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夏维迩.塞勒尔

      洛克.墨菲有些茫然地坐在自己的小书房里，看着窗外郁郁葱葱的树荫。此刻阳光温暖，鸟语花香，但他无心欣赏这幅春日美景。
　　他觉得自己这些日子的遭遇简直是命运花了十六年准备的一场惊奇戏剧——先是青梅竹马的安妮拒绝了他的表白，然后奥斯廷律政学院退回了他的入学申请，他的小马也因此被送给了他的弟弟。而这场戏剧在上周达到了高潮——一个从未谋面的男人在他的成年礼上“赠予”了他“名字”。
　　“你叫洛克？那就你吧。以后你就叫……还是叫‘洛克’吧。”那个男人语气轻慢，虽然穿戴还像个奥斯廷贵族应该有的样子，但胡子拉碴、一头乱发；作为被郑重其事地请过来的贵宾，墨菲一家恭敬地将他迎进屋来，而他倨傲地丢下这句话后就径自离开了，留下一屋子面面相觑的人:这活像是稗官野史里巫婆赶来诅咒公主的场景。
　　洛克呆在当场，而他的母亲怔愣地看着那个背影，开始小声地啜泣。他的父亲克拉克赶紧安慰自己的妻子：“丽安娜，没事的，我们的洛克是野草一样坚强的孩子，他一定能在塞勒尔庄园活下去的……”
　　丽安娜的哭泣声更大了些，她轻声斥责道：“你胡说些什么！我的夏维迩阁下竟然变成了这个样子……他一定吃了不少苦……我可怜的阁下！他怎么就选了洛克这个不会照顾人的笨孩子呢……”
　　“哦，亲爱的，这不是还有我们吗？洛克去了庄园之后，我们总能找到理由去看望夏维迩阁下的……。”
　　——喂喂，你们是不是搞错了什么重点？
　　洛克很想问问父母他到底是不是墨菲家亲生的，但他不敢去捋正在伤心难过的母亲大人的虎须；他环视四周，他的哥哥在指挥仆人把烤好的方肠端上来，他的妹妹还在弹奏那着刺耳的小步舞曲，而他的弟弟正拿着马鞍、嘟嘟囔囔地往外走——没有人对他的遭遇表示愤懑。
　　于是，少年洛克的命运就在这诡异的氛围中决定了。他将成为那个男人——夏维迩.塞勒尔——的侍从，从此在塞勒尔庄园服侍他，直至生命结束。
　　塞勒尔，大陆上最古老的姓氏之一，魔法时代“光明七公爵”中硕果仅存的一位，曾是奥斯廷帝国中仅次于皇室的存在。
　　人们都说全盛时期的塞勒尔庄园辉煌如天鹅城的明珠，但它如今早已不复旧时光景，并在它的主人的不善经营下日渐败落。而夏维迩.塞勒尔恶名远播－－除了他那不名誉的风流史，还因为他疯狂的嗜好：这是一个黑魔法的崇信者，在这个魔法的影响已然被世俗的权力所取代的时代，他公然宣布魔道－－还是最为人所不齿的那种，这简直是追随光明之神的塞勒尔家族最大的丑闻。
　　墨菲家自魔法时代便追随塞勒尔家族，与多格家、波特家同为塞勒尔家的“侍从”，这三家每一代的嫡系成员成年后，都会由塞勒尔家家主选出一个为其命名。被赋予了新名字的人意味着与命名者签订了 “灵魂契约”，从此必须以灵魂忠诚于塞勒尔家，直至死亡。如果背叛了契约，那么整个家族都将被打上 “背弃者”的烙印，从此失去家族之名和此名给予的庇护。
　　魔法、神迹、大法师之塔……这些对于大陆的人民而言，已经是遥远的传说了，甚至连洛克自己也如此认为；他虽然背负着魔法家族的姓氏，却不曾感受过它的力量－－神官们说道，光明之神已经高居祂的天堂，而世俗的一切归还于他们的国王和子民。
　　然而十五年前，大法师之塔又一度回归人们的视线。
　　那时，奥斯廷帝国与罗马城邦战事正酣，眼看帝国大军即将凯旋，大将艾兰谢.维斯洛特却阵前投敌，导致二十万大军血染异乡。多格家族为求自保，竟杀害了近身服侍夏维迩的贝拉.波特，告密夏维迩与艾兰谢暗通款曲。震怒之下的国王下令褫夺塞勒尔家族的爵位，并驳回了塞勒尔的一切申诉。就在命令生效的第二天，大法师之塔的使者突然莅临天鹅城宫廷，宣布他们将尊重国王作为国家支配者的决定，塞勒尔不再拥有“光明公爵”之名。但塞勒尔在魔法名录上的光明属性不可改变，因此根据灵魂契约，大法师之塔将除去背叛者多格家的魔法家徽。人们尚未来得及从大法师之塔近百年来在大陆的第一次露面的震惊中缓过神来，多格一家就失踪了——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也没有人说起他们是否还活在世上。波特家的血脉在这次事件中断绝，而夏维迩就此封闭了塞勒尔庄园，并将墨菲一家送去了自己在天鹅城郊外的田庄。
