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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週日那天，他過日子的內容跟以往沒什麼不同，就是一些瑣瑣碎碎的小事，要說有什麼變化的話，也只是他稍微大規模一些整理他的園子，把長得非常茂盛但是亂七八糟的各種香草修剪一下，劃分區域，找些石頭什麼的粗略隔開。

表象上沒有太大差異，但他的心情不同了，有一份他想要追求、掌握住的感情，像一個有份量的紙鎮，壓住他的生命日記本，那種感覺很踏實，很安穩。雖然不怎麼明白原因，但他感覺得到，他的篤定給翠山行帶來的感覺似乎伴隨了一些些壓力、疑惑、與茫然。

他沒有想過為什麼是這樣，對他而言，動心是一種本能，就像這世界上其他的物種一樣，他不覺得自己有什麼特別，但與此同時，他也不覺得翠山行有什麼不對。

那天晚上他將就著品質很差的電視訊號看了個旅遊節目，畫面上異國湛藍的清澈海水、顏色與這裡不同的天空、還有那些具有特色的建築，似乎他活到這麼大才第一次感覺到，自己的世界是這麼小，似乎他才第一次感覺到外面廣大世界的存在。似乎，他第一次想，或許有一天，他也可以到外面去走走，看一看不一樣的天地。

看電視很殺時間，看完也十點了，洗個澡洗個頭，吹乾頭髮也就十點半了。這兩天山裡晚上開始有點涼，很適合睡覺，他剛躺下去，手機就響了。他沒有看，就想應該是翠山行打來的，他沒有猜錯。

「喂。」

「是我。……你睡了嗎？我有沒有吵到你？」

「沒，才正要睡。」

「你今天……過得還好吧？」

「還好，老樣子。」

電話是翠山行打來的，然而才講了頭幾句，翠山行就陷入了沉默，好一會兒都沒說半個字。

「喂？」他把聲音送過去，想確定是不是斷線了。

「我在。」翠山行低聲說。

「怎麼了？」

「沒……」翠山行的聲音很輕，也許不是真的沒有什麼，而是不知道該如何表達。

於是，他也沉默了。

穿過山岳、建築與空氣搭構成的無形之橋，傳遞著彼此的無聲言語。但是無聲並不是沒有訊息，有些什麼在醞釀、在發酵，起伏著，尋找出口。

在翠山行的安靜中，他好像感應到了什麼，他不能確定，可是他不想顧那麼多……

忽然，他衝口說：「我去找你？」

電話那頭，翠山行好像嚇了一跳，連忙說：「不用，你不必那麼麻煩，真的，你不用特地跑來。」

翠山行忽然停下，沉默了一會兒，說：「……其實我今天六點不到就回到家了。」

他沒有開口，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只是靜靜地聽。

「我一直在考慮要不要去找你……也許你會說有什麼好考慮的，可是……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覺得對你不公平，我覺得這樣不對……」

