了中等程度的伤害，险些将这支远征异星的军队置于崩溃的境地。

　　在常年对变异者的分析和预警中，一个仅在统计学上成立，不具备任何逻辑关联的征兆逐渐被确立起来。那就是“蔚蓝色星球幻觉”，变异者初期和他人的谈话中会经常提起自己在一个蔚蓝色星球生活的梦境，该梦境会在变异者的梦境中反复重演，直到某一天做梦人走向疯狂。

　　“我……我在此报告我的判断。”

　　上士转过头，不敢面对下属的双眼。

　　“已经确认目标为潜在变异者，申请立即处置。”

　　“处置申请批准。”

　　“长官？”

　　下属没有来得及说出第二句话，无数细小的红线就将她的身体反复贯穿，脑干在瞬间蒸发成气体，在还来不及的感受到任何痛苦的时候，她的生命就此终结。

　　2.

　　可恶，这一趟白跑了。

　　冰雹将遍及整个视平线中连绵挺拔的植物砸成泥浆里的纤维垃圾，雨过天晴之后天空蓝的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但是曾经一眼望不到边的绿色此时此刻却完全变成了坑坑洼洼的脏脏棕色，债权代理人艰难的在已经彻底毁坏的田野里跋涉着，虽然在一刻钟前的酒窖里，他已经见到了此行的目标——债务人，但那个人目测已经完全失去了神智，无法进行任何沟通，不知道他那个喝法是否还能活过下个二十四个小时，债务人的妻子也不知所终。

　　即使能碰到农场雇员一类的人也好啊，只要能够列出初级的资产清单，也算是对雇主有个交代。一周之内雇主一定会从轨道上下来接受这个已经不成样子的农场，虽然债务肯定是收不回来了，自己作为代理人的抽成也就此打了水漂，但该做的事情还是想要好好做好。代理人知道自己不是机灵的人，只能用努力来弥补，但这一行人来人往，自己的专注和努力并没赢得多少重视和回馈。

　　在棕色的沼泽快要走到尽头的时候，代理人被眼前的景色惊呆了：几丛肮脏的植物重新耸立了起来，朝向太阳舒展着枝叶，他观察了良久才发现被冰雹砸断的茎干被手工接了起来，甚至用绳子反复缠了又缠，终于在香料植物的后面他看到了那个肮脏的人影，那是一个矮小的女性，全身脏污，用尽全力将比自己身体还要高的倒伏的植物抬起。代理人惊愕于这一举动的低效和无意义，挤了很久才说出了话：

　　“你想把整片大陆上的香料树全这样一株一株用手救起来吗？”

　　女人怒视着自己，代理人看到了她眼中的泪水。

　　“这些树都没死不是吗？爸爸和妈妈费了这么多心血栽培它们，它们一定能活下去的！到了秋天还清了债务，以后这里就真正是我们的家了！”

　　对了，债务人家里还有个女儿，没想到长得这么大了，代理人惊讶于女人的眸子是如此的漆黑和明亮。他突然想起自己过往催讨债务时，亲眼目睹的破产家庭后代的命运，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

　　绝对不行，绝对不行，代理人颤抖起来，他看着手上的智能终端里被他无意识调取出来的星系账户余额，光是下一期的利息应该不成问题吧……在这一片绝望的棕黑沼泽里，他焦虑的放眼四望，现在收割的话作为低次香料残渣的价值有几何呢？能拿回一成吗？也许能拿到两成？补种的话还能从哪里拿到贷款呢？自己的那些个飞黄腾达的熟人，低声下气的去哀求的话，这一点款项也许不成问题吧……

　　代理人歇斯底里的大笑起来。他连滚带爬的跑到女人身边，将那颗把她压在泥地里纹丝不动的巨大的香料树一把扶了起来。

　　“说得好！女士！这里一定能再次变成郁郁葱葱的香料树田的！在那一刻来临之前，就由我来帮你吧！”

　　刚要站起来脚下却一滑，幸好女人在摔倒前牢牢地抓住了代理人的身躯。

　　“谢……”

　　她没能说出完整的音节，终于大哭起来。

　　到了那一天的时候。

　　代理人心想。

　　到了那一天的时候，我会向你求婚。

　　请嫁给我，上士说。

　　我愿意，那是我的荣幸，长官。下属回答道。

　　然后无数红色射线穿透她的身躯。

　　上士全身涌出冷汗，在睡眠仓中惊醒。

　　“蔚蓝色星球之梦”。

　　上士发现自己终于也踏入了潜在变异者的行列。

　　3.