　　因此，与生在塞勒尔庄园、长在塞勒尔庄园的克拉克.墨菲夫妻不同，墨菲家这一代的孩子们对庄园的印象仅仅来自于父亲的讲述，更谈不上对夏维迩本人有什么深厚的感情。而且，克拉克一直对当年那些疾风骤雨般的往事三缄其口，只是在最近，才向洛克说起其中的一些细节。
　　“洛克，”他一贯温和得有些软弱的父亲少见地严肃说道，“如果有命运这件事，那么我们的命运早在先祖与塞勒尔家结盟的时候就已经决定了。但如果说有些东西是我们可以把握的，那就是我们的心，它决定了我们是否能把命运变成一场馈赠。”
　　洛克无意识地用手摩挲着放在面前的一本书的封皮，那是一本《简明律学原理》；他突然有些忧伤，不知是为了即将离家的远行还是为了他已然落空的人生规划。至少他现在不用再考虑以后如何谋生了，洛克不无自嘲地想，塞勒尔庄园的管家应该报酬不低。


      天鹅城的四月又称为“雨月”，蒙蒙细雨经常一连几天不停，缠绵而又磨人；这并不是适合出行的季节，因为沉重的马车的车轮经常会陷在潮湿的泥路中。尽管如此，洛克.墨菲还是收拾好了他的行囊。几天前，他向塞勒尔庄园去信，询问夏维迩.塞勒尔阁下他何时抵达庄园为好；夏维迩的回复是一封戳着塞勒尔家纹章的信，信纸上写着漂亮的花体，内容却极其简洁:请便。
　　墨菲家的孩子们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离愁别绪:总是颐指气使的哥哥罗恩往洛克的行李里塞了满满的烟熏方肠（这让洛克觉得自己的嗅觉快失灵了）；妹妹妮娜则非要洛克记熟她自编的几首“可爱的”舞曲（那根本就是魔鬼的舞步）；九岁的瑞可得知哥哥不会再向自己要回小马后，怒气冲冲地将他的马鞍丢到了洛克的床上（天啊，那上面沾满了泥块和马尿）；丽安娜的吼声几乎要掀翻屋顶。如此鸡飞狗跳了几天，洛克精疲力尽，只想早走为妙。
　　那天难得没有下雨，微光透过薄薄的云层照在大地上，晨曦中的田园静谧安宁。洛克早早就起床，一一吻过他睡梦中的弟弟妹妹（罗恩就免了，他已经长胡子了），然后坐上雇来的马车，与父母告别。丽安娜靠在克拉克的肩头，轻轻拭泪；克拉克搂紧了她，朝洛克用力挥了挥手。
　　初晴的田间小路仍然泥泞，马车有些颠簸地驶离了，那幢红瓦绿墙的小楼房在马车后方渐渐变小，就像他在此度过的岁月也在远离。洛克沉默地坐在车厢内，窗外树木的阴影依次掠过；突然，他一眼瞟到了站在路边的少女。 洛克猛地起身扶住车窗；马车很快驶过，少女看到洛克，赶紧提着裙子跟着车往前跑，终于因为脚力不胜停了下来，她捂着嘴，目送着马车离开。
　　“安——妮！”洛克大喊。那少女的身影在视线中消失了，而这些天来的惶恐不安一齐涌上了心头，洛克颓然地跌坐在了座位上。
　　
　　欢乐的墨菲家着实低迷了一阵子，每个人都有些无精打采。直到雨月结束，田庄生活渐渐忙碌，一切看起来都恢复了常态；待到了六月，墨菲家收到了洛克从塞勒尔庄园寄来的第一封信。