「什麼不對？」

「……我忘不了他。」翠山行衝口說，然後再度安靜下來。

他沉默了片刻，說：「可是一個人怎麼可能忘記這種事？如果真的愛過，你怎麼可能忘？你為什麼要要求自己去做這種辦不到的事？」

「……可是我覺得對你很抱歉……這不是你在意與否的問題，這是我內心真實的感受……我不想隱瞞。」

他沉默了很久，翠山行也沒有再開口，他想了一會兒，低聲說：「那麼，你願意抱著罪惡感繼續嘗試下去嗎？」

翠山行愣了一下，忍不住笑出聲音，輕輕說：「我跟你坦白，就是因為我想。而我想知道你能不能接受這樣的我。」

他不知道該怎麼回答，覺得「我能接受」這樣的答案似乎無法表達他真正的感受，最後，他放棄了用言語去描述，而直接宣布了他的行動：

「我去找你。」他這麼說的時候，人已經離開床鋪，一隻手拉開抽屜翻出要穿的長褲。

翠山行一聽，急急說：「真的不用啦！不用這樣麻煩，晚上黑矇矇的騎山路很危險的。我可不是不想看到你哦，這個一定要說清楚。」

「我會小心。」

「……那好吧！……你騎慢點，我會等你的。」

似乎沒有這樣的衝動與傻勁就不像是戀愛了，無論如何，那種奇妙的美好感覺是沒有別的事物能夠取代的。

雖然不知道是否派得上用場，他還是把翠山行的安全帽也帶了去。山路照明不足，但是他比賽完騎車回家往往比這時間還晚得多，很習慣了。

他轉進翠山行住處那條巷子時，一眼就看到翠山行在公寓門口靜靜等候張望著。翠山行馬上就看到他，朝他揮揮手。翠山行應該已經洗過澡，整個人看上去特別乾淨清爽，有種很舒服的感覺。

他把機車騎過去，停下，熄火，他覺得看到對方他就滿足了，所以反而不知道要說什麼，也不知道接下來他們該做什麼。

翠山行似乎跟他一樣不知道怎麼辦，表情有一點點無措，兩個人就這麼你望我我望你，誰也沒有開口，好一會兒，翠山行提議說：

「那……我們去喝點東西怎麼樣？」

於是他們騎著機車去找了一家二十四小時營業的蛋糕店，各自點了一杯飲料，翠山行還點了份蛋糕，後來才提到晚上沒吃晚餐。

以前比賽結束之後，他騎車穿過城市回家，也曾看到過各種二十四小時營業的商店，除了便利商店，還有超市、速食店、咖啡店、書店，還有這種蛋糕店，那時總覺得跟他沒什麼關係，現在覺得有這樣的場所也挺不錯的。

「不好意思，還讓你跑來。」

「是我自己要來的。」

「……可是我總覺得好像是我把你叫來的。」

「唔……」

翠山行說起今天白天與朋友出去的收穫，說自己重新發現這個城市許多有趣的地方，經過了這麼久，重新發掘生活的樂趣。

「發現有好多地方想去看看、逛逛，有趣的店、展覽、懷舊風情的街道。以後我們每個週末都挑一兩個地方去怎麼樣？」

「嗯。」

「你呢？你有沒有希望我陪你去做什麼？」

他想了一下，搖了搖頭。

「這樣好像都是你陪我，你會覺得很無聊吧？」

他想開口說什麼，又覺得不知道該怎麼說，放棄了幾次之後，他終於說：

「我是個很乏味的人。」

「噢，別這樣說。」

「是真的，我沒有什麼明顯的興趣、嗜好。所以，你喜歡，我就陪你去，我覺得這樣沒什麼不好。」

翠山行看了他許久，說：「那，就算作我邀請你陪我一起去打開更廣闊的視野？發掘更多樂趣？」

「唔，應該可以這樣說吧！」他停了一會兒，坦白說：「不過，我真的很多東西都不懂，也許到時你會感覺很無趣。」

他想，大概所有風雅、有氣質的東西他都不太瞭。

翠山行綻開笑容：「我也很多東西不懂呀！不懂也可以嘗試看看嘛！」

那天晚上，他們就這麼閒聊了二十分鐘，講好了一個不太具有約定形式的約定。他把翠山行送回去時，翠山行說：

「騎車小心，回到家打個電話給我？」

他點點頭。

回到家之後，他打了通電話給翠山行，告訴對方自己已經平安到家了。

翠山行對他說晚安，然後忽然又說：「認識你之後，總覺得我的人生好像起了什麼變化。總之，我很高興，謝謝你今天特地跑來看我。」

他想著，他的人生也同樣起了變化，一種說不出有多美好的變化。他想著，你真的不需要跟我這麼客氣，但他終究什麼也沒說，只是輕輕低低地道了聲晚安。

從那晚之後的那個週末起，他們開始實現講好的計畫，找一個不怎麼花錢的地方去走走看看。最開始是美術館，裡面展覽的畫作他一點也看不懂，但是他還滿喜歡那棟建築，大廳天頂很高，讓人感覺很涼爽。

