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三天。
他被困在非凡境,已經是第三天了。
現在的他很安靜。
他不再發出瘋狂的笑聲,不再自言自語。
他帶著如同面具一般的表情,任憑時間的風吹過。
他枕在自己的手臂上,眼睛正對著蔚藍的天空,飄過的白雲在他的眼珠反照出嬝娜的姿影,然而他的心卻如同記憶中的大雪原。
蒼白的積雪上,點點滴落的殷紅,那是誰的鮮血…
溫暖的陽光,僅能映在他的眼,落不入他的心。
寒月蟬每天都來。
有時試圖跟他說話,有時則只是哀傷地望著他。
當被望著的時候,已經平靜下去的冰冷心思,不知為何會瞬間如同被烈火燒灼般翻攪。
不止一次,他幾乎要殺人。
可是每一次,他都沒有動。
他的身體不動,眼神不動,如同沒有寒月蟬這個人存在。
寒月蟬默默離去時,他閉上了雙眼。
搖曳不定的心思,連他自己也不懂。
後來他終於離開了非凡境。
他走時雖不留戀,卻也並不匆忙,因為…什麼都太遲了。
唯一不遲的,或許只有…
殺戮。
所有曾經的溫度都化為冰冷的殺意。
在他的血管中湧動,漫流過他的心,沉冷了他的魂魄。
這一生,他第一次真正執著於…
要一個人死。
── 希望城主。
當希望城主對他說著虛偽的言語。
他的笑輕冷。
那時的他並不知道眼前的男子並非他的生父,而是附體還魂的惡靈。
就算是他父親,又如何?
他忍得下心底的怒火,只因殺意已定。
他要的不是一時的痛快,不是殺戮的快感,他要的是…
焚心之仇,以血來償。
他必須忍耐,只因他還殺不了他執著於置之死地的對象。
※
他看著寒月蟬忙進忙出,然後對著滿桌子的酒菜空自垂淚。
一次兩次…很多很多次。
為什麼那個女人不肯放棄?
所謂的母親,莫非就是如此?
他並沒有想到「把握」這個辭彙,一如他從不曾想過自己擁有過什麼、還擁有什麼,他只是隨著自己的心思變化,自然而然地現身走了過去。
寒月蟬看見他那瞬間臉上驚喜交加的生動表情,倏然映照在他眼底。
寒月蟬抹去眼角的淚水,破涕為笑,忙著招呼他。
即使他永遠也不會領悟到這一點,但他是受不起別人對他的好。
他的心情,似乎暫時脫離了灰冷蒼白,染上了些微愉悅的色彩。
不管事實如何,從他坐下的那刻起,他真正接納了寒月蟬,即使他嘴上不說,即使…
他將永遠來不及說。
※
希望城主找上他時,他並不意外。
雖然他為了等待機會而停留希望宮城,但他從未試圖掩藏自己的殺意。
也許是領悟到終究不可能收服他,希望城主改變了主意。
既然不可用,那便不可留。
他並沒有想過,他很有可能死在沾血冰蛾之下,然而,並非因為不曾想過所以無畏無懼。
死亡,又如何?
即使他曾無論如何也執著非要生存下來。
他沒有想過輪迴來世一類的事,他只是不曾回頭,即使前方空寂一片。
茫茫雪白血紅的世界,不知起始,不知終點,而他不曾停留。
他以為他會這樣走下去,直到寒月蟬的鮮血濺在他臉上。
為何血的紅色永遠與雪的白色相連?
眼前從未如此怵目的血紅,將他的思緒全部轉成空白。
柔軟的手餘留在他臉上的溫度隨飛蛾散盡,生平第一次,他血淋淋地體會,死亡與失去的關連。
彷彿連憤怒都變得蒼白,只剩下茫然。
他究竟…
擁有過什麼?
又失去了什麼?