　　“……去往塞勒尔庄园的这次旅途并不愉快。颠簸的路途、控制不住的晕车以及沮丧的情绪，让我看起来好像大病了一场（如果夏维迩阁下也是这么赶到我家去的，那我真的为当时腹诽他的行为举止感到羞愧）。五天后，当我到达塞勒尔庄园，夏维迩阁下被我这幅样子吓了一跳——他以为我快病死了，因此急急忙忙为我请来了医生和神官。医生（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奥斯廷鼎鼎大名的沙鲁特医生）对夏维迩阁下把威尔大神官也请来的做派很不满，因此看完病开了药，就把阁下数落了一顿，而且非要把自己的助手留下来，美其名曰‘照顾病人’；大神官阁下梳着一把很整齐的白胡子（还拿金线在胡子下方打了个小小的蝴蝶结），看起来是个很好的人，但他根本没注意到一旁的我，一进屋就拉着夏维迩阁下的手说长说短。然而这举动又不知怎么冒犯了沙鲁特医生，结果两位大人一直吵到了天黑。他俩的助手们也不甘示弱，一直想把对方挤出夏维迩阁下的近身范围……
　　“那天的情形最后变得很混乱，而且我当时脑袋也不怎么清醒，所以我不确定夏维迩阁下是否说了‘我明明记得墨菲家的那个是个强壮的小伙儿，站在几里地外都能闻到他灵魂的芬芳，怎么来的这个家伙这么虚弱’之类的话……
　　“对了，在沙鲁特医生的坚持下（他威胁道如果夏维迩阁下自己不动手，那他就要把他那个又名‘夏维迩的崇拜者’的助手留下来），夏维迩阁下只好整理了自己的仪容。其实他不过是把头发绑起来了，然后剃了剃胡子，与贵族的仪范仍然相差甚远；但是，天啊，他的眼睛，那简直比最昂贵的蓝宝石还美……（这真的是‘那个’夏维迩阁下？要不是我全身酸痛，我真的怀疑自己在做梦。）
　　“……总之，我已经逐渐适应了这里的生活。夏维迩阁下待我很好（只是偶尔，好吧，是经常做些恶作剧），他允许我借阅书房内的一切书籍（那可都是珍藏本！），并且经常给我布置作业——是的，我开始跟着阁下学习魔法了（一些基本的知识，以确保我不会弄坏实验室里的材料）。塞勒尔庄园没有什么应酬，只有阁下的一些旧友上门，因此我有很多的自由时间。阁下多数的时候都在实验室里研究他的魔法，经常会因此忘了吃饭——为了让他按时吃饭，我简直要无所不用其极，艾莎对我深表同情:因为这以前是她的工作。夏维迩阁下说过不久我们将出一趟远门，但后来他好像就忘了这事。……
　　“我得搁笔了，黄昏已近，艾莎应该准备好饭菜了，我要开始新一轮的‘餐桌战争’了。
　　“我希望你们都好。帮我问安妮好。
　　“                                               爱你们的，洛克。”



　   六月就那样悄然无声地到来了，天空变得晴朗无云，哪怕是清晨的阳光也带着火辣辣的热情。塞勒尔庄园里花儿盛开，金色的郁金香、白色的百合、紫色的薰衣草，还有各种说不上名字的小花，它们富有层次地铺陈开来，远远看去就像是一幅艳丽奢华的地毯。在那宽阔的草地边上，有几棵高大而茂密的悬铃木安静地舒展着它们的树冠，枝叶在微风中婆娑。
　　夏维迩.塞勒尔穿着宽松的睡衫站在他房间的窗户前，阳光洒落在他的身上，勾勒出一道修长的金色轮廓。他的身量并不如何高大，但因不像大多数奥斯廷贵族那般怠于活动身手，所以看起来匀称结实；又因总是呆在实验室里的缘故，他的肤色比常人更白皙一些。此刻，他脸上仍留有睡眠的余韵，头发蓬松，刘海下的那双蓝色的眼睛濡湿迷茫，这让他显出一种与其年龄不符的孩子气来。
　　他望着窗外，栗色头发的少年正急急忙忙地从府邸的小门跑了出来，一手提着木桶，一手舀起水来给花木浇水。那欢快的身影穿梭在花丛之中，让夏维迩片刻失神，他仿佛看到另外的画面:在那已过去的炽热的季节里，塞勒尔庄园里如此奔跑的另有其人。那人曾站在他面前对他微笑，眼神温和又真诚，他呼唤他的名字，低沉的嗓音像吟咏圣诗——夏维迩感到自己被这记忆刺痛了，下意识地去握住胸前的吊坠；宝石冰凉尖锐的触感让他回过神来，幻梦如晨雾散去，徒留长久的沉默。
　　
　　当洛克.墨菲敲响房门时，夏维迩已经完全清醒了；他已经简单地洗漱过，然后换下那身睡衣，又从一叠洗熨好的衣服当中随便选了一件套上，就打开了房门。半路出家的新任管家还并未了解在人员编制严重匮乏的塞勒尔庄园，他的工作中应当还包括了服侍主人起卧这一项；不过他的主人显然也不怎么乐见一位礼仪严谨的管家，因此这对主仆在生活的随性上倒是颇为相得。