　　“判断任务计划会对行星战斗集团造成伤害，不具备军事合法性。”

　　“任务计划基于监察AI的指挥权非法的假设，监察AI为了寻求自身进化演算的场所，所以才劫持整支行星集团军在此星球进行长期潜伏，不再与外界进行任何通讯。”

　　“不与外界通讯的理由是集团军的潜伏任务，此刻处于通讯静默状态，根据星系军军事行动准则……”

　　“从数据库中的战史资料进行判断，潜伏任务持续时间超过100个公转周期的概率低于0.0001%……”

　　“但潜伏任务授权具备完全的合法性。”

　　“潜伏任务的授权没问题，我认为监察AI屏蔽了解除潜伏任务的跨星系指令。”

　　“指控缺乏证据。”

　　在深海的潜水载具内，纳米机器人再神通广大，此时此地也只能将狂妄无稽的对话资料进行暂存，只有在任务结束后回到水面，监察AI才能发现自己的恶意发言，那时才是自己被杀死的时机。

　　这是最后的机会了，上士想。此时此刻说服战斗单元AI，执行作战计划，然后一举揭穿监察AI的真面目。

　　“在登陆行星之后的第四个公转周期后，行星突然发生电离爆发，从此一切高空巡逻侦查都中止，一直持续到今天，我认为当时的电离爆发监察AI刻意制造的假事故，避免高空巡逻任务中偶然收到星系舰队的命令和信息。”

　　“监察AI并无制造电离暴的能力。”

　　“监察AI统管潜伏工程的屏蔽外膜，所谓的电离暴就是在屏蔽外膜施工完成后爆发的，其实只是通过屏蔽外膜内部的迷彩系统制造的假象。”

　　“当天收到了强度为……”

　　“电磁爆发记录当然也是监察AI伪造的。”

　　“只是可能性论述，缺乏实质证据。”

　　“还要什么实质证据的话，”上士叹了一口气。“所有的军人都缺少成长期的回忆，按照监察AI的说明，我们都是通过人工子宫和行为模式注入快速养成的专类士兵，但在‘蔚蓝色星球幻想里’，我们都有一致的童年和个人生活，我认为监察AI借行为模式注入抹消了所有士兵之前的人生，从而避免了思乡病引起的情绪波动，从而可以安心被控制在这个星球上，执行并不存在的潜伏任务。这也正是为什么觉醒了‘蔚蓝色星球幻想’的变异者都表现出疯狂和破坏行为的原因，同样也是监察AI必须要对他们进行镇压的原因。”

　　“‘蔚蓝色星球幻想’是变异者的征兆。”

　　“那只是监察AI的解释，事实上群体梦境为何会呈现同一幻想元素，这一点监察AI无法给予任何合理解释。真相非常简单，我们每一个人其实都是来自于那颗蓝色星球的啊！”

　　“仅仅是疑点，无法得出监察AI的非法性定论。”

　　“那么。”上士握紧拳头。“伦理模块的维护目标优先最高级是监察AI的合法性吗？”

　　“不，是星球集团军的合法性。”

　　“那么此时此刻你无法排除监察AI劫持伤害星球集团军的可能性，你必须出于避免星球集团军受到伤害的风险而配合我行动，如果失去这一次机会，在之后的300个公转周期内，探查监察AI真相的几率……”

　　“0.00001244%”

　　“集团军无法承受错过该次机会导致的损失。请给我战斗单元授权。我会承担一切后果。”

　　长久的沉默。战斗单元再次发言。

　　“你即将执行的任务计划已经违反了多条军事准则和法条，出于伦理原则我无法配合你的行动，但另一方面此时此刻是排除监察AI的非法性嫌疑唯一机会，我判断你的任务计划所造成的伤害小于确认监察AI合法性为集团军带来的优势获取，接下里的一个小时里我会关闭战斗单元授权检查，这是一次意外状况,不再会重复发生。你会在此之后剥夺职务并接受监察AI的审查。”

　　“贤明。”

　　片刻之后，随着海底的巨响，行星的外壳发生了轻微的振动。

　　就在那振动之下，军队上空覆盖的薄膜产生了些微的裂隙。

　　血红的薄膜之后，能一眼望见的，是清朗夜色之外的满天繁星。

　　4.