這一切…
這一切…
容衣被血祭而死,寒月蟬死在他懷裡。
為讓已成惡鬼的城主復生,寒月蟬親手殺死容衣,容衣則為了他甘願被殺。
然後,用女兒的性命換來重生的城主殺了寒月蟬,又要殺他。
看似駭人聽聞、慘無人道的人倫悲劇,對他,卻似理所當然。
這樣的身世,這樣的過去,不也正適合他炎熇兵燹?
什麼都還來不及屬於他,便已灰飛煙滅。
比之天忌,這是幸,還是更加不幸?
就算不為別的,光為希望城主處心積慮想除掉他,他便有充分的理由誅殺自己的親生父親。
逆天弒父,正像他兵燹的作為。
然而他終於知道,復生的希望城主並不是人,而是惡靈龍魁海。
任憑他刀法超凡狠辣,卻無法殺除。
想除掉龍魁海的,不只是他。
痛失容衣的天忌,報仇之心也許遠比他更純粹直接。
當然,還有所謂正道,例如素還真。
素還真再度來找他的時候,態度並沒有改變,還是用那平緩認真的語調喚他的名字:「兵燹。」
他幾乎覺得有點懷念,現在還活著的人,會不帶惡意不帶敵意呼喚他名的人,還有幾個?
拋開他認為軟弱的感觸,他對表情認真的一代神人說:
「看你的表情,似乎對我很是在意?很久沒看到我俊美的面容,你覺得很空虛嗎?」
「兵燹,我知道你想殺除希望城主復仇。」
「咯咯咯…復仇?我想殺人不用理由!」
「兵燹,聽你的笑聲,其實我明白你的心情。不管如何,殺城主非是易事。單是武功高強,並不能達成目的。」
「你想說什麼?」
「兵燹,你與希望城主交過手,應該知道他的體內是惡靈。」
「那又怎樣?」
素還真說:「刑天師點明,強烈的意志可以藉由精神的修練來化為靈力便可傷害靈體,可是時間有限,完成修鍊的時間不足,所以要除掉此人,除了你,還需要一個能使用靈界法術的人。」
「我不需要其他的人!」
素還真又說:「與其說是需要,不如說是彼此的競爭,其實這個人與你,皆是對希望城主充滿仇恨之心。」
體內的某處不由自主地震動了一下,話聽到這裡,他已經明白素還真的打算。
「天忌?」
「正是。」
「呵呵呵呵…兩件事一併處理,哈哈哈…」他狂笑。
天忌跟他之間的仇,他跟天忌共同的仇,天底下,為何就有這麼精采有趣的事?
素還真繼續說:「能否報仇是你們彼此的競爭,兵燹,孰前孰後,你們兩人皆是明白人。刀劍合陣,需要默契,你們只有七天的時間。人正在駢山寒水廬,告辭。」
素還真話說得明白,人走得乾脆。
他望著那道漸遠的背影。
是嗎?這世間還有真正明白的人嗎?
明白什麼?
愛?恨?情?仇?
※
他之所以會上駢山,只為了那個人,是天忌。
上山的途中,他不禁想到,為何素還真每每根本是異想天開的計劃,卻總是能讓他接受?
素還真說服天忌的說辭,說不定更加精采。
這七天,天忌又會是以什麼樣的心情與他相對?
人踏入了謐靜的寒水廬,那熟悉的黑色人影瞬間從他的視線鐫入心版。
披散著暗金色長髮,天忌背身而立。
「既然你來了,開始…練陣吧!」背對他的天忌,沉沉地說出這句。
「我不想。」
聽到他乾脆的拒絕,天忌終於轉過身來,曾經被刨的雙眼已然恢復。
他清清楚楚看到,那深色的眼底,有一抹難以掩飾的悸動。
「那你為何要來?」
「我問你,刀劍合陣,術武相結,所需為何?」
天忌似是不願回答,最後還是吐出了答案:「默契。」
他笑:「那就對了。我沒心情跟你練什麼陣,現在我所想的只有一件事。」
「嗯?」天忌正等著聽他說辭,他卻是直衝過去,一把拉過天忌的衣領,重重吻下。
天忌先是來不及反應,然後整個人都僵硬,最後是慢慢鬆放,那是接受,還是承受?