那天是週六，但或許因為沒有熱門的展覽，美術館的參觀者不算多，他們站在一排據說是畫家自畫像的聯畫前面，翠山行問他：

「你覺得這是在表達什麼？」

他歪著頭看了半天，最後說：「頭痛？」

翠山行噗哧笑了出來，笑了好久好久。他感到些許目眩神迷，第一次，他看到翠山行笑得這麼開心，一點陰影也沒有，他喜歡那張笑顏。他看不懂美術館裡的任何一幅畫一點也不要緊，這個地方給他留下了很好很好的印象，不管怎麼說，他們在這裡度過了很快樂的時光。

週日他們在他那裡度過，翠山行見他開始整理園子，顯得興致非常高，很熱心地跟他一起思考怎麼整理，一起去撿拾石頭用來將園子分區，把修剪下來的香草分門別類整理好一堆堆放在屋子裡，整間屋子都是香草的香氣。翠山行帶了些食材來，教他做一道培根青醬義大利麵，說以後可以自己種蘿勒，做出來會更新鮮更好吃。他們講好下次要去逛花市，看有沒有其他種類的香草可以買回來種。

於是他的園子，香草的種類愈來愈多。翠山行買了一本香草植物專書，與他湊在一起研究。

翠山行看著他用滾水淋澆出香濃的咖啡，說果然還是他「煮」的咖啡比較香、比較好喝。翠山行帶了些茶葉過來，他們嘗試變換著飲品的花樣。

再後來他接到風流子的電話，風流子推算時間認為他的手應該已經完全痊癒，說他休息得也夠久了，於是重新開始替他安排比賽。傷好後的第一場比賽，居然就是他打輸受傷的那裡。

風流子說，不知道為什麼，那裡的人們對他印象很好，好幾次問起他，所以安排在那裡。

經他要求，他那場比賽排在週五晚上，打完那時應該已經沒有火車，他打算結束之後搭野雞車，然後騎車回家。

很奇妙的是，他腦子裡沒有想到輸贏，這他本該在意的事。

他沒對翠山行提起，並不是想隱瞞什麼，他只是覺得翠山行會掛心，他想，沒必要讓翠山行擔心，反正週六凌晨他就回到家了，不妨礙他們週末相聚。

這陣子八津蠻沒消沒息的，他不是沒有想到過那傢伙，只是他從不過問八津蠻的事，那傢伙大概正如火如荼地實現事業上的野心吧！他每次踏進小屋時都會瞄見種在門口的辣椒樹，從小小的樹苗已經長得頗有一點高度，小小紅紅的辣椒結了滿樹，還掉了一地。

他比以前勤於打掃家裡，清掃時也會撢撢音響上看不見的灰塵。他偶爾也會拿張唱片放來聽，覺得自己比較喜歡輕柔一點的歌曲。他菸抽得比以前少，他看得出來翠山行不喜歡菸味，卻從來沒真的提過要他戒菸。

雖然過去他也沒覺得自己不快樂，嚴格來說是根本沒想過這問題，但現在他確切感到自己很快樂。

週五晚上，他抱著真正的平常心去參加比賽，也不能說意外的，他贏了。這場他打得超順利，對手並沒有特別弱，但他毫髮無傷。有幾位老阿伯簡直比他本人還高興，搶著要請他喝酒。

他婉謝了那些老人家的好意，表示自己要趕回家去，沒辦法多逗留。

「有人在等哦？」

他想了想，老實點點頭。

一夥兒年紀不輕的老男人哄笑成一團，最後硬塞了幾罐啤酒給他，要他帶回去。

搭車行經高速公路的時候，他從車窗玻璃看到自己的臉，習慣性擠皺在一起的眉頭似乎不像以前糾得那麼緊。

他看了下手機，凌晨兩點十七分，離九點鐘還剩七小時不到。上次他跟翠山行約好了，要特地跑去一家餐廳吃口碑很好的成套早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