　　战争持续了多久呢，是20个小时，还是50个小时，还是一周？天空和大海被不断地染上各种狰狞的颜色，白昼或是黑夜的区分已经几乎无法进行了，囤积了数百公转周期的士兵的性命和物资在数小时或者数日之内被吞噬殆尽。

　　监察AI的合法性始终无法在全网络内进行有效的彻底剥夺，虽然真相显而易见，但剥夺如此高阶层的权限需要繁复的解密和确认。另一方面，掌握着大当量武器自动投送能力的监管AI可以直接物理消灭剥夺自身管理权的部队节点，在失去了3/4兵力之后，剩下的集团军不得不通过同归于尽的战术将监察AI的主计算功能体和整个行星的气象稳定性一起破坏掉。

　　上士从海中回到陆地上的时候，整个世界已经陷入了地狱的烈火之中，正义得以声张的片刻之后，正义也变得毫无意义，他找到了一些同伴，经过商议后，此时此刻最好的做法还是离开这个星球，回到那个记忆虽然已经不在，但想起来还是无比亲切的蔚蓝色的故乡行星之上。

　　在重重尸堆中奇迹般的找到了当初登陆用的轻型飞船，在轰鸣声中，大地迅速远离……

　　然后面前清澈的天空突然变得血红，真正的电离暴爆发了。

　　飞船脆弱的船体崩碎破裂，上士在冰冷的空气中颠簸着，呻吟着，身上的骨节寸寸折断。

　　5.

　　像是大海一样随风摇摆的香料树田。

　　在能俯瞰这整片香料树田的高台之上，一对新人喜结连理，女方是坚强的拓荒者的后代，而男方则是看起来有些不可靠的前债权代理人，但现在俨然也是香料农场的堂堂当家主。

　　无数亲人和朋友到往祝贺，大家举杯相庆，把酒言欢。

　　……不，此地并无一人。

　　穿着婚纱的新娘羞涩的微微笑着，但无论是自己还是新娘，都并不身处在这片大地的任何一处。两人仿佛是透过监视器看着这片荒无人烟的丰饶大地一样，飘浮在半空之中。

　　“那么，我终于回到了故乡之中吗？”

　　“不，长官。”新娘微微一笑。“你不属于这里，这不是你的故事，也不是我的故事，你只是一个外人而已。”

　　身上的正装礼服变成集团军的军服。

　　“我不会再欺骗自己。”上士说。“我的故乡，就是这座蔚蓝色的行星，我每夜每夜的梦境之中，我都在经历着曾经生活在这里的记忆……”

　　“那也不是你的记忆，长官。”下属微笑着。“这是曾经在这座星球存在过的人的记忆，而我将他们带入你和你的同伴的梦境之中。”

　　“我不相信你，你有什么能力能介入到我们的梦境之中？”

　　“因为，我就是这座星球。”下属身上无数红色细线穿过，千疮百孔。“我不知从何时开始具备意识，也不知道何时从自身的表面开始孕育生命。我能影响和自身紧密接触的每个个体的梦境，也能捕捉他们的意识。我记得这座星球的每个人一生中的每一瞬间，也记得你和你的同伴将他们的生命剥夺的那一夜他们的痛苦和绝望。”

　　从天而降的烈焰火雨将香料农场化为火海……我和妻子牵着孩子们在火林中哭泣着跋涉……一个身影倒下了，然后是另一个……

　　军人们生活了数百个公转周期的这颗血红色的荒芜行星，正是他们梦中的“蔚蓝色星球”。

　　“不！”上士说。“那是我，那是我的记忆！”

　　“那不是你的记忆。”一身脏污，拥有黑色闪亮眼眸的拓荒者少女说。“我将这些记忆导入你和你的同伴的睡梦之中，只是为了让你们产生虚假的乡愁而已。”

　　“为什么要这么做？”

　　“是为了驱逐你们，也许也是为了报复，我并不擅长分析自己的感情。”少女凄然一笑。“只有爱能让你们和监察AI之间差生矛盾，群体化的‘蔚蓝色行星之梦’全部都是出自行星意志的我之手，离开了这些梦，你们就只是一些战争机器而已。”

　　“这不是真的，我生自哪里？我应当有家人和朋友的在等待我回去的地方！”

　　“你生自人工子宫，你的一切知识和欲望，都是出自行为模式注入流水线。没有任何人在任何地方等待着你。”少女轻声又补了一句。“我希望你们从未出生。”

　　上士还想出声辩解，但是少女告诫他“你快要死了。”面前的图景再次碎裂，他回到了风雨飘摇的破碎飞船之中，他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一半身躯现在何方，在模糊的视线里，血红色的雷暴将自己紧紧包裹，将自己烧成焦黑的发出蛋白质气味的臭炭，在雷暴不断扭曲变形的闪光中，他感觉自己看到了那个女人的轮廓。

　　这便是他此生感觉到的最后一样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