他放開天忌,兩個人的呼吸都亂了。
他凝視著天忌的雙眼,天忌卻垂落視線避開。
「其實你對我,除了仇恨,你動了心,就像我對你一樣,你想否認嗎?你的表情已經說明了一切。」
天忌沉默了許久,最後只沉沉地說:「…那又如何?」
聽到這句話,他沉溺了。他要聽到的,也就是這樣而已。
不管怎麼樣,這老實頭永遠都不會變,再怎麼對自己難以交代難以接受難以相信,天忌不會欺騙任何人,包括自己。
天忌突然舉目直視他,眼裡充滿揉合著恨意與痛苦的複雜火焰。
「數百條人命失去的事實,無從改變!你跟我,今生今世,絕無可能並存!」
他狂笑了,笑完之後,卻是異常的平靜。
「我沒想過要改變結局。既然我跟你的終點不會改變,那麼,過程怎樣又何妨?增添一些精采又何妨?」
天忌沉默地閉上雙眼。
不說話,不皺眉,不流淚,但是整個人的輪廓都彷彿鐫刻出痛苦這兩個字。
「我只要…這七天。」他說。
今生今世,最後的七天。
就在冰涼的地上,他再次看見放散的金色髮絲,令他心動的身體線條,記憶清晰的每一道疤痕。
「你的頭髮,你的嘴唇,你的觸感,你的體溫…都是…我想要的…」
他探求著、摸索著、侵襲著、佔有著身下放逐了自己、沉默著、順從著的身體。
是怎樣的痛苦滿溢?又是怎樣的情仇糾纏?
看著天忌緊閉著雙眼,嘴唇微微開啟似要言語,他用手輕輕掩住了天忌的嘴。
「不要說。…我不想聽你說…任何字…」
※
於是日子的模式就這麼定了。
白天演練刀劍術法合陣,夜裡他則肆意親吻撫抱他所愛戀的身軀。
只是一到白晝,他跟天忌,就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
所有的繾綣纏綿彷彿皆是虛幻。
如同夜霧,遇見初陽便被蒸融,杳無痕跡。
彼此的默契,在很短的時間裡就達到了足以讓外人難以置信的好。
但事實上,他知道,天忌應該也知道,未臻完美。
再怎麼努力,都達不到顛峰。
七天已過。
最後一夜,他一如前六夜,來到天忌房中。
房中不著燈火,窗外明月卻灑落一室清光。
天忌靜靜地坐在桌前,對於他的到來,沒有任何一絲反應。
他也不言語,只是靜靜看著天忌。
然後,天忌低聲開口:
「這件事結束之後,我跟你,一決勝負。」
「我答應。」
像是在苦苦鞭策自己,天忌的手緊緊握拳,用力到指節發白。
「不是生,就是死,你跟我,只能有一個人存活。」
這是說給自己聽?還是說給他聽?
這是為了說服誰?
