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八

　
他回到了大雪原。

他默默坐在大石上，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靜。有生以來頭一回，他聆聽著風的低吟，水的輕訴。

迎面的冰涼，彷彿也冷卻他這一生燃燒不息的火焰。

是等待著明日的決戰，也是體會這一刻的孤獨。

傷口的血滴在一片白的雪原，已經結冰。

血紅與蒼白，就如同他已遺落的面具一般，註解了他的一生。

除了腥紅，便只有空白。

他從來不曾如此沉思過，不曾如此靜心過，他想要的是什麼？獲得了什麼？擁有過什麼？又失去了什麼？

一生追求的懸命刺激與勝利快感，都被漂白了，變淡了。

但他，仍是炎熇兵燹。

以前是，現在也是。

不會更改，無從更改，也…決不更改。

無謂追悔，無謂償還。

他仰望著夕陽落下，星月升起，直至天明。

　
※

　
斷垣殘壁，一片荒寂。

他來到時，天忌正默默燃著冥紙，遙祭亡魂。

十數年來沒有一刻忘記的血海深仇，被自己的迷亂逼到角落也無法死絕的仇恨，今天，終要畫下句點。

他靜靜看著他曾經傷害過也曾經擁抱過的身影。

「站在此地，你感受到什麼嗎？黑煙的廢地，空白的雪原，你與我，是冰與火，光與影。」

「冰與火、光與影…永遠也不能並存。」

「咯咯咯…可愛的敵人啊！或者說可悲的情人？你我生存的意義只在此刻，劍鋒刀刃交錯的瞬間！」

天忌轉向他，臉上已經沉靜的恨意深深一動，動的是千不該萬不該用的真情。

「天忌，你不會手下留情吧？」他揚起嘴角。

「絕無可能！」

「咯咯咯…很好，很好。我很期待！是光會掩蓋了影，還是火會吞噬了冰？」

天忌注視著他，表情微微改變。

「兵燹…」

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天忌用如此平靜的聲音喚他的名。

「嗯？」

「…盡全力！」

話語一放，天忌手持九天驚虹，直衝而來。

最後的決戰，生與死的選擇。光與影，冰與火，只有一者能夠存在。

冥紙殘灰飛舞，如同淒雨，那是為誰而唱的輓歌？

穿梭在漫天飄舞的紙灰之中，是疾速而動的身影，也是愛恨交織的眼神。

刀劍交錯，至生至死。

「咯咯咯…哈哈哈…好啊！好啊！」

極狂的笑聲，極靜的沉默。

熾刀，冷劍。

白色的囂烈，黑色的冷靜。

他的刀鋒劃過他曾經以唇舌手指愛撫的身體，血花飛濺。

「天忌，燃盡你的恨火吧！難道你想要永遠流亡於失敗的世界嗎？」

天忌怒喝：「炎熇兵燹！」

「咯咯咯…好啊、好啊，來吧！」

他囂狂的笑聲彷彿震動了手中的鬼陽六斬刈。

天忌用盡全身的意志揮舞九天驚虹，劍氣直削他的手，血染黃沙。

「很好！就是這樣！」他大笑。

他跟他，再也沒有別的剩下了，僅存的只有求生致死的競爭。

他愈狂傲，天忌愈冷靜。

此戰，就是他生命的全部意義。

關鍵之爭，最後勝負。

天忌凝神專注，灌注全部的意志，舉劍指天，九天驚虹彷彿感應到天忌孤注一擲的意念，虹光大放。

而他，則垂刀向地，以最熾烈的白色燄火，凝聚於手中魔刀。

天忌，這將是我對你，最終的…至極心意。

狂笑之後，竟是從未現世的日影刀流與日毀星沉兩式合一。

強光與烈燄吞噬一切，毀滅之火無盡焚燒中，刀與劍的至極對決中，最後剩下的，會是什麼？

是毀滅了你，也同時摧毀了我？

還是毀滅了我，還你一個新的人生？

他眼前視線終於清楚之後，天忌在他眼前緩緩仰天倒落塵埃。

而他，人還站著，傷口的血有如泉湧。

離手的鬼陽六斬刈插在黃土中，滿是血污。

「咯咯咯…」隨著笑聲，血液從他的口中湧出。

他慢慢移步過去，蹲下身，單膝跪在地上，抓起天忌已無知覺的手，貼在自己染紅的胸口。

「溫暖嗎？痛快嗎？這是你至恨仇人的鮮血呢！」

放下天忌的手，他以手指輕輕撫過那輕閤的眼，緊閉的唇，然後，印下…最後一吻。

「再見了，天忌。」

他離去時，聽見鬼陽六斬刈脆斷落地的淒清聲響，隨風而逝。


※

　
最終，他還是回到了大雪原。一路淌流的鮮血，蜿蜒成河。

月色下的大雪原，冷風中的大雪原，他所有值得珍惜的回憶，都在這裡。

日落，月昇，月落之後，又是日昇。

他這一生，所為為何？

一片寂靜，沒有任何回答。

再怎麼冷冽的寒風，也凝結不了彷彿流不盡的鮮血。

一如他的面具，一如他這一生。

是雪白，加上血紅。

最後一次，他發出依然狂傲的笑聲，似乎想把身體裡僅存的熱血，也盡數擠灑在雪地上。

他看見東方的天空，初陽緩緩穿破闇夜。

他的笑聲，他的狂傲，一切的一切，將永遠消逝在永恆的孤寂雪白。

雪落下，他輕輕閉上雙眼。




(全文完)