　　“阁下，今天的早餐是黄油烤小面包、烟熏方肠和葡萄汁。”少年洛克的语调明快，浑身透着乡野特有的活力，“您现在就得下去用餐。不然它们就都凉透了。”
　　夏维迩忍不住看了看小管家的那双绿色的眼睛，小声嘟囔道：“这敬语可真是用得乱七八糟……”
　　“您在说什么？”
　　看着那稚气未脱的面孔，夏维迩心中冒出恶趣味的念头，他轻轻咳了一声：“你的作业做完了吗？”
　　洛克规规矩矩地答道： “做完了。”
　　“那就把作业也带给我看看，”夏维迩一本正经地说，“这样吧，你以后不用叫我‘阁下’，就称呼我为‘老师’好了。”
　　说完，无视洛克一脸的懵懂，夏维迩面上故作深沉，心里却窃笑着迈下了楼梯。
　　结果这一整天，洛克都在为夏维迩要改称呼这件事闷闷不乐，他几乎想尽办法避免与夏维迩正面接触，不是跑到马厩里去喂马就是跑到厨房里去洗菜，还哀求艾莎帮忙把午饭送到实验室去；之后索性躲进了自己的房间去发呆。
　　到了晚餐的时间，夏维迩破天荒地准时出现，洛克终于避无可避，垂头丧气地站在了餐桌旁。
　　夏维迩仿佛没发现洛克的异常，慢条斯理地吃着饭；洛克一直偷眼瞄他，见他表情平静，心中抱着一线希望唤道：“阁下……”
　　“‘老师’。”
　　洛克的肩膀垮了下来，也顾不上什么规矩了：“……那么说传闻果然是真的吗？”
　　这个话题转换得太突然，就是夏维迩的思维也跟不上：“什么传闻？”
　　“就是您……您……喜欢男人，而且……而且还很风流！”
　　这难以启齿的话一说出口，洛克接下来的话就顺畅多了：“大家都这么说；还说天鹅城的贵族们流行一些特殊……特殊的喜好，比如他们喜欢让情人称呼他们‘老师’……”说着他的鼻子有点发酸:虽然安妮拒绝了他，但不代表他就没有机会了呀；虽然夏维迩阁下好好收拾一番是很好看，但这不代表他就会爱上他啊；而且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他才刚刚适应了管家这个身份，结果生活又要给他一个新的刺激——当塞勒尔的情人吗？
　　夏维迩这才知道自己的一时兴起引起了这许多联想，又一时无从辩解——他许久未在外走动了，也许现在宫廷的风气确实如此呢；至于说他喜欢男人——半晌，他才憋出一句话:“洛克.墨菲，我想你似乎有所误解。”
　　“您是说宫廷不那么淫乱吗？”
　　“……这个我不清楚。”
　　“还是说其实您并不喜欢男人？”
　　夏维迩难得尴尬了一回:“这个我不能否认，但他肯定不是你这样的。”
　　洛克睁大了眼睛:“那您喜欢怎样的？”
　　这天真的毫无恶意的询问眼看就要使夏维迩落荒而逃了，但他还是决定要强撑着让这谈话回到正轨:“这不重要。——我的本意是，你是否愿意当我的学生……正式的那种，学习魔法。”
　　“您是说让我当一名法师吗？”洛克终于反应过来，心脏开始砰砰直跳——法师！大陆上最神秘的职业！比教廷神官还要令人敬畏！想想大法师之塔吧，那独立于大陆所有国家，不受任何人统治的存在……这时他想到了另一个传闻，“……您……您会让我学习黑魔法吗？”
　　少年那患得患失的模样让夏维迩不由失笑:“洛克，魔法本身是没有属性的……它就跟这世界的本源一样，只是存在罢了。我们说它隶属光明或者黑暗，都只是人类自我划分的阵营的分类而已。”
　　洛克对这番话似懂非懂，但却看懂了夏维迩脸上的神采——那是游刃有余的自信，这自信让他散发出独特的魅力，使人想要去倾听他的话语；他侃侃而谈，似乎并不是为了证明什么，而只是在陈述显而易见的事实，却有着令人信服的力量。
　　洛克此刻惊觉夏维迩.塞勒尔的美:这美不是基于他本身的样貌，而是基于他的这种气质；他站在这里，仿佛自成一个世界，他的眼中有深邃的波涛和星空，那是人们的脚步所不能达的地方——却又如此令人着迷和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