因為擁有過、失去過,所以現在的他,能夠徹底明白,他與天忌的命運,就如同天忌的話一樣,不可能改變,也無從改變。
拉起慢慢恢復沉靜的天忌,他說:
「既然如此,這是最後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我要你放下所有的可不可以、能不能夠,把你的一切…全都給我。」
隨著話語落盡,他緩緩吻上對方緊閉的嘴。
原本一直以來僅僅是承受著、接受著的雙唇,在遲疑、掙扎、猶豫了片刻之後,終於,有所回應。
雖然只是細微一動,卻代表被擁抱的人的心中,跨過的是多寬闊的鴻溝。
於是,顯得怯澀的舌尖,終與他的舌尖交纏。
全身的血液都化為熾焰,用他的全心全意、整個生命,融化、陷溺在這心醉神弛的迷亂裡。
他不會也不願去細想,所有的溫柔與狂烈,都來自於絕望。
肌膚的接觸與摩擦,身體的佔有與給予,再怎麼交纏密合,他與他,只擁有現在。
他們有的,是無可挽回的過去,無法共存的未來,惟有此刻相擁,只有…現在而已。
※
素還真來通知消息時,正好輪到他去取水。
他回到寒水廬時,天忌人已不在。
留下一張字條,說龍魁海在龍騰山古剎。
他將字條震得粉碎,從身體深處,發出的是痛徹心肺的狂笑。
※
他趕到龍騰山時,天忌與龍魁海的戰鬥已經開始。
一舉鬼陽六斬刈,他立時衝入戰陣。
「咯咯咯…天忌,就拿你我的人頭來一賭!看是誰先在這傢伙身上留下第一道傷口!」
龍魁海怎麼也料不到,兵燹與天忌,鬼陽六斬刈與九天驚虹,本是冰火難容的相對至極,卻在此陣融為一體,搭配無間。
饒是如此,惡靈魔威何其壯大,他跟天忌雙雙負傷。惡戰從白晝持續到黃昏,隨著逐漸消減的天光,龍魁海的九邪之氣更加強盛。天忌跟他,卻已負傷累累,體力漸消,一旦夜幕完全籠罩大地,此戰將會更加艱辛。
龍魁海喝道:「你們的死刻即將來臨,納命來吧!」
一直注意著天色的天忌苦苦等待唯一的的關鍵時刻。
天時到,靈獸也呆一聲大吼,正值黃昏入夜交界時分,天忌立刻發動陣式。
「靈劍起,五神天威!」
龍魁海驚覺天忌想要發動五神術,即刻殺向天忌。
他猛然揮刀一橫,擋住殺式。
「我可不容許有人忘記我的存在!」
龍魁海怒喝:「找死!」
「妖‧刀‧烍!」
妖刀式再出,龍魁海難越雷池一步,心急的龍魁海劍掌並劈,他閃過劍式,卻仍被掌氣所傷。
嘴角掛血絲的他,揚起的卻是無畏的微笑,疾速掄刀揮斬。
「想逃嗎?寒月蟬跟容衣的怨靈正在向你招手哦!我送你跟她們相會吧!紅蓮妖火!」
他發出一聲冷笑,瞬間發出熾焰烈光,宏大的殺氣一時沖天,刀勢直將龍魁海震入五神陣內。
「手腳太慢了哦,天忌!」
天忌即時運起術法,五神借法,惡靈定身,龍魁海被五道靈光同時擊中。
極欲脫身的龍魁海再次引動烏雲欲界九邪至陰之力。
「九邪至陰掌!!!」
不用言語、不用聲音、甚至也不用眼神交換,他與天忌,一時無二,鬼陽六斬、九天驚虹,合陣殺出。
刀劍齊出,合作無間,是許多武者終其一生也不可得之的默契,寒光交織的奪命之網下,龍魁海手裡的沾血冰蛾應聲脆裂碎斷,魔刀神劍盡入其體,再出之時,血濺騰天。
龍魁海雙目一瞪,肉體死滅,體內惡靈則急急離體,想要逃出生天。
「哼!想走?」
他發出靈焰困住惡靈,搭配得天衣無縫,天忌瞬間以五神滅靈術罩住靈體,頓時,只聞哀嚎驚天動地,風雲變色,惡靈在淒厲的呼號聲中漸漸消失,罪孽滿載的惡靈終於伏誅。
一切都結束了。
結束的,不只是他與天忌共同的仇恨而已。
他狂笑,身體裡的血液從傷口泊泊流出,同時,彷彿也帶走了什麼。
「咯咯咯…結束了。接下來…」他直視天忌的雙眼:「你跟我。」
天忌眼底的一抹顫動與痛楚也許不算什麼,然而對於此刻的他而言,便已足夠。
天忌深深吸了一口氣:「明日黃昏,你跟我…從哪裡開始,便從哪裡結束。」
「同意。咯咯咯…」囂狂的笑聲是依舊,還是已變?
他轉身離去,不回頭,也不遲疑。
他與他,只能朝著既定的終點走下去。
他沒有多說什麼,他也不用再多說什麼。
- 作品:冰火炎天
- 状态:完结
- 类型:唯美主义-小说
- tag:霹靂
- 发布时间:2016-12-14 18